鮑艷囡



爐香茗鼎:
明朝末年,中國書壇出現了晚明四家“邢(侗)、張(瑞圖)、米(萬鐘)、董(其昌)”,邢侗與董其昌又并稱“北邢南董”。因其存世作品很少,在今天似乎影響不大,但從李維楨《大泌山房集》中記載的“朱宗伯出使,從人適攜其字二幅,購之黃金同價”,可以看出在明朝當時其書法相當受人喜愛。邢侗晚年在繼承傳統的同時,也創作了不少精品,對發展二王書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特殊貢獻!有些放大尺幅的臨作,改變原帖章法,實為一種有價值的探索。尤其他刊刻《來禽館帖》,傳承書法文化,功莫大焉。
“爐香靜對來禽帖,茗鼎閑披相鶴徑”,這是坐落在山東臨邑縣的邢侗紀念館里的一副楹聯,充分概括了邢侗壯年歸隱后在自己構筑的來禽館里臨摹王羲之書帖的閑適生活。從萬歷十四年直至謝世,邢侗一直隱居“來禽館”,日與書畫詩文為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天下士來奔邢侗者,不絕于門。明朝李日華《六研齋筆記》中說:“先生書法,以山陰為宗,唐宋名家,不以屑意,古淡圓渾,上掩鐘索,昭代文、祝諸公,無是調度也。”這是對一位地域書家的很高贊譽。
邢侗(1551-1612年),字子愿,號知吾,又號來禽濟源山主,臨邑人。邢侗自幼聰慧,七歲能作擘窠書。他的書法宗學極博,曾臨學過鐘繇、索靖、王羲之、虞世南、褚遂良、懷素、米芾、趙孟煩、沈度、王寵等諸家書法,后主攻二王,一生臨習不輟。江西安福人鄒善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任山東提學使,見邢侗楷書道:“此兒書法有前輩風,是天下才也!”召至濟南濼源書院讀書,傳為齊中美談,鄒善成為邢侗一生的恩師。十八歲考取拔貢,隆慶四年(1570年)應詔進京,萬歷二年(1574年)進士及第,授南宮令,歷御史參議,官至陜西行太仆寺少卿,世稱邢太仆。
“無法則無物也”一直是邢侗的書學思想,“晉自渡江以來,則右將軍王羲之,窮微入妙,卓然為千古書家之冠。后此雖有佳者,終不及也。隋唐五代,幾乎掃地矣。宋興,諸君子不能無遼璞之嘆。下此吾不欲觀之矣。”他認為以王羲之的書法為法,才是正道。在邢侗的傳世作品中,最多的是臨習王羲之的法帖,他在師承二王上取得很大成功,得到專家的認可。在邢侗的所有書作中,行草書所占比例最大,成就最為突出。朱謀垔《書史會要續編》日:“其臨仿法帖,雖未盡合古人,但筆力矯健,圓而能轉,時亦有得”,這是對邢侗行草書較為恰切的評價。以下是兩幅山東博物館藏的邢侗行草書軸,堪稱精品。
行草書軸(圖1),一級文物。紙本,縱336厘米,橫97厘米,款“邢侗”,鈐印“邢侗之印(白文)”。錄文:春來常早起,幽事頗相關。帖石防隤岸,開林出遠山。一丘藏曲折,緩步有躋攀。童仆來城市,瓶中得酒還。
這是杜甫的《早起》詩。從結體寬博、用筆爽勁來看,應為邢侗的中期作品。此作借助大幅式的優點,使作品氣勢磅礴,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每個字結體飽滿豐腆,行距寬舒,有蕭散脫俗之態。三行字一氣呵成,如筆走龍蛇,迅捷而奔爽。用筆勁健縱橫,雄渾飄逸。王世貞稱北方詩歌格調雄深,這一特點表現在書風上,也就是雄勁、質樸。此幅行草書書寫風格與習慣運筆的方法,一看即為邢氏面貌,運筆勁健老辣,盡現筋骨之力,有章草古拙敦厚之風,亦有今草流美之趣,且墨法飽滿淋漓,漲墨調潤,墨沉色穩,一派古厚沉雄、筆挾風濤之勢。其圓轉騰折之勢,的確是明朝諸多書家所不及。大多臨前人帖字的作者只能描摹圣賢字的形態,而對其內蘊、風神攝取不足,因其功底單薄,少有厚重和雅靜,更不必說筆法中的細微變化和字里行間透出的妙趣了。邢侗的行草,字字有態勢,上一字與下一字氣韻貫通,無散漫之病,加之墨法淋漓,行筆酣暢,使懸掛起來的字幅,充滿筆情墨趣。更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氣韻。
行草書軸(圖2),二級文物。絹本,縱158厘米,橫50厘米,款“邢侗書”,鈐印“邢侗之印(白文)”、“子愿氏(白文)”。錄文:來禽、青李、櫻桃、日給藤,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也。羲之。
此幅行草軸內容書寫的是王羲之的《十七帖》之二十六帖《來禽帖》,意思是:青李、來禽、櫻桃、日給藤這四種植物的種子,寄來時都以布袋裝著較好,若封在信里,種下去往往不能發芽。來禽是一種果名,又名林檎,也稱沙果、花紅。因此果味甘,果林能招眾禽至,故有來禽、林檎之名。日給藤是一種藤本植物名。王羲之傳世刻帖《十七帖》為一組書信,是王羲之寫給他的老朋友、益州刺史周撫的。因為第一封信開頭是“十七”二字,故名。《十七帖》為王羲之草書煊赫之跡,但只有《來禽帖》為楷書,且相較其他經六朝、唐、宋人多次翻摹的《黃庭經》《樂毅論》等,更接近王羲之楷書的本來面目。
萬歷十四年(1586年)五月,36歲的邢侗因不滿朝政腐敗、宦官弄權,三次上書辭官,歸隱故里。邢侗家資巨萬,歸隱后買下臨邑城東南隅荒地,修建一個占地十二畝六分的微型園林,取名“沸園”。內設犁邱、沸亭、鵝群榭、來禽館等二十六景,景景配詩記述。他崇拜王羲之人品,酷愛《十七帖》,因此取《十七帖》中的“來禽”兩字,給自己的讀書處取名“來禽館”,接待四方慕名來訪的賓客。邢侗在此專心學習二王書法二十多年,度過了豐富而充實的一生。
邢侗的臨帖不拘于王羲之原帖的字句內容,打散章法,有二次創作的新奇結果。比如此帖原作(圖3)中三種水果名并列放在醒目位置,邢侗卻把它們按照立軸的慣用模式寫成。王書多字字獨立,因而每個字都極盡精微、完美。而邢書則多夸張、連帶,運筆較快。整幅字已經不從王字字形方面下功夫,而是直追精神。邢侗這幅字的字體變橫張為縱展,用筆極為沉厚,在豐勁的運筆中加以婉轉,更多采用了小王的筆意開展的手法,屬“筋勝之書”,字與字似連而多斷,保持著以真作草,筆法上的改變使字的體態也與以前不同。作品筆式流動,俊拔剛斷,行筆遒勁,善用筆鋒,極見功力。邢侗以大王為取法對象,遵循“古法為創新”的前提,在學古中求變化。這幅臨王羲之帖,在臨中有改造、有創新,而不是一味因襲大王,因此,實際上也是對大王書風的一個發展。史孝先在《來禽館集·小引》中形容其書:
“雄強如劍拔弩張,奇絕如危峰阻日,孤松單枝,而一種秀活,又如揚州王、謝人共語,語便態出也。”邢侗書法得到了時人充分的認可和重視。“琉球使者人貢,愿小留,買邢侗書去”,邢侗自己在《與李本寧》中亦有印證:“弟書不佳,聞高句麗頗耽之,每以中金如許易一條幅。”東萊劉重慶認為:“先生書追鐘王,一波不茍作,前有逸少,今或犁邱。”
邢侗不以丹青見長,不過聊以自樂而已,卻也落落大方。圖4為山東博物館藏《墨石扇面圖》,一級文物,紙本,縱15厘米、橫46.5厘米。題識:仆于畫法非有會,世乃徒稱仆書,仆詩勝于文,徒稱仆文,臨筆失笑。款“云腴叟邢侗”,鈐印“邢侗之印(白文)”。他自己也謙稱繪畫尚未領會其真諦。偶爾也寫山水、拳石沙草、長松修竹,筆墨古秀煙潤,清疏淡雅,拙樸奇崛,概括簡練,游戲點綴,見其清淑,大抵仿元代王冕、王蒙筆意。不過他對繪事的欣賞和理解,還是表明了他的修養品位的,他認為“畫以三筆五筆得其神者佳。雖筆筆工整、敷彩濃麗,即得其妙,神亦難至”。寫意花鳥畫到了明代,即為水墨寫意大發展時期,崇尚秀雅,強調“士氣”、“書卷氣”,屬文人畫體系。“三筆五筆得其神”,是否可以說在理論上開了“八大山人”的先河呢?邢侗一生之于詩文書畫,畫是著力少了些,但少而不低。
邢侗兼善詩文,一生寫下了大量的散文、雜文、詩詞,所著《來禽館集》二十九卷,被收入清《四庫全書》中。邢侗還是一位文學家,與李維楨、王樨登、馮時可、董其昌五人被譽為文學“中興五子”,邢侗被推為“盟主”。
邢侗雖然是晚明四家之一,但清代之后似不如另三家影響力大。究其原因可以得知:一般在書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書法家都有相當一批法書墨跡傳世。邢侗的傳世墨跡存世30余幅,刻帖十余種,要取得巨大影響而與董其昌、王鐸等人并駕齊驅,確實不易。作品傳世稀少的結果是走向兩極:一是得者珍如珙璧,秘不示人;二是漸漸不為人知,影響益加微弱。邢侗中晚年歸隱田園,身居北方一隅,與處于文化中心的江南一帶相比,相對偏遠閉塞,又不多同外界接觸,故其影響遠不如其他書家。但他大量的臨帖實踐以及將二王臨作放大為條屏的大膽開創之舉,為人們深刻學習和理解古代法帖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思維角度和可行的方法。特別是他傾力所刻收錄以王羲之為主的歷代法書的《來禽館帖》以及在《來禽館集》中對王羲之法帖的鑒評,在二王一脈的延續和繼承方面功不可沒;他傾心追摹二王傳統的書法實踐,成就了他不同于他人的獨特藝術風格,在書法史上做出了獨特而有意義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