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云子落下的聲音（選章）

洪洲

一、提

子，在361點之間騰挪、跳躍。

提，那是斷和關之后，棋面上，必然的出現。

在這八寸厚的榧木盤上，黑子勝過，白子也贏過。它們都知道，不是戰斗者，怎能分享到勝利的歡欣。

提，和被提。

有子在棋罐里不平。不平得嘩嘩作響。

提，和被提。

那也是列車和站臺的道別。當身邊的風景，化為快速隱去的背影。那些八千年以來，被提去了的子們，把一次次離別，所帶來的自由和不快樂，凝成了這些，淡定的黑，或白。

那都是些千年沒有變過的面孔。

面孔們。

背起包袱，在起了風的棋面上，昂首出門。

時間嘀嗒，棋鐘催命。誰都知道，在時間的唇邊，盛開的，只有死神的吻。

吻上了，就是一回刻骨銘心的痛。先前落下的子，長，或者飛，那都只能詮釋一種，一種叫堅持的意義。

不是嗎？

最后，誰，都要回到盒子里去。

但，在生的日子里。

是箭，必定要飛鳴。

是水，終將穿石。

棋，只要成長。就一定會有些子，會像失落在車轍里的鳥，

再一次展翅而飛。

回天無術時。該提，就從容地走向山崗。你看秋天，落葉們也都沒有堅持。

落葉把營養留給了樹的軀干。

落葉，把自己變作泥土，滋養樹林。它們的落下，從容而無悔。

要學，就學那幾粒被提的子。

死，也要對手，付出一先的代價。

局方而靜，棋圓而動。

所以，提，也要小小心心。要反復算計。如鄉下的祖母，提一籃吊在屋梁上的飯碗。

提好了，是溫飽。

提倒了，是饑寒。

一、點

點。

點入一片空白之地。

我，如孤星從天外飛來。

三三是點，點上星位的，仍然是點。點成一顆星宿，我期望發展，期望兄弟姐妹們一齊發展。發展成，今夜星光燦爛。

我曾經膚淺地認為，幸福是烏有的虛空。

可當我一點上這片楸盤，我就覺得。有一種光芒，正沿著我的血脈，流向四肢骨骸。最終，盛開于我的頭頂。

點。

點入這三尺棋盤。我就如又一次重生。

我會更加珍惜，我又一次在世界上存在。

我會記得以前的無數次失敗，無數次消逝和死亡。我把離開看作短暫的分手。最終，我要在點入之處，扎下深深的根。

這就是我的命，我的無奈。

點。

也是打入。

深入敵后，點一子，一直插入對方的心腹。

這時，我的周圍很小。我要想站得住。就得緊緊抓住腳下唯一的泥土。敵軍圍困千萬重，我的一身，盡著黃金之甲。

一身，不僅有甲胄。

你看，我這粒圓圓潤潤的云子，都長出了滿身的牙齒。

好壞，誰也意料不到。

玄機，就藏在我孤子一人的身上。路，也許是死路。就算一生又面臨不歸。我，雙手劈開生死路，未嘗不能見到柳梢綠。

點入。

就是打入，強行打入。

我被別人圍住了，換個角度來看，我同時，也圍住了別人。

棋勢，隨時可能，由時間去轉換。

有時，緊一口氣，一口氣，就喘不上來了。

喘不上來，就得死。

這是法則。

人憑一口氣，棋比一口氣。終盤，我希望的驕傲是，周圍所有的子，都不得不走了。唯我，揚眉吐氣于棋面的中央。

點。

是點入土地的一粒種子。

許多年前，由一些飛鳥銜來。長成俯看莊稼的大樹。

我有些孤傲。我孤傲的心，是一道另類的風景。讓外圍戰斗的棋子們，看到我，心里萌生一絲日思夜想的綠意。

點入。

我不驕傲，因為先下的子，只有堅持到了終盤，才叫勝。點入，棋就離不開棋理了。如思想，飛不出思想。

點入。

就準備好了當死士。汗牛充棟的古譜，一個也不會說話，只以長輩的目光，撫摸著我們。于是，我，有時死心踏地的甘心。甘心為了局。或被提掉，成為棄子。

或隔千山萬水，

和所有共一個祠堂里的子們，攜手，

長成一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