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美貌其實很恐怖

孫紹振

有一年，我在福州大學科學報告廳演講，演講接近尾聲時，照例留下一點時間回答問題。遞上來的紙條很多，其中一張上邊這樣寫著：“讀書使人變得充實，這好像并不中肯。生活中好像缺少了什么，你對大學生談戀愛怎么看？”字里行間充滿了對愛情的渴望，而我感覺，對這個問題我難以圓滿地回答。思考一下后，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盡可能輕松一點、幽默一點，于是就信口謅起來。

我說，此時此刻，我突然想起何其芳先生在《夜歌與白天的歌》中所寫的詩句：沒有愛情的人，為沒有愛情而苦悶，有了愛情的人，又為有了愛情而苦悶。他忍不住要喊出一句口號：“打倒愛情！”

有些小伙子開始鼓掌。我說，這些鼓掌的人顯然都是吃了愛情的苦頭的。于是，那些沒有鼓掌的人幸災樂禍地笑了。我又說，你們不要笑，那些鼓掌的人因為吃的苦不大，所以還能從痛苦中解放出來；而沒有鼓掌的人，其中就包含著一些苦頭吃得太大，以至于有永遠失去笑容的可能。

鼓掌的繼續鼓掌，沒有鼓掌的也有一些開始鼓掌。

我說，我不知道你們這些新加入鼓掌的人，究竟是為了我的演講還是為了你們的心靈得到解放，但是我注意到還有一些同學，特別是那些漂亮的姑娘，根本就是按兵不動。于是小伙子們不但更熱烈地鼓掌，而且歡呼、尖叫起來。

我請他們平靜一下，然后說，我認為這些美麗的姑娘按兵不動是完全正確的。她們的策略不但證明她們是漂亮的，而且是成熟的。做一個美麗的少女，起碼的自衛能力就是不為掌聲和奉承所動，哪怕癡情的、討好的、狗一樣馴順的目光都要硬著頭皮頂住。

這下輪到女孩子熱烈地鼓掌了。

我說，謝謝你們，但是你們的掌聲說明你們還不夠成熟，還頂不住奉承。越是美麗的女孩，越是不能輕易被人打動，不管你內心如何，在外表上，都要絕對冷若冰霜。在金庸的小說里，這叫“冷艷”，要冷到像大政治家一樣，喜怒不形于色。你們不但不能隨便鼓掌而且不能隨便微笑，實在憋不住，也只能抿著雙唇。絕對不能笑得很燦爛，你這么一燦爛，有些小伙子做夢就更燦爛了。（鼓掌）《女兒經》上說“笑勿露齒”，其深刻的歷史經驗和傳統的智慧至今還沒有被我們理解。現代中國女性的智商，至少在這一點上，不如古人。也許你已經忘了自己曾經對什么人燦爛過，可那個什么人老是沒完沒了對你燦爛，那對你來說就是災難了。這時，你只能用滿臉的冰霜去殘忍地撲滅他的燦爛。這將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持久戰，不能心慈手軟，不能有半點人道主義的同情心，面對他那可憐相，不管他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都要有戰略家的果斷。

美麗的少女必須心狠手辣，快刀斬亂麻，一刀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這才不愧是巾幗英雄。（女生鼓掌）這可以說是女生最理想的性格。如果你拖泥帶水，看他太可憐了，形容憔悴了，就賞他一個微笑，突破一下《女兒經》上的規范，把你錦貝粲然的牙齒露一下，這只能導致他更大的空想，本來已經熄滅了的火，已經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又可能重新燃燒起來。（笑）

這樣你就不但毀了他，而且可能毀了你自己。首先你就被動了。你既然給了他一點顏色，他就更加厚臉皮，更加耍花招，更加摸準你軟弱的穴位。其結果不是你重新變得心狠手辣起來，就是你不得不和他燦爛來燦爛去，最后，造成既成事實，一面吃著后悔藥，一面卻不能不笑著和他一起去領結婚證。（笑）

正因為這樣，美麗的姑娘是危險的，越是美麗，越是危險。張潔在《方舟》中說過：女人長得丑陋是不幸的，長得美麗也是不幸的。中國有句古話，叫作“紅顏薄命”，還有“巧婦常伴拙夫眠”，看來有點宿命論的色彩，其實是很深刻的。

根據法國雕塑家羅丹的說法，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刻是很短的，短到只有幾分鐘，幾小時。這話說得有點過分挑剔。但女性的美最易凋零，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女孩子的青春期是最美的，但少女又是最單純，最幼稚，最沒有頭腦，心理防線也是最容易攻破的。（掌聲）四面傾慕的目光的包圍，更可能使她們失去正常的智商，甚至人格。就是智商正常，人格健全的女性也很難抵擋住曲意逢迎，何況還有狗一樣馴順的目光。自然，這些家伙并非都是花花公子、色狼、草包、繡花枕頭，其中也有好樣的。但“好樣的”常常自尊心較強，他們往往不演戲，不會做多情種，不屑于到19世紀的作家那里去抄形容詞寫情書，更不習慣于做奴才狀。他們是金子，常常被沙埋住了。而被鮮花和掌聲，被傾慕的笑容和馴順的目光寵得沒了心的女孩子，她們最大的缺點就是弄不清多情種子和花花公子的區別。

美女是危險的。西施因為美而被當作政治工具，而那個丑陋的東施卻活得好好的。美是可以害死人的，海倫因為美而引起了特洛伊之戰，死了十萬人。那個打開了邪惡盒子的潘多拉，把全世界的精神都污染了一下，他反而沒事。王昭君因為美而被弄到內蒙古插隊，那些因為不夠漂亮而落選的宮娥卻能終老故鄉。林黛玉的美毀了她的生命，而傻大姐卻活得十分滋潤。

我這樣講，是開開玩笑。信口開河，歪理歪推，是我的拿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