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翼如
英國某家報紙曾給讀者出了個討論題:這世界的問題,出在哪里?
結果最簡短的是作家切斯特頓平靜的回答——“親愛的先生們:在我。”就這幾個字。一針扎準了痛穴。
有一年全國兩會期間,一個小學生發表了一封公開信:《我沒有童年》。在一片對“外因”的討伐聲中,我周圍卻有一撥媽媽以敢讓自己觸礁的勇氣,站出來說——“對不起孩子們:在我。”
中國的文化里缺乏足夠的自省力。如果一切都是體制之過,那么,構建這體制的人到哪里去了?對童年的虧欠,誰來說一聲“對不起”?
不用說,天底下最疼孩子的是媽媽。可今天的媽媽知道孩子哪兒疼嗎?
母愛本應是溫暖傳遞的一環。從前說起母愛,人們容易想到棉花,領受布衣的柔軟,感覺棉被的慈祥。你會看見門口遮陰的老樹,灶里燒煮的南瓜。母愛,把人安頓得很平和。
從前的媽媽像一個自然形成的村落,有植物的滋潤氣息,鮮亮、清香。檐下一兜蘭草、木盆、農具……蘿卜青菜也好,歪瓜裂棗也罷,都是大地的孩子,一個也不會被忽略。可城市化的進程,把村落變成了大廈。媽媽住到樓里,空曠的客廳,水晶吊燈缺少溫度。院子的柵欄圍著些奇花異樹,無名草木似乎消失了一般。
如今母愛的流行模式之一是橫刀立馬的“中國虎媽”,舉著兒女第一的記分牌。“病了”的母愛有火燒火燎的傾向,有對孩子過度介入的趨勢。媽媽在分數競爭中奮力參與,腳步是匆忙的,目光是焦慮的,身影是慌張的,很有點剎不住車似的失控感,好像一松手就出局了……
一項調查顯示,現在30%的媽媽將自我價值建立在孩子的成敗上。比如“直升機”媽媽——一種新類型的母愛:媽媽像直升機一樣,時刻在孩子周圍盤旋。通常“頭上頂雷腳下帶火,功架到位身手利索”,會突然從空中俯沖而下,解決孩子的問題。還有所謂“護墻型”媽媽,“套娃式”媽媽……
對媽媽來說,孩子的生存前景和生命需要之間太難平衡。
中國很少有人知道,美國現在最具特色的高等學府有著世界上最破舊的學校大門,門檻卻比哈佛、耶魯大學還高——這就是“深泉學院”。
我兒子學校有個同學,打算放棄哈佛、耶魯大學,去這個優秀學生的烏托邦。瓦爾登湖邊,似乎出現了新一代的梭羅。“深泉學院”的創辦人盧西恩認為:物質世界充滿罪惡,真正的人要傾聽荒漠。沙漠有一種深沉的人格,如果你專注地側耳傾聽,就能捕捉到它的聲音;如果你正為物質奔忙爭斗,那么就聽不到。
以分數來衡量成功的單一標準,很容易忽略孩子的心靈成長——那種施予愛和同情他人的能力,對美和快樂傳遞的能力……而這一切才構筑了成功的精神維度!
那次和友人一夜長談,問及她可打算要孩子,她竟然脫口道:這年頭哪敢要孩子?不是說養不起,而是——你扛得起一個生命的成長之痛嗎?世界從來沒像今天這么多變,媽媽從來也沒像今天這么難當!
希拉里干脆引用一句非洲諺語:養育一個孩子,要舉全村之力。她說如果你想在美國任何地方打開愧疚的閘門,那就談孩子教育吧,這話題能把我們很多矛盾的感情引發出來。
我親歷過一個母親的酸甜苦辣,在求助的漫長過程中,明白了得病的不只是孩子,更是媽媽自己——每個人都有自身的黑夜。
早就有人指出了“我們身上的鬼”,那就是“人在人上”。
記得有一天,和我斗氣的兒子扔過來一句話,硬邦邦地砸疼了我:聽說過嗎?有一種毒藥叫成功!
毒藥?毒著呢,它逼你交出整個童年。
難道你不想成功?假如我對自由的向往,超過對成功的渴望呢?假如我只是一輛自行車,你為什么指望我成為一列火車?與其變成氣喘吁吁的火車,還不如做慢慢滑行的單車,至少我是快樂的。如今一些女孩不是寧可坐在寶馬車里哭?
嗨!成功是人一輩子的毒,戒也難的。我單車單騎可以吧,自己運送自己可以吧。都做人上人,誰做人中人?
我后脖一陣發涼。
由此可以看到孩子內心的艱難處境。那疼,不是踢球受傷的疼,而是他們目光中的硬、身體上的緊、童年的缺失……
真正的拷問在于能否撕開自身黑夜,承認心里有“鬼”,并對孩子說出生命真相。今天缺少的不是虎媽,而是更多的正常母親。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