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貓

徐德亮

佛說：普度眾生。

貓說：帶罐頭了嗎？

夜黑如漆，漆不單單是黑色，還黏稠，這黑色而黏稠的深夜里，閃過一絲光亮，旋即復歸黑暗。在廣闊的夜中，除了神佛菩薩，再沒有人能看得見這一絲轉瞬即逝的光亮，它似乎從來都沒存在過，但它的存在有著重大的意義——它給這片黑色的慵懶的黏稠帶來了生機，也帶來了殺氣。

那是一只夜行的貓在眨眼。

如果你在黑夜中和兩只蠟黃的貓眼對視過，你就會體會到那種殺氣。在白天所有的貓都慵懶、溫柔、萌態(tài)可掬，因為它們永遠把殺氣留給黑暗。

光亮又閃了一下，那是這只貓發(fā)現(xiàn)了獵物。隨著這道光亮，貓已經(jīng)上了樹。

大樹也有呼吸，雖然人感覺不到，但是一切以樹為生命中一部分的動物都感受得到。隨著樹的呼吸起落上樹，就不會被樹上的其他動物發(fā)現(xiàn)，這道理貓當然懂。

踩著樹的呼吸，跟著樹的節(jié)奏，和樹的韻律融為一體，就算在樹上跳舞，同一樹枝上的動物都發(fā)現(xiàn)不了，這是貓的天賦。

所以貓走到鳥窩一米之內(nèi)，那只鳥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危險已經(jīng)來了。貓已經(jīng)亮出了爪子，一米之內(nèi)，基本上貓都是一擊即中。所以，理論上那只鳥已經(jīng)死了。

貓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它發(fā)現(xiàn)鳥窩里還有其他東西在動。

那只鳥也醒了，微微動了一下身子，鳥窩不大，也就剛剛把鳥身體包住。這時鳥一動，立刻有一個小腦袋從它身體邊上探了出來。那鳥站了起來，身下又一陣響動——這居然是一只剛育的母鳥，身下還有四只小鳥。

貓笑了，露出了尖牙，尖牙反射著月光。

一只大鳥只夠半飽，加上四只小雛，今晚更好過了。

母鳥正愛憐地給自己的孩子順毛，以便讓它們輕輕睡去。做母親的半夜永遠睡不好，但是它每次被吵醒都要仔細地照顧下孩子，看著孩子們沉沉睡去，就覺得很幸福——它忽然覺得全身的羽毛起來了，那是聞到死亡味道的時候，下意識的反應。

母鳥一回頭，就看到了一米之內(nèi)那一對蠟黃蠟黃的眼睛。

母鳥全身的血全冷了，居然讓貓走到這么近還沒發(fā)覺，自己這個母親當?shù)锰环Q職——但如果不是照顧孩子太累，太專心，又怎么會這么木然？

母鳥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盡頭，但它滿腦子都是自己可愛的孩子被一口咬死的慘狀。那可愛的小尖嘴，烏黑的小眼睛，袖珍的小爪子，都要被鮮血染紅。

四個小東西半醒半睡的，它們還不知道害怕。

貓覺得應該出手了，弓腰亮爪，準備撲向自己的盛宴。母鳥也知道，這是它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冒出來的最后一念是：可憐我的孩子們還沒見過這世界的美好，就要離開了。

忽然，黑夜中現(xiàn)出了大光芒，那是寧靜平和的常寂之光，大樹變成了背光，每個枝杈上下都現(xiàn)出了七寶佛光，佛祖現(xiàn)身了。

貓忽然見到這大光芒，嚇了一跳，但這光雖然宏大，卻并不耀眼，貓把瞳孔縮成一條縫，看著這個滿面慈祥的大頭和尚。只聽他緩緩地說：

“貓啊，殺生乃第一大惡，放過它吧。”

貓一點也不怕他——我佛何嘗想讓人怕他——想了想問：“什么叫殺生？”

佛差點兒從蓮臺上掉下來，只好說：“取他人性命乃為殺生，你要吃這鳥，難道不是殺生？”

貓已經(jīng)跳上了佛的肩頭，伸爪扒拉著佛珠。貓只要看你投緣，爪子永遠都很欠。佛只好一把把它拽下來，抱在懷里，說道：“放過它們母子吧。”

貓依然對珠子依依不舍、念念不忘，一雙大眼緊盯著那些小圓球，嘴里心不在焉地說：“那我吃什么？”

“殺生而滿足口腹之欲，是造孽啊！而且，吃的還是將帶雛的母親。”

“反正都是吃，吃什么不一樣？貓吃鳥，自古傳習，很正常啊。”貓又對佛身上的瓔珞發(fā)生了興趣，拿爪子去動，結果把爪子纏住了，又拼命往回拽，差點拽斷了。

佛只好幫它擇開，同時點化它道：“如果你來世變成鳥，也要被貓吃，你當如何？”

貓?zhí)蛱蜃ψ樱画嬬髷噥y的爪毛，說：“今生我還沒活明白呢，還說什么來世。”

佛說：“須知六道輪回……”

“真麻煩，吃只鳥也要說半天，就給你個面子，我今去找其他的食兒。”貓一躍，跳回到樹上，準備從樹上往下跳，看看有沒有倒了霉的耗子撞到自己槍口上。

佛也含笑，眼前的一念殺機總算被化解了。但母鳥忽然大哭起來，雙翅合十，禮上我佛。

“佛祖！”母鳥流著淚說，“它知道這個地方，明天還會來。我這孩子們幼小難飛，難道叫我一人獨活不成。明日它來，亦只有死罷了。”

佛說：“那貓兒，你能保證明日不來嗎？”

貓說：“看看吧，要找得著別的就不來。”

母鳥眼淚汪汪地看著佛祖，佛祖說偈曰：“今日不殺明日殺，報應紛紛果不差，它去投林你去睡，你自是你它是它。”

貓說：“都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佛祖內(nèi)心嘆口氣，只得再解釋道：“今天吃它還是明天吃它，造的孽是一樣的，你就不能再也不吃它，不結這段孽緣嗎？”

貓說：“我也得活著，我的妻子和兒女也要吃飯。難道讓我一家餓死不成？”雖然貓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兒女在哪，但一起說出來總顯得強勢一些，有道理一些。

佛看母鳥，母鳥卻沒看他，它正盯著孩子們，滿眼悲傷。孩子們也都醒了，瞪著小眼茫然不知所措。佛長嘆一聲：“那我舍身喂你如何？”

佛未成道時，曾割肉喂鷹，舍身飼虎。能舍己，卻解不了弱肉強食之自然法則，貓吃鳥雖是殺生，但以自然界看來，卻不是作惡。所以，佛又以大慈悲、大勇力，欲舍身于貓。

于時感動得大地六種震動，如風激水，涌沒不安。天雨眾花，繽紛亂墜，遍滿林中。虛空諸天，咸共稱贊。

貓想了想說：“看樣子，你沒有小鳥好吃。”

連天上散花的仙女和諸天都差點掉到地上。

佛又長嘆一聲，轉頭對母鳥說：“佛度有緣人。它與我無緣，我也拿它沒辦法。”

母鳥還沒說話，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三下兩下跳上佛的肩頭，對著佛的大耳朵說：“有緣有緣，你家有貓糧沒？你要有上好貓糧天天給我，我就在你家不走了。能飯來張口，誰還樂意滿樹滿世界地找活食兒啊，還弄一嘴血。”

佛有心說沒有，看著母鳥期盼又哀怨地看著自己，只好說：“眾生平等，你要入我佛門，原無不可……”

貓說：“入什么佛門？我就是去你家吃白飯，但你也不吃虧，沒事給我這么可愛的貓撓撓癢癢，是多幸福的事。走吧，看看你家有什么吃。”

佛無奈，和貓一起隱去了。只剩黑漆漆的樹上，母鳥抱著小鳥們，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