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里

董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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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身體很差，很孱弱，近年來更是每況愈下。在2011年春節的一次家庭飯桌后，母親對我們說，她不久前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提著包經過門前的小路獨自往外走了。回望時看見父親站在門檻前，我們姊妹都在各自干活，誰都沒有在意她的獨自離去，更沒有挽留她。她想轉身回家，可腳不聽使喚，飄飄然地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走向遠方了。她說，這大約是上蒼在召喚了吧，她可能時日不多了。可能先于父親離開我們。末了，嘆息道。以后就只有你們自己照管自己了！

母親說夢境，表情淡定，神色坦然，語音很輕，語氣平緩，卻讓我們心生惶恐。于母親而言，可能只是說說而已，她從來不在意自己，不在乎生命的長短和質量，她只有對親人無盡的牽掛和不舍。母親曾說，哪天她走了，大家別想不開，世間上不可能有永遠不散的母子，生老病死不可避免，話雖這樣說，可于子女而言，我們是多么希望她能在世間多留時日啊！面對斑斑白發而衰老孱弱的母親，一種不祥的預感向我們襲來。她的話瞬間置我們于冰涼殘酷的世界之中。

母親說的是啊，生命于人只有一次，母子情只有一生，母子緣只有一世，母子愛只有短短數十年，這一切都將隨著母親的離去而終結和落空，都將成為子女們的往事和回憶，成為永遠的悲傷和無盡的追思！因此，我們根本不愿意相信母親的夢，更不相信冥冥之中的宿命安排！

可夢境成真，上蒼沒有放過苦難的母親——死亡的請柬無情送達。在2012年春季的一次生病檢查中，發現了母親肝上的黑影腫塊！嚴峻的事實逼迫我們不得不直面這個可怕的現實。

我幾乎第一時間就想到，母親的病是因為養育了我們眾多子女拖累成的。是因為我們這個家而積勞成疾的！長期過度的辛勤操勞，拖垮了母親曾經健康的體質。耗盡了母親曾經旺盛的生命力。而她對自己又是那么的苛刻節儉，體能補給長期不足，使母親心血枯竭，過早衰老。回想起來，艱難的生活給了母親一生多少踐踏和蹂躪，母親是怎樣含辛茹苦才拉扯大我們兄妹呵！五十年代的貧窮困境，六十年代的天災人禍，七十年代的鄉村饑荒，鄰里時有人餓死，但母親膝下七個兒女，卻一個沒拉下，母親經歷的艱辛是可想而知的，母親飽受的磨難是可想而知的！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母親總是第一個上灶臺而最后一個上飯桌，常常只是吃點我們剩下的殘湯剩菜。雞蛋魚肉長期和母親絕緣，以致她的腸胃竟然拒絕接受蛋類魚類食品，哪怕是后來條件好了，兒女可以孝敬她老人家了，她都無法享受了。兒時記憶中的母親，似乎從未穿過新衣服，衣褲是補了又補、縫了又縫。之后長大了的兒女逢年過節給她買的新衣新鞋什么的，她還是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在母親離開我們之后，清理她的遺物時，很多年前買給她的衣物都嶄新地疊放著。家里的一盞“洋油燈”屬奢侈品，只在我們晚上讀書做作業時點亮，父母夜晚從來就是摸黑干活，借著星光挑水洗衣物，清點家禽家畜。

母親被查出癌癥以后，卻還像往常一樣忙里忙外，還背著廢舊紙殼和田里用舊的薄膜到街上去賣，還像往年一樣摘下黃桷蘭去賣，賣下的錢一分一分地積存起來。她心里有個想法，想的是百年后辦后事不花子女們的錢，為子女們減輕負擔！我現在一想起病中的母親背著背簍蹣跚而行的樣子，心如針扎。她挪動的步伐是否踉蹌，她是否吃力地喘著粗氣？后悔、心痛、愧疚、負罪之感填滿心間，啃噬著我的靈魂！這就是我的母親，為了兒女長身體她就忘了自己的身體，為了兒女少累一點，她就可以出汗出血直到付出生命！一句話，有了兒女，母親就沒有了自己，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一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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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因母親年歲已高，身體又弱，醫生說化療或手術治療都不是最好的選擇，只能是輸點液吃點藥，采用姑息療法，可以緩減病情，治好的可能是沒有的，但可以在最后的時光中減少痛苦，少受折磨。醫生固然是好意，但這無異于宣判了母親的緩期執行，對兒女來說，這太殘忍了。我們如五雷轟頂。幾顆心瞬間掉入冰窟，卻又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病魔吞噬母親的生命！

我們心里不甘也不平呵！真是蒼天無情何公道，苦命滄桑總黎人，對母親而言，生命苦短，磨難比天，好人一生平安的愿景，被日子的艱辛無情磨礪掉，難道這便是我母親的命運！上天不眷顧我勤勞善良的母親，不垂憐我苦難艱辛的母親？

盡管母親不怕病不怕死，我們還是將病情隱瞞下來。對她只說是重感冒。是身體內有結石。要吃藥慢慢治療，勸母親要減少勞動，多休息。母親不曾想子女們會騙她，她沒有絲毫懷疑，相信自己是有結石且患重感冒了，但卻斷然拒絕了我們留她在城里好好養病的建議，執意要回鄉下去。

只要一息尚存，母親決不吃閑飯，加上一生就怕連累別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女，于是身患重病的母親仍然回到鄉下。母親和八十多歲的父親長年在老家自給自足，還年年給子女操心年貨。2013年春節快到，過年的雞鴨魚菜，米油黃粑又給每個子女一一備好，周末我們回去時，看到這些東西，再見二老不停地勞作，我們心痛，看不下去，勸母親少于一點或做點輕活，可母親淡淡一笑就過去了，就像未老也未生病一樣。母親經常是忙完屋里就忙地里，很早即起床，不黑不休息。她一生足不出戶，一生的時光完全撒在了老宅庭院之中，田間地頭之上。她自在于自耕自足，自在于養兒育女，自在于兼濟鄰里，她就那么愉快地生存在熟悉的慣性之中！母親的勤勞、善良、對己儉樸和樂于助人在八方四里有口皆碑，母親要求我們，填肚子的糧要自己種。裝袋子的錢要自己掙，別人困難了要幫一把。平常鄰里有人生病了或家里有什么事了，母親都要提一筐蛋或逮只雞鴨什么的去看看，誰家一時困難要借錢糧，母親二話不說就借，上門討錢討糧的，母親更是多多地給。母親人緣好，知道她生病后，鄰里八方都來探望她。

在家幾個多月后。母親更加體力不支了，肝上的癌細胞擴散轉移了，肩胛骨、右大腿骨以及腋下的淋巴都長出了大硬塊，母親仍相信我們的說法，是風濕痛，有時還以為是自己勞作不小心傷著那里了，嘮叨著自責“那次抱柴，若分成兩次抱就不會扭傷了”，我善良而老實的母親啊！

癌細胞如惡魔般附在母親體內并瘋狂蔓延，病變細胞在體內蠶食著她，劇烈的疼痛時時向她襲來。初始的疼痛，母親咬咬牙而過了，有時還企圖用勞動來忘掉和痹掉疼痛，或貼膏藥、熱敷以及手捏拳捶來減輕疼痛……但漸漸地，這些方法越來越不管用了，疼痛越來越劇烈，盡管母親強忍強扛著，但還是痛得大汗淋漓，眼眶里淚水直打轉，身體不停地抽搐。由此我知道了她是多么的疼痛！要知道母親是一個多么堅強的人。記得在恢復高考不久，在村小讀戴帽初中的我考上了師范，全家分外高興，可籌學費和生活費卻成了難邁的坎！一貧如洗的父母借了幾家才籌到一半，送我上學后，母親連夜做手工品去賣，手起了繭起了泡也決不停下，很快便將不足部分補足了。眾兄弟上學的費用，都是父母這樣一次又一次艱難地籌集來的，沒有見他們有過任何怨言！一次秋后晾曬稻谷，因父親和兄弟們外出只有我與母親在家，突遇暴雨，母親和我一起抓緊搶收滿壩子的谷子，因心急她不慎摔傷，卻不肯停下，帶著傷痛仍大挑大挑地擔谷進屋，硬沒讓暴風雨沖走一粒谷子。長年的貧苦和勞作早讓母親煉就堅忍不拔的意志，如今不是因為疼痛過于劇烈，她不會無法忍受的！看著母親遭受如此痛苦的折磨，我們心如刀絞，除了給她吃點止痛藥或打止痛針，不能阻止病痛的加重！雖然如此，每每痛不欲生過后，稍一緩過氣，母親立刻忘了似的，疼痛壓根兒沒有發生過似的，開始關心起生病孫子的健康如何？要升學的孫子復習怎樣？我時不時有接待應酬，母親聞到我身上有酒味，便生氣，就擔心我的身體，還嘮叨著念著父親，說父親的病比她重……總之，牽掛完這個，又想到那個，誰該注意點什么，誰該幫助點什么，這么大家子人，全都掛在她心上，甚至牽掛她養的雞、鴨、鵝——那可是她一輩子經營的事業，是她用以維系一大家子生活的銀行呵。她開始嘮叨起一次出門半天，家里就走丟了的一只小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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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魔無情地撕扯著母親的身體，劇烈的疼痛一陣強過一陣。母親猶如暴風雨中一株枯黃的小草不堪摧殘！她的狀況一天比一天糟糕，我們似乎能看到她的生命如同沙漏不停地流逝。一邊企盼奇跡會出現，一邊我們卻抓住最后的時間，希望母親能夠多吃點好東西。一方面是可以增強點抵抗力，另一方面何嘗不是想盡一點兒女的孝心，讓她享一點口福。天天問母親想吃什么，無論什么山珍海味也要給她弄來，而母親卻說只想吃稀飯泡菜，這就是母親在人世間最后的食譜！先是每餐半碗稀飯，后來是每天半碗稀飯，再后是每天一匙，最后喝水都難以下咽……

如此情形令我們錐心疼痛，淚盈雙目！要知道母親她一輩子幾乎沒有吃過什么好東西，在她的飲食單上幾乎沒有出現過任何山珍海味。而稀飯，就是她一生的主食，從生命的起點至終點都未曾改變。在饑荒時期有上頓無下頓的農村來說，稀飯甚至都是奢侈品，是救命糧。說起稀飯，母親有這么一件壯舉，她自己說起都很是自豪，而我們卻聽得心酸，在饑荒年代她餓著肚子上水庫工地，連續挑了一周的泥土。如此繁重的勞作卻只吃簡單的粗糧和草葉，忍著饑腸轆轆，而將少得可憐的米一點一點地積起來，積了一斤多大米回來，給我們兄妹煮了幾頓粥喝。農業社時期，父母干一天農活，僅值一二毛錢，農業社分給每戶的糧食很少，要吃一頓干飯是很大的奢望，一天能見幾粒大米喝口粥就不錯了。白晝難過，長長的夜晚更加難熬，每天吃兩頓餐還青黃不接。每年冬季和春季都要外出借糧食。母親總是把少得可憐的谷物雜糧統籌起來，精打細算地安排好一家人的生活。克勤克儉地想盡一切辦法養家糊口。在大割資本主義尾巴時期母親偷偷養了母雞，雞蛋便是我們一家人最珍貴最高檔的食物了。節儉慣了的母親，一生見不得一個貴字，吃的不要貴的，穿的不要貴的，用的不要貴的。在我們姊妹漸漸長大后，逢年過節，給母親買點糖果或買件衣褲。母親就要責怪甚至要生氣，說我們花錢多了，不知好歹。有點錢要為未來日子著想，要給孫子輩留著點，要求我們下次不要買了，直到我們說下次再不買了，她才將臉上的慍色放下。

母親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家中有一口好吃的都要留子女們。在母親病重期間，一次我因公經過家門，還有一些檢查工作的人員隨行。在門外拾柴的母親看見了我，十分高興地遠遠地呼叫我的名字，當時我正忙著，只勉強回應了一聲。后來忙完了天晚了，大家正忙著上車回城，縣里還有飯桌應酬，這時母親吃力地三步并著兩步走過來，將我拽到一邊，非要讓我回家去一下。我只得不大情愿地跟她回家，一進門，母親直接奔進廚房，快速地舀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老鴨燉藕湯遞給我，要我趕快喝下。我礙于她的強迫只得接過碗去，母親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事情一樣滿心歡喜。用期盼的眼光看著我，一疊聲地叫我快喝快喝，當我吃完肉喝完湯后，母親送上紙巾讓我擦擦嘴。這時從從窗外透來的斜陽照著她，我看到她蒼老干瘦的臉上，此刻卻神采十足，洋溢著滿足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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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呼吸越來越艱難，脈跳越來越微弱，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掐著她的太陽穴，俯身輕輕地呼喚著她，在心中無數次對上蒼苦苦哀求：替我們留下母親吧！母親做的飯菜我們還沒有吃夠，母親對我們的叮嚀還沒有說完……我們還想承歡在母親膝下做母親永遠的兒女！

公元2013年4月12日凌晨2點5分，母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帶著對親人的無限牽掛、依依不舍和深情眷戀走了。離開我們了，被天國招去了！這無情的時刻如洪水般襲來，巨大的悲痛讓我們如萬箭穿心！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像正在做一場可怕的惡夢，拼命讓自己清醒過來，又覺得大腦空白著，空蕩著，崩裂著。頭脹腦昏，只覺嗡嗡地悶響過后，母親沒了，無法相信，無法承受，母親那張曾給我們希望和力量的笑臉沒有了表情，母親那雙曾為我們撐起天空的雙手僵硬了，母親那副曾給我們無限溫暖的堅強身軀冰涼了……我整個人如虛脫，掉進痛苦的黑洞之中，深淵萬丈，無邊無垠，內心只有自己的聲音在回蕩：母親您等一等吧，我還沒有好好盡過一天孝……我們從您那里得到的太多太多，您就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能夠稍加回報！您在塵世悲苦一生，勞碌一生，奉獻一生，如今我們的日子都好了，應該孝敬回報您了，可您卻匆匆走了。小羊行跪乳，烏鴉知反哺！您這樣離我們而去，讓我們覺得什么都未能為您做，這份愧疚我們無法承受啊！

母親走得很安詳，像睡著一樣，面色如常，安寧地進入了永恒的大寂！在料理母親后事的日子里，我多次佇立在母親身旁心里起了幻覺，好像母親只是睡著了，只要我喚一聲，母親閉著的眼睛就會睜開，只要我上前托一把，就可以扶起安睡的母親！她還會起來，還會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藕湯送到我面前，用期盼的眼神望著我，等我喝下以后，臉上會出現如釋重負而十分滿足的表情！如果時間能倒回，我愿永遠棲身在那天下午的時光里——喝著母親給我盛的老鴨燉藕湯！

對了，母親，您有點耳背，但兒子的呼喚你一定能夠聽到。平時無論什么時候，兒子回來的腳步聲，您總能最先聽到，如果提前告訴您要回家來，每次我們匆忙而來義匆匆而走時，不管是大熱天還是寒冷天，也不管是白天還是傍晚，您都要親自送出房院外，目送你的子女遠去，當我們告訴您要回家時，您總是在院外竹林下引頸而望……母子連心啊，母親，難道您不知道我一直佇立床頭，一直在等您醒！

母親是真的走了，如她所說的夢境，遠行而去，一步一步越走越遠了。從此以后，我們的家不完整了，我們的日子缺失了一塊，以后我們回老家，沒有人在竹林下引頸而望，離開時，也沒有人在院外目送了。

寫到這里，外面突然電閃雷鳴，冷風大起。母親，此刻，您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山林里，淋濕了嗎？吹冷了嗎？媽，我擔心您呀！兒子思念您呀！怨天不公，痛您不在，悔未盡孝！

媽，您走好，無論您走多遠，您走不出我的思念！

責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