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男
楊春風遇難的噩耗讓我和家人及朋友陷入深深的震驚和悲痛中。如果春風是在雪山上遇難,我絲毫不會感到意外,因為他選擇的8000米目標就是一條充滿危險的死亡之路。對他來說登山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是為雪山而生,最終也應該魂歸雪山。然而,讓我無法接受的是他竟死于恐怖分子的槍口之下!我和春風都經歷過死亡,也曾在登山探險過程中親眼目睹了身邊隊友的離去。我們對登山的風險和死亡早已坦然而淡定。
我第一次見春風是在1998年10月1日,當時協會組織了天山車師古道的徒步活動,他在那次的活動中表現出眾,雖然個頭小,背負的東西卻最多,行走的步幅也非常大,隊伍里沒人能趕上他。從那以后,我們一起出去的次數多了,對彼此的了解也逐漸加深。
2000年,國內登山前輩曹峻和陳駿池等四人來登博格達峰。我極力向曹峻推薦春風,并把自己的裝備交給春風。春風果然不負眾望,四天后,他們五人以阿爾卑斯方式登上了頂峰。
春風有著超人的毅力和執著。2001年8月,春風以協作的身份加入阿剛帶領的登山隊攀登慕士塔格,一路上他建營開路,也不管阿剛等隊員,率先登上了頂峰,下撤時天氣突變,繼續上攀的阿剛怕春風迷失方向,放棄登頂一同下撤了。在遭到我劈頭蓋臉一通批評后,他全然沒有了登頂的喜悅,有的只是自責和內疚。一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從他伙伴處得知,春風為了這次登山,每天下午都堅持跑10000米,由于沒有錢每天午飯只吃一碗涼面,嚴重營養不足,有一天竟昏倒在跑道上。知道這事后我心里很難受,我有什么權力責備他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每想起此事我的心都很痛。
后來,我鄭重地把跟隨我三年的高山靴送給了春風,春風視它如同寶物,不論登山還是徒步都穿著它。2003年,他以協作的身份參加了由波蘭人組織的聚集了世界攀登高手的冬季喬戈里峰登山隊,穿著這雙高山靴運送登山物資,雖然不能登頂,但他學到了很多東西尤其是全新的登山理念,也許從那時起他就樹立了心中的目標,有朝一日登一座屬于自己的8000米山峰。之后幾年,他的生活發生了很大改變,不顧家人的反對和朋友的勸說執意關閉了診所,全身心投入到登山探險運動中。
2001年8月,我和春風帶領一支隊伍再次來到博格達峰,在準備護送隊員們下撤時春風告訴我,有一頂名牌高山帳篷被埋在5080米的雪地里。對于登山裝備奇缺的我們來說,這個誘惑實在難以抵擋,我和春風當即決定讓隊員們慢慢下撤,我們快速登上5080米,拿到帳篷后再返回大本營。
從4700米到5080米突擊營地是攀登博格達峰最危險的一段線路,為了節省時間,我們沒有結組而是肩并肩攀冰而上,我倆用交替保護的方式往上攀登。在艱難的攀登中,我們沒有任何言語,彼此默契到只需一個眼神和一個簡單的手勢。一根維系生命的繩索在我們之間穿過,把我們的生命緊緊聯系在一起。我倆奮力攀上5080米的營地,用工兵鏟拼命地挖,幾乎將營地翻了個遍,那頂高山帳篷卻毫無蹤影。在匆忙的下撤中,春風手中的冰錐不小心脫落。我不顧春風的勸阻,順著冰錐滑落的方向向下攀去,腳下一滑順著冰壁墜落下去,一直摔到4700米下的V形谷底,所幸并無大礙。這是我倆經歷的一次刻骨銘心的生死考驗。后來我和春風還常談起這次經歷,也總在問自己,我們究竟靠什么力量完成了這艱難的生死攀登,登山者的信念,還是把生命托付給對方的一種信任?
2012年8月我再次登頂博格達峰,與此同時,春風成功登頂世界上最危險的第二高峰喬戈里峰,我通過衛星電話告訴他一個喜訊:我在“魔鬼5080”建營地時挖出了那頂名牌高山帳篷。那是一次短暫的通話,我在山上,而他則是匆匆路過烏魯木齊,直到他遇難前我再也沒有見到他那熟悉的面孔。
春風是一個大氣、包容、堅毅、磊落的人。2003年8月,我們首次穿越天山狼塔之路時,湍急的臺普希克馬河橫在面前,春風卸下背包率先渡河,可激流瞬間將他沖倒,被岸上的隊友收繩拉回后,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春風二話沒說抱起一個四十多斤重的卵石再次向河對岸走去,成功地把登山繩牢牢固定在河對岸的巨石上。春風有一個強大而平和的內心,能從容面對一切,即使身處困境也從不悲觀。2002年7月,在攀登博格達峰時遭遇暴風雪,我倆和另一名隊員被困“魔鬼5080”,所帶的食品和燃料只能維持一天多。整整一天一夜,我們在帳篷里沉默著煎熬著。春風隨手拿起對講機擺弄起來,無意中搜索到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孩的聲音,這聲音立刻打破了沉悶壓抑的氣氛,我們也興奮地和電波中的女孩聊了起來,得知她是烏魯木齊一名出租車司機,我們被困“魔鬼5080”的消息通過她傳遍了烏魯木齊。第二天,風停了,我們在對講機里那個清脆聲音的伴隨下沖上了博格達峰之巔。
春風雖有一顆強大的內心,但也承受了許多磨難和壓力。2010年5月,春風帶領的道拉吉里峰登山隊的三名隊員滑墜遇難,這是他的登山事業遭受重創的一年,他的組隊方式和登山管理受到各種質疑和批評,他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責中。在我們一次通話中,他再也無法忍受心中的壓力,大聲宣泄,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我身邊的朋友都說,春風生前太苦了,如果他完成14座8000米山峰,就可以功名成就過上相對安逸的生活。的確是這樣,他生前沒什么錢,生活非常拮據,直到遇難時他還有六萬元借款沒還,即使這樣他每年都拿出一萬元撫恤道拉吉里峰遇難的山友的孩子。
春風就這樣猝然離開了我們,讓我們至今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但他的生命并未結束,他本應屬于雪山,屬于大自然。熱愛新疆這片土地、熱愛登山探險事業的我們,依然會堅定地攀登下去。
在完成這篇文章時,我即將踏上攀登雪山的征途,登山是我的生活,我離不開與山為伍的伙伴,也離不開長眠于雪山下的兄弟。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也將獻身于我們熱愛的雪山,但我們仍然會在這條路上繼續前行,因為我們心中那份熱愛大自然的熾熱情感永遠不會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