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聲音
去年春節期間返家后,我遇到一個小時候的玩伴,現在他已經成為了一個熟練的泥瓦匠。我們在河灘邊的枯草地上坐著,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沒有用和著泥水的方言向我說起他建造的房屋,我也沒有對他談起我沾著粉筆灰的營生。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著我們,地里的麥苗似乎也陷進了回憶。這就是我所了解的真正的寂靜。
當下缺少表現人的“寂靜”的小說。我讀過很多當代作家的小說,讀到了構思獨特、懸念迭起的故事,品味了機智詼諧、令人拍案叫絕的語言,可是,我很少能讀到人與人之間的“寂靜”、人與另一個自己的“寂靜”。就像我看慣了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暢敘離情,把酒當歌,痛哭一晚,重溫曾經炙熱的韶華,但是極少看見兩個被時光錯開的人坐在冰涼的河灘邊,一個看著流水,一個茫然地抽著香煙。
當下的聲音太喧囂、太蕪雜了。寂靜,是心靈的無聲流淌,是入微的搏動。四兩撥千斤,寂靜的時間是往事頹圮的見證,寂靜的眼神常常擁有拔山蓋世的力量。其實,世界是起源于寂靜的,最終亦將歸于寂靜。真心希望我們能夠捕捉到光陰深處的“寂靜”。
對于這個世界,你如果仔細聆聽,或多或少,是能聽到一些寂靜的聲音的。
時光的詩篇
大概十歲左右,我從家里翻出了一本沒有封面的《兒童文學》。這本書在匡沖生產隊出現,多少有點傳奇色彩。我的父親陳宜思,他的名字看起來像個哲學家,可事實上他是匡沖生產隊的最高行政長官——生產隊長。生產隊長也是基層干部,是有一些文化的,當然我父親的文化水平在匡沖是首屈一指的。他是高小畢業生,除了抽煙之外還能打一手流利的算盤。不過,他對文學表現出驚人的無知,他知道李逵,但竟然從來不知道有人叫李白。我的母親王壽霞,小時候是童養媳,會唱黃梅戲和廬劇,但是經常因寫不好自己的名字而為難。這樣的家庭怎么會出現一本《兒童文學》呢?
莫要說是在我家,就是整個匡沖,也不會有人會對那本沒頭沒腦的書感興趣。我是在家中的柴草堆發現它的,它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堆干松針上,等著被燒成灰的命運。它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命運發生了轉機,更沒想過多年后會作為主角出現在我的文章中,變成鉛字又在另一本書中活了下來。
那時我剛剛識字,對漢字有種信仰般的感情。上廁所時發現一張帶字的紙,我都會撿起來看個究竟,更何況是一本書呢。我拍拍書上的灰,把書拿到家里讀了起來。鑒于書中大多數的字我都不認識,所以我讀得異常的慢,一讀就是兩年。
我記得這本書上的大多數篇章,甚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還能一字不錯地背出其中的一些句子。“我生在冬天,小雪花和我同一天出生。她們都很淘氣,想要和我玩耍……”;“天上也有獵戶喲,看見流星,我擔心是獵戶的子彈。聽到雷鳴,我擔心是獵戶的槍聲……”;“有一個國王,他有一只漂亮的虎皮鸚鵡……”。
太神奇了,我看見了更遠的世界!我的目光跳過矮墻邊的豬圈,穿過牛背上的鷺鷥,越過五斗沖的儲水大壩,翻過落日下起伏的高山。我看見了撒哈拉沙漠上的仙人掌,看見了水獺戰勝狗魚,看見一個少年在鴿哨的聲音中漸行漸遠,他的身上灑滿了陽光的金幣。
在沒有看到這本《兒童文學》之前,我認為世界是以匡沖為中心,四四方方地矗立在宇宙的中央。有一次隊里丟失了牛,我父親發動全隊人去尋找,但是毫無蹤跡。當時我想,牛一定是走得太遠,走到宇宙的外緣掉到無邊的空洞與寂靜里去了。但是那本薄薄的雜志讓我改變了這種想法。牛可能被四十大盜藏了起來,也可能是飛上了天空,成了金牛座。
讀書的初衷,是想走得更遠,看到更陌生的景致么?匡沖有很多人比我走得遠。比如我的姐姐,她遠嫁上海;比如鄧開德,村口的一個光棍,他經常向人們吹噓他在自衛反擊戰中的英勇,他大抵是到過中越邊境的;比如赤腳醫生張佑林,他在一個綿長濕潤的茶春悄然失蹤,他一定是到了比越南還遠的地方。可我非但沒有走遠,隨著書看得越來越多,我反而離匡沖越來越近了。
那本發黃的《兒童文學》,難道是一塊具有強大吸附力的磁鐵么?它把我銹跡斑斑的軀體永遠吸引在返鄉的路上。
至今沒有人告訴我,對我具有巨大啟蒙作用的《兒童文學》從哪里來,最終又是如何消失的。父母在時光的移動中變得很老,他們對自己的兒子愛上了寫作的行當,沒有發表過什么意見。這也難怪,寫作對1995年才通電的匡沖來說,太過于陌生。不過,當初我的詩集出版時,我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給年邁的父親看了看封面上的“陳巨飛著”四個字,老生產隊長隨手翻了翻,便把書放在一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眼神有些復雜。他什么都沒有說,看來寫作這個行當遠沒有教書讓他老人家安心。我只好把書拿給母親看看,我想起母親是不識字的,就翻了一頁,把我那張西裝革履的照片指給她看。她渾濁的眼睛充滿了幸福,語重心長地鼓勵我說,書要好好寫,千萬不要寫錯字,讓別人看了笑話。
學詩筆記
如果說詩歌的產生源于個人對客觀世界及世界中的個人的雙重警覺(舍斯托夫語),那么,人不知道其作品是世界的變化所致,還是他個人主觀性的產物,不知道他是一個“見證者”,還是一個“欲求者”。
我想說的是“在場”。作為詩人,他應該存在于世界的客觀現實之中,還是清醒地和這種“真實”保持距離,充當一個“局外人”的角色?如果選擇了前者,他似乎更能夠獲取“存在”所賦予的真切感受,并使他的心理層面也充滿真實感,從而形成個人意識與歷史、現實的高度統一性。但有相當一部分詩人從陰影(現實世界在個人心靈上的投射)中走了出來,選擇了后者。他們習慣于冷漠的語調,用無情的刀子解剖豐富復雜的現實本身。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認為這樣更能看清被現象的表皮所遮蓋的事物內部,抵達思想的深處,參悟世界的終極價值。
以釣魚為例:要獲取“釣魚”的真實感受,首先必須有“釣魚”的生活經驗。這一點毫無疑問,所以詩人的“在場”是既定的。任何人都無法脫離廣闊的“現實”去進行“烏托邦”制造。但具有了“在場”的經驗和感受之后,新的困惑又接踵而至:詩人到底是垂釣“現實”的釣者呢,還是被“現實”所捕獲的被釣者——魚的本身?我認為,詩人既應該是“釣者”,也應該是“魚”。詩人應該有掌握現實資料、分析表層現象的能力,知道什么地方下釣,什么時候收線,才能釣獲變幻莫測的“現實”(這時候,詩人具有“見證者”的身份);同樣的,詩人也應該主動放棄思維的安逸,堅定地咬住“現象”的魚鉤,這樣才能體悟到深層的痛感和不可捉摸的命運:在魚被釣出水面的那一刻,誰能肯定到底是魚被鉤虜獲還是鉤被魚吞食?詩人不僅僅不能缺乏垂釣者的耐心,更重要的是,他還不能缺少尋覓真實世界的“愿者上鉤”的勇氣(詩人更應該是個“欲求者”)。
因此,當詩人在開始寫作之前,命運就已經被決定——他不可能作為一個單純的觀察者來描繪世界中發生的一切,揭示出他與這個世界的關系。他自身已經深入地介入到了這個世界的變化之中,作為一個介入者,他的思考注定不能帶來任何答案和啟示,至多只能記錄某種排解不開的憂慮和困惑。這種憂慮既是形式又是內容。作為詩人之“魚”,就應該咬住現實之“鉤”,但縱使詩人抓住了鋒利的現實,他也不可能消解它,只能等著被現實或現實的操縱者消化。這也正符合了詩人的“悲劇命運”。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