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有雨

李泉松

這會兒，外面就是雨點的聲音，噠噠噠，雨下得急一陣緊一陣，有點大了。

緊鄰窗前藤制茶幾上，放著一盆白色茉莉，打苞了；一個竹條茶盤，玉蘭花底的景德鎮蓋碗茶具和宜興紫砂壺，極好。這是憧憬了又憧憬的場景。如今可真有了，高興。泡茶，手藝到底是要練才會有的。尋常人，大多也就是掌握了基本程序便開始沖泡了，自娛自樂，卻也愜意。

因著胃寒，所以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泡一壺陳年普洱熟茶。先洗茶，頭道茶是不喝的；二道茶，顏色紅且潤，氣息氤氳。先倒上一杯——燙！只好手捧雞蛋大小的玻璃茶盅，尖著嘴巴吹三兩下。看著，品著，聽著，想著。

這五月的雨，其實一直都是有的。該來的時候，它會來。況且，天要下雨，任誰也是攔不住的，這自然是天的威儀。比起世上有些莫測和詭秘的事兒又簡潔和直接多了。這倒令人踏實，每到五月便知道有雨，空氣很好，山中的野菌子也可以吃了。

人生的體驗終究是有很多很多的，有一些事和人覺得應該深刻得該在內心占個華麗的位子，然而位子是有了，卻沒什么拿得出手給人來看的。有些沒想過會留下的，往往又很清晰，就掛在眉心上，睜眼就見著了。有時就會想，這些應該告訴誰呢，比如五月有雨的一些事。很多年了，從小時候一直到現在都這樣。以后肯定是要繼續的。但這件事本身并不是很重要的，就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不重要，盡管當時，也會覺得那事就那么重要。時間會把一切的一切磨得無棱無角，灰灰都留不下來。模糊的，記不起來也就不能說了；而可能記得起來的，大概總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表達出來吧。就如那二十多年前一個五月有雨的傍晚。

雨嘩嘩的下著，總覺得那天是青藍色的，很喜歡。和奶奶呆在屋里說話，說著說著沒話說了，那也沒什么，畢竟是祖孫倆。奶奶閉目打盹，剩下自己看雨。屋里有兩扇窗子。一扇對著家里種的香椿樹，因地方窄小，就只留了個一平方米大小的天井。那樹已被母親多次修剪后，只剩下樹的頂部有幾個枝椏會朝上拼命長，每到春天要吃椿芽，都要爬到屋頂去摘。從窗外看去只有光禿禿的樹干，以及堆滿了蜂窩煤的廚房。想著雨打椿葉，滴滴如心的感覺，竟也沒有。那么雨打芭蕉葉的淅淅瀝瀝，更無從覓起，當然，當時其實也是不知道雨打任何樹葉的感覺是什么的，仿佛只有這種方式才能緬懷那可以尋得到的一點往事是美好的。另一扇窗，有一米多寬的長，挨著一條也是大約一米寬的小路。因是平房，住家不多，加之雨天，那路實際走的人也不多。偶爾有人路過，聽得見講話和媚笑的聲音。和那雨聲一點也不協調。沾雨帶露的場面，心里是喜歡的，家里沒有。家的附近，有個公園，不大，卻也有很多好看的花。其中最喜歡一種類似菊花的白色小花，花蕊是淡黃色的，一簇一簇，長得很精神，是平日里和同學們用來算命用的。順便說說，怎么用那花來算命。很簡單，就是閉著眼睛摘一朵白色的花，用手指扯花瓣，心里默念著對自己不確定事情的結果，“是”、“不是”這么一直念著，到最后一片花瓣上，是“是”或“不是”，多半也就知道了自己心中所期盼事情的結局了。趁著是傍晚，天有點“擦黑”了，梳好兩小羊角辮，穿一雙小涼鞋，扛了一把差不多可以把自己都包進去了的黑布大傘，一搖一晃的朝公園里跑去。那花種在最熟悉的地方，每天上學都要經過的。看看路上沒有行人，用傘遮住花簇，摘上一把滿含雨水的花兒，放進事前準備好的塑料袋子里就往家跑。心虛呀，公園的牌子上明寫著不準亂摘花木的。然而也只有那時，年紀小，又因下著雨，想那看園子的人肯定去躲雨了，才膽大動了手。然而這個經驗，卻不適宜在后來的日子拿出來借鑒和使用，甚至也不適宜于其他人和事情。追憶只能是過去的，硬要說些道理，難免破壞了一些景致。反正那個時候花是摘到了，而那時也意識不到那是什么錯誤。跑回家后高興地把帶著雨滴的花插在花瓶里。花瓶其實就是幾個洗干凈的醬油瓶，還有一個糖水桔子的罐頭瓶，細長細長的，覺得最好看的就是它。分別插了花進去，非常美麗。心想著這幾束花，就是整個雨天和初夏。女孩子總是愛布置和擺弄的，將幾瓶花分別放在寫字臺的不同位置，尋找小小的快樂。晚些時候，奶奶睡下了。一個人把那十五瓦的白熾燈包上了一張舊報紙，周圍透出舊時人家的氛圍。窗外、窗內，眼前桌面的一切，連著人，也是舊時的了。沒有電視、收音機，沒有手機。只有花兒、雨聲和燈光，翻開一本小人書是《昭君出塞》，封面是昭君披著大紅鑲白邊的披風，抱著琵琶，似前行似回眸，似雨似霧，前途多茫茫。那個夜晚，一邊看花、一邊聽雨、一邊看昭君。

時間滴答滴答。過幾年，又是一個五月有雨的天。那些花兒呢？沒了，雨點又打落在哪些花兒上呢，是不太清楚了。雨還是如多年前那么的下著，點點滴滴構成張張這樣或那樣的圖片。記憶著很多。為什么他們一直不會被記憶自行刪除，是為著一些存在而保留。只是雨天，又發生了一些愉快的事情。比如裹著衣服躺在溫暖的被窩里睡著，又比如站在窗外看雨中狂奔的人們，摸著自己干燥的衣服笑嘻嘻。這種感覺的是有來由的，曾和鄰桌的同學一起看窗外的雨。他說，最喜歡下雨天站在他家五樓上看街上狂奔的路人，用包呀、塑料袋呀，甚至兩只手遮著頭奔跑著到臨街的屋檐下躲雨，其實那些家伙的全身早就淋濕了，就剩下頭頂那幾寸小地方略有干燥地帶吧；或者看見有人因為跑得太急而摔一跤，自己站在那里壞壞的笑。聽著這些話，真像他在讀人家的心哩。原來大部分人內心都如此“陰暗”。有些快樂，真的是來源于對比，可別不承認。人們常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都是不自覺地先看看不如自己的人后，總還是有幾分愉悅和滿足的。下雨了，站在窗前的人自然是愜意和舒適的，雨中的人多半懊惱吧。不過，你也不是他，他也不會說，所以未必就真的知道他的窘，或者人家正樂著呢，如果真的站在雨里了，也就不怕雨淋了。愉快與不愉快，原是只與自己的心意有關，誰關照得了多少。

眼前呢，則是2013年五月有雨的一天。依然在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小城市，喝著茶，看曾經過往的瞬間，一一浮現出來。也許這就是生命的一種延續。當生命中很多很多個雨天正被經歷或是已經經歷過了以后，人生也便到了盡頭，盡頭就是死亡，或者是長長的冬眠期。有時美好的事情總還是有的。這小小的城市，畢竟有笑過、哭過的痕跡，是真的來過了。當窗前的雨，一滴一滴又一滴，下也下不完的下時，灑在曾經開滿白花的公園、還有喜歡在五樓看雨中奔跑的人兒，全都不在了。馬路上，永遠都有奔跑的人們，或者因為淋了一場雨生病了，有人照顧著，也幸福著；或者有人因為淋濕了頭發和衣服，莫名的樂著也不一定。

散文

劉小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