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閻建鋼： “不能讓年輕人誤讀歷史”

肖瑩

時隔近兩年，又見閻建鋼，感覺卻不盡相同——2011年7月25日，電視劇《中國地》播出后沒多久，他穿著一件黑色短袖襯衣端坐在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面前，話語嚴謹而客氣；2013年3月12日，新劇《趙氏孤兒案》在央視一套播出前，再次接受記者采訪的他，身著敞開拉鏈的休閑外套，顯得很隨意，可說到激動處，他會弓起身子、握緊拳頭，讓人感覺出這個總能創(chuàng)造高收視率的電視劇導演，內心蘊含著激情，也隱藏著焦慮。

我們就是在他的這種氣場中，從《趙氏孤兒案》聊到他自身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變化，再談到他對電視劇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關切。

第一次對自己的作品這么忐忑

把歷史故事“趙氏孤兒”拍出來，是閻建鋼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時就編織的一個夢。在他眼中，這是“中國最經典的悲劇之一”，而悲劇題材的故事能凈化人的靈魂。閻建鋼曾想把“趙氏孤兒”搬到話劇舞臺上，但光是自己當年導演系的同學就推出了好幾個版本；他也曾想用電影凝練的鏡頭表達這個故事的內核，還是被人捷足先登——2010年陳凱歌版的《趙氏孤兒》雖得到的評價并不高，但也是那年的大片之一。于是，留給他的就只有電視劇這一種方式了。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為什么一定要拍“趙氏孤兒”？這個故事已經流傳了2000多年，被人們用各種形式、不同的視角和態(tài)度都解讀過。

閻建鋼：一是因為故事本身。它的傳奇性、悲劇性對我充滿了吸引力，這算是我自己的夙愿吧。二是想讓更多的人了解這段歷史。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包括我的孩子，都已經讀不動傳統(tǒng)典籍了，他們往往通過電視劇來“讀歷史”，而占據(jù)熒屏的都是一些穿越劇、武俠劇，傳播的都是以娛樂手段演繹的歷史。歷史傳承中的真?zhèn)危枰鹞覀冏銐虻闹匾暋倪@個意義上說，我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感，不能讓年輕人誤讀歷史。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所以你是想還原歷史的本真？

閻建鋼：對，我要以鏡頭為文字，讓大家盡可能正確地讀一下這段歷史，理解歷史中的那些人物。我是以一種非常真誠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段歷史的，希望能從中解讀出對今天有意義的東西。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在你看來，“對今天有意義的東西”是什么？

閻建鋼：就是對現(xiàn)實的觀照。這個故事能流傳2000多年，絕不僅僅是因為故事傳奇，一定有價值觀范疇的東西。程嬰身上最起碼有幾個關鍵詞：舍子救人、舍生取義、棄惡揚善、舍身救國。

我覺得文化是一種基因，它在傳承中不會缺失，只是有些地方要修復。這就是我要拍《趙氏孤兒案》的潛在目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為什么要在劇名里加上“案”？

閻建鋼：只是想和之前那么多版本的《趙氏孤兒》區(qū)別。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說第一次對自己的戲這么忐忑，為什么？

閻建鋼：部分是功利心，部分是憂慮心。憂慮程嬰之聲在當代社會能有多少共鳴。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覺得在當今社會還會有程嬰這樣的人嗎？

閻建鋼：我仰視我心中的程嬰，也希望這個程嬰能得到大多數(shù)觀眾的認可。可能有人會認為程嬰這種人在當今社會已經“落伍”，不會被大眾認同、仿效，但無論社會上如何抨擊道德缺失，如何抨擊“80后”、“90后”的迷失，我都覺得是帶有偏見的。我堅信這個戲會有反響，我堅信人心是向善的，主流價值觀在人們心里沒有泯滅，是有根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電影版《趙氏孤兒》中，葛優(yōu)飾演的程嬰被解讀為陰差陽錯地救了趙武，而不是出于大仁大義。但在《趙氏孤兒案》中，吳秀波扮演的程嬰將仁義道德貫穿始終。你認為你對程嬰的理解更接近歷史真實嗎？

閻建鋼：是的。我覺得，作為導演，不應該炫耀和賣弄自己與眾不同的見解，而是要順應文化傳承的脈絡，并站在今天的立場上進行解讀，這是你的文化責任，也是你的義務。否則，要么是嘩眾取寵，要么就是偏狹甚至病態(tài)的個人解讀，都是不合適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在創(chuàng)作思路上，你和這部劇的其他主創(chuàng)人員是一拍即合嗎？例如創(chuàng)作過《鐵齒銅牙紀曉嵐》、《小李飛刀》等劇的編劇陳文貴，他的戲路好像一直都是那種輕松、戲說的風格，不常走“正統(tǒng)”路線。

閻建鋼：陳文貴老師比我只大幾歲，我們有共同的價值觀和訴求。最初，我們也想要收視率，打算將這個劇寫成懸疑案。用了半年時間，寫出的一稿非常精彩。但我后來冷靜下來，總覺得這種表述態(tài)度和這段歷史、和程嬰這個人不匹配，這才又調整到正劇的姿態(tài)。我記得我當時跟陳文貴老師說，我們就硬碰硬吧，在歷史的原生態(tài)中尋找合適的表達方式，絕不篡改歷史，不討巧、不取巧。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對“趙氏孤兒”這樣的經典題材來說，硬碰硬的創(chuàng)作不太容易抓觀眾眼球吧？

閻建鋼：的確很有挑戰(zhàn)。有的戲需要的只是技術，這部戲耗費的卻是心力。它是我少有的拍到底、改到底的戲，不是因為創(chuàng)作不成熟，而是因為我的認知在不斷變化。拍電視，不僅是在拍一個簡單的虛擬時空，更是拍一個精神世界。

不再急于表達

當導演已經成為閻建鋼駕輕就熟的人生主題，回頭看過往半個多世紀的人生，他常常感慨，“人生的每個轉折點都是無法預料的”。

1959年，閻建鋼出生在河南開封，父母都是醫(yī)生。16歲時，他坐了10天悶罐火車去新疆，當了一名工程兵，在宣傳隊里寫了不少詩歌、獨幕劇，也在巡演、體驗生活的過程中目睹了太多的壯烈和悲情。“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過青春期，部隊生活磨蝕掉了那個年紀本應有的迷茫、叛逆、幼稚。一場雪崩可以把一個排的戰(zhàn)士砸成肉餅，我看到很多戰(zhàn)友在我面前死去。現(xiàn)在想來，這段時間應該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最關鍵的一筆。除了經歷苦難，所有的生活體驗就是與人類勞苦和危險的極限接觸。”

當兵的最后一年，閻建鋼動起了報考大學的心思，他的理想是北京大學中文系。一個朋友跟他說：“你從來沒進過考場，應該先適應一下，藝術院校每年3月招生，你報個名試試。”他便報考了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可能是因為沒抱什么希望，反而發(fā)揮自如，等到順順利利過了三試，閻建鋼這才回去辦了退伍，開始了自己又一個5年的歷練。

“如果說文學，我還可以觸摸一下，畢竟寫過一些東西。導演在我心里遙不可及，是神圣而朦朧的。考進中戲導演系，是我人生的一個意外，但有著巨大的吸引和誘惑。”閻建鋼回憶道。

在中戲的5年，閻建鋼幾乎不休息，一到周末就去大街上觀察生活，碰見自己感興趣的人物就回去模仿。1987年畢業(yè)后，他很快開始獨立拍片。

1992年，閻建鋼憑借8集電視劇《擎天柱》拿到“飛天獎”最佳導演。不過，這樣的榮譽并沒有給他帶來經濟幫助。“那時，我和妻子鄧濤剛結婚，沒有房子。她想洗澡，我得騎自行車帶她去‘華清池浴室，一周洗一次。”為了給新婚妻子一個踏實、安穩(wěn)的生活，閻建鋼投身商海，成立北京今日傳播有限公司，自己當總經理，幫人拍廣告，做宣傳策劃，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公司的銀行賬號上經常趴著幾千萬。

“我對財富的理解是，家庭生活比小康水平稍高一點就夠了。”6年后，當中央臺的獨立制片人靳雨生找到閻建鋼時，家庭生活已然小康的閻建鋼決定回歸電視劇行業(yè)。就這樣，從《戰(zhàn)國》到《秦始皇》、《塵埃落定》……閻建鋼一部接一部出手，走得不急不緩。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在電視劇領域闖蕩了20多年，你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有什么變化？

閻建鋼：年輕時我太偏執(zhí)，把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當最高目標，太想表達自我，忽略了故事本身。現(xiàn)在，經歷了幾十年的掙扎，當我越來越自信時，心態(tài)也坦然了。我不再急于表達，而能更平和地站在更多人的立場上去表達一些東西。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也就是說，你會根據(jù)觀眾口味的變化來調整自己的風格？

閻建鋼：每個人都有創(chuàng)作慣性，我也是。從早期的《戰(zhàn)國》、《秦始皇》開始，基本上都是歷史正劇的風格。但到了今天，當這么多“狗血”的穿越劇賺足人們的眼球時，我該怎么吸引觀眾？當然不能再固守成規(guī)。除了基本的底線和原則不能變，其他幾個方面還是要去適應和調整。首先，故事的懸念要夠；其次，劇情節(jié)奏要快；第三，造型要賞心悅目；第四，演員陣容要好。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這個調整的過程，會不會受到各種外在因素的干擾？

閻建鋼：一定會。我以往的幾乎每一部戲，即使我自己沒有功利的要求，制片方、出資人也會有，于是我也不得不適應、順從。但這次拍《趙氏孤兒案》，是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完全按照自己的理念來創(chuàng)作、拍攝。

每年只有1%的電視劇能算得上“好”

近兩個小時的對談中，態(tài)度與責任，一直是閻建鋼掛在嘴邊的兩個詞。他還有一個身份：中國電視劇導演工作委員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或許是因為職責所在，在談到當下電視劇現(xiàn)狀時，他會不自覺地加快語速，言辭也變得激烈起來。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早些年，一部作品想要獲得觀眾的認可比較容易。但現(xiàn)在，每年出品的劇集越來越多，不但有本國的電視劇，還有韓劇、美劇等，同時，觀眾的觀看渠道也越來越多。你如何看待電視劇生存環(huán)境的這種變化？

閻建鋼：我覺得這是正常的，任何一個國家的電視劇發(fā)展都會經歷這個階段。現(xiàn)在雖然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電視劇依然是人們生活中一項不可或缺的內容。比如說，當一部電視劇有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大家即便不看電視，也會通過網(wǎng)絡觀看。但不能否認，中國電視劇現(xiàn)狀整體堪憂。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電視劇吸引的觀眾越來越少。

閻建鋼：的確。近幾年來，我國電視劇年產量基本上在1.5萬集左右，真正能在電視臺播出的不過幾千集，供遠遠大于求。這其中，真正好的也就是5部左右。這1.5萬集，如果以平均每部30集計算，相當于500多部，也就是說，每年只有1%的電視劇能算得上“好”。

為什么會呈現(xiàn)這種狀態(tài)？是因為背后有個“利”字。越來越多的電視工作者，一味地將電視劇當作娛樂消費品來生產，按照3分鐘一個橋段、5分鐘一個笑點的生產指標硬往上堆，而忽略了它的文化功能。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覺得這樣做是對電視劇這種藝術形式的輕視？

閻建鋼：有的話我真不愿意說，一說出來肯定就有人罵我“裝孫子”。但我真覺得，要敬畏自己的職業(yè)。導演是有職業(yè)操守的，你要把正確的東西傳播出去，別只為了純粹的娛樂和一時利益。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可以說現(xiàn)在的電視劇市場處于一種虛假繁榮狀態(tài)？

閻建鋼：是這樣。現(xiàn)在提倡文化產業(yè)，“產業(yè)”這倆字簡直是要了命。從產業(yè)角度看，電視劇能創(chuàng)造多大的產值？一年1.5萬集電視劇，有效產值也不過80多個億，能對GDP作出多大貢獻？即便加上廣告，也沒多少錢。但電視劇最主要的功能，真不是在金錢上，而是潛移默化的、精神上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