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強
張之洞由探花(一甲第三名)作翰林,而十八年京官生涯里的聲光動人,則大半出自“遇事敢為大言”,以議論發舒“號為清流”。其間他典試浙江、四川,而且兩度督地方學政,又因“所取士多雋才,游其門者皆私自喜得為學門徑”,已能于宦業之外自立一種作育士人的宗師氣象。之后,從光緒七年開始的二十六年里,他由巡撫山西而總督兩廣,又由總督兩廣而總督湖廣,并曾在時勢不寧之日先后兩次署理兩江總督。比之居廟堂之高的言論發舒“糾彈時政”,這個過程以疆吏管地方,則不得不日趨日深地走入“時政”之中。在一個“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的時代里,本居局外的張之洞中途折入局內,便成了一身兼有兩種閱歷的人。
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以來,湘淮人物次第因軍功崛起于內戰,隨后節制地方而布列南北,其間的出類拔萃之輩,遂成為疆吏中的強有力者。這些由戰爭選出來的人物與戰爭所造成的國家權力變遷互為因果,在咸同之后的中國營造出一種附著于地方的權力重心,以清代兩百多年歷史相比較,顯然是前所未有。與他們相比,張之洞既是后起,又屬別類。但時當中西交沖之日而同處重心所寄之中,則張之洞在二十六年里眼到手到,由治吏、籌餉而及開礦、煉鐵、織布、紡紗、購槍、練兵,并講求幣政和謀劃鐵路之利等等,都是在從立言轉到事功,因而是從清流轉到洋務。生當外力苦相煎逼而了無窮期的多難之世,他由此而越來越為朝廷所倚重,也由此而越來越切近地與李鴻章一路同道。這個過程使一個出身儒學而恪守“重教之旨”的士大夫因中西交沖而識古今之變,并在古今之變里動心忍性,歷經種種困而知之和學而知之。而后,西法、西藝、西政、西學便一個一個地成了迎拒西潮的中國人度量彼己的物事和采而用之的物事,其直接的結果和可見的變化,便是外來的東西不斷地化為內在的東西。外來轉化為內在,是中國人的辦法對付不了西方人之后,轉過身來不得不用西方人的辦法來對付西方人。但這些東西進入中國,又自始已與儒學相逢于中國人的日常世界和精神世界之中,并不能不引出兩者間的彼此捍格和相互牽結。與之相對應,則是三十年以洋務為中心的歷史過程里屢見種種議論的各自表述和各色表述,而皆歸其旨義于“中體西用”一途。這些議論以及議論背后的思考,都表達了移用西法的士大夫身在兩者之間,從而是身在矛盾之間所共有的愿想之所在和共認的本位之所在。因此,“中體西用”反映的應當是一種群體意識。然而就當日的實際影響和后來的歷史敘述而言,“中體西用”又常常與張之洞的文字和名字貼連在一起,謂其“最樂道之而舉國以為至言”。若以此對比主持洋務事業三十多年的李鴻章,顯然世人更多地把后起的張之洞看成是“中體西用”的典范和代表。兩者之間的這種區別所反照的,正是能作形而上思維的張之洞比傾力于形而下之器的李鴻章更多文化意識,因此在中西交匯之間能夠表現出更多的文化自覺。
迨甲午乙未之間中國重創于日本,喪師失地都化為“大野招魂哭國殤”。與這種憤痛相映襯的,則是久負“防海交鄰”之重的李鴻章在萬人怒罵之中一時跌仆,落入“坐困”之中。之后,張之洞骎骎乎繼之而起,在晚清最后的十多年里成了疆吏中能夠影響朝局而領袖群倫的人物。甲午以前三十五年,中國人由“庚申之變”引發審視彼己,漸知外力迫來促成的千古未有之“變局”,至甲午乙未,則中日戰爭的結局化作“焚如之災”,已使“變局”急速地轉為“危局”。與此同時發生并相為表里的,是三十多年來因中西交沖而識得古今之變的中國人,自這個時候開始又更深一層地從中西交沖里推衍出新舊之變和新舊之辨。于是而有戊戌年間新舊交爭促成的變法起和變法落,計其時日,這種起落和起落之間的斑斑血跡與甲午乙未相隔不過三年。而其余波一路鼓蕩翻騰,又導致了接踵而起的庚子之變,之后,八國聯軍帶來的兵火和劫難,使已入“危局”的中國在倉迫中再變而入“殘局”。張之洞繼李鴻章而起,隨之是身在這個過程之中,又比李鴻章更深地卷入了攪動朝野的新舊之爭,并因之而在戊戌年間出入乎變法而前后徊徨,在庚子年間串連東南督撫共守中外互保而立異于朝廷。就其奉“中體西用”為宗旨而言,“中體西用”同時應是一種立腳的界限。然而五年之間,中國從“變局”到“危局”,從“危局”到“殘局”,由此形成的亟迫厄逼又常常會使回應亟迫的中國人心長力絀,并因心長力絀而在中西和體用之間守不住常度。是以庚子后一年張之洞與劉坤一聯銜會奏,迭連“上變法三疏”并掀動一時。《清史稿》為他立傳,于此一段貫連前后而總括言之曰:“其論中國積弱不振之故,宜變通者十二事,宜采西法者十一事。于是停捐納,去書吏,考差役,恤刑獄,籌八旗生計,裁屯衛,汰綠營,定礦律、商律、路律、交涉律,行銀元,取印花稅,擴郵政。其尤要者,則設學堂,停科舉,獎游學,皆次第行焉。”若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作尺度相度量,顯見得中西間的界限與體用間的界限經此既“變”且“采”,已不能不漫漶莫辨。比之戊戌年間危局來臨之日的變法起和變法落,以及張之洞在起落之間的前后徊徨,則此日“變法三疏”之伸張除舊布新,已具見殘局下的時隨勢遷和人隨勢走。而后是“變法三疏”成為一個起點,沿著“皆次第行焉”一路由此及彼,牽動朝廷和地方,牽動官府和民間。直接啟導了在中西之爭、古今之爭、新舊之爭里綿延十年的清末新政。與之對應的,是晚清七十年里從未有過的深度社會變遷和劇烈的社會震蕩。
張之洞為這個過程作始,又以其多端興作宏開此中規模。然而這個過程循變中法和采西法而來,則一旦起于促迫,變中法和采西法都會成為自發之而自為之的內在動力,推引這個過程漚浪相逐而節節發皇。之后是以“變法三疏”為起點的除舊布新一定會越出“變法三疏”而愈走愈遠,了無止境。若以光緒三十一年張之洞列名會奏,以學校與科舉之不能兩立為理由,吁“請宸衷獨斷,雷厲風行,立沛綸音,停罷科舉”的前后斷為兩截,對比他在光緒二十七年與劉坤一合奏,主張用“學堂所取”以“分科舉之額”為辦法,期于“十年三科之后舊額盡減,生員舉人進士皆出于學堂”,得以納此入彼而成人才之途的新舊蟬蛻,顯然是四年之間前后已經不能相同。一則記載說光緒三十一年的會奏,是“議發于北洋而忠敏促成之”,奏折由“北洋主稿”。然則相隔四年,曾經為天下開先的張之洞,此日卻像是在跟著袁世凱和端方走。這種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說明張之洞已不復再是這個過程里能夠一路導引的人了。但袁世凱和端方一輩的后來居上,則在其提調和影響這個過程的同時,又一定會以其提調和影響引來異曲和異想,使這個本來自有次第的過程失其常度和失其常序。出自時人的另一則記載說,“試行憲法,袁世凱約趙次珊、岑云階諸公聯名出奏”,而“知其危險,不肯出名同奏者,張文襄也”。與“停罷科舉”之跟著走相比,事涉行憲,則袁世凱的章法已不能與張之洞意中的常度和常序相對應,所以“不肯出名同奏”正是不肯跟著走。由此反照出來的,是曾經為這個過程開先河的人與這個過程里的后來居上者之間各有取向。稍后由“創行立憲”派生“議改官制”,而“樞臣頗主其說”,張之洞以四千言為電文致軍機處逐條駁詰,明示各有取向之演為龂龂相爭,而總歸之曰:
昔唐賢有云天下本無事,乃庸人自擾之耳。洞竊以為不然。無事自擾,尚無大害;若方今四海有事之日,再加之以擾,則不可支矣。且庸人安能擾天下?惟才敏氣盛急于立功名之人,察理不真,審勢不明,貿然大舉,乃能擾天下耳。宋王安石豈庸人哉?洞近年以來,于各種新學新政提倡甚力,倡辦頗多,豈不愿中華政治煥然一新,立刻轉弱為強,懾服萬國?第揆以民心,衡之物力,實不宜多有紛更。
“提倡甚力”和“倡辦頗多”,說明了張之洞的自覺意識猶內在于這個過程之中。但“察理不真”且“審勢不明”的“才敏氣盛急于立功名之人”雜沓而來,涌入其間,并左右廷議而以“貿然大舉”為人間造不寧和“紛更”,則又不能不使這個過程在張之洞的眼中與心中變得越來越陌生和越來越異己。七八年之間,中國人為除弊而開新,但由此所得的“擾天下”,顯然是實證地說明了開新同樣能夠致弊和開新正在不斷致弊。所以,這些論辯雖起于“議改官制”,而此中內含的忿恚卻顯然統括多端,并不止乎官制。與之因果相循,遂使陌生和異己都成了憂患之所在。許同莘為張之洞作年譜,說其光緒三十三年之行狀曰:“科舉既廢,學者不復知中國文字可貴。于是湖北設存古學堂,奏折有云:道微文敝,世變愈危。臣殫心竭愿,籌計經年,商榷數十次,始克擬定大略,以存國粹、息亂源。”其恐懼尤在于“文既不存,道將安附”。時至此日,除舊布新所到之處,中體和西用之間的界限已節節殘破。而此日之張之洞以“存古”立學堂,亟亟以求的是在“科舉既廢”之后留此一脈延“國粹”而“息亂源”,其心中的懷抱無疑全在為已經殘破的中體西用之界作補苴罅漏。而由此返視兩年之前他與袁世凱和端方合詞奏議請罷科舉的倉促亟切,則“道微文敝,世變愈危”的陳說之中顯然不會沒有深深的茫然和追悔。茫然和追悔都由新舊交爭而來,又都反映了新舊之間的失路。
與此前三十多年以洋務為中心的歷史過程苦于守舊相比,這種產出于十年新政之中的茫然和追悔困于騖新,其間的不同,說明了晚年張之洞比李鴻章更深地鍥入了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并因之而在“守舊者率鄙陋閉塞”之外,又須直面“言新者又多后進淺躁之流”,并且常常要和他們一起在同一個題目下做同一篇文章。由于庚子之變震蕩人心,而使“辛丑、壬寅之后,無一人敢自命守舊”演為一世之走向,所以十年之間“言新”日益成強音,而“后進淺躁之流”日益成強勢,隨后是“淺躁”之“新”日益肆張而彌漫于朝野之間,喚起曾是“新學新政提倡甚力”者內心的驚愕、疏離、憤懣和排拒。張之洞七十一歲“奉旨以湖廣總督協辦大學士”,繼之入京參政務。“時人以入相為公賀”,而究其內心,則“不知幽憂孤憤乃什百于平日也”。作為一種對照,當日與論之描畫,說的是“夫張公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舊。十年前之談新政者,孰不曰張公之洞,張公之洞哉?近年來之守舊見,又孰不曰張公之洞,張公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舊之名,不可謂非中國之人望矣”。以“先人而新,后人而舊”為張之洞作總評,自能見文字傳神的精悍。然而其“十年前”之“先人而新”,猶是蓬蓬然以別開生面為愿想而常在回聲四起之中;“近年來”之“后人而舊”,則是以一身拂逆時潮而左支右絀,常在力有未逮之中。與回聲四起相比,拂逆時潮而力有未逮不能不與內心的煢煢孑立相隨,從而不能不與舉目四顧的落寞寂寥相隨。然則其后期位望日隆而“幽憂孤憤乃什百于平日也”,此中之心路顯然是既與“后人而舊”為因果,又與“后人而舊”相表里。因此《搶冰堂弟子記》末了一段列敘張之洞暮年自述曰:“自官疆吏以來已二十五年,惟在晉兩年,公事較簡。此外無日不在荊天棘地之中。大抵所辦之事,皆非政府意中欲辦之事;所用之錢,皆非本省固有之錢;所用之人,皆非心悅誠服之人。總之,不外《中庸》勉強而行四字。”這些話雖是追說往事,而表達的則是此日心境的疲敝和孤獨。曾國藩晚年心苦,李鴻章晚年心苦,張之洞晚年也心苦。四十余年之間,這些人身在歷史漩渦之中備嘗艱難,而力行不息以造時勢,又在力行不息之后飽受困蹇而為時勢所扼,留下漫天的惆悵沮憤。從同治到光宣,他們在世路變遷里各苦其苦,而因果蟬聯,其各苦其苦所襯映的,則都是中國人在中西之爭、古今之爭、新舊之爭中的重重曲折和起伏多難。
陸胤博士以張之洞及其周邊人物群為主體,用心探究晚清中國的世運影響士林和士林影響世運,并積其讀書有得,撰為《政教存續和文教轉型》一書。中國文化以道、學、政為次第以敘其先后輕重,然則學之于政,猶駕而上之。因此“政教”和“文教”的各自貫通與相互系聯,本源皆出自一世之學。張之洞于老境侵尋之日曾對親故說心事,而言之滔滔,重心都是自抉一生之向往不在宦途,而在讀書:
吾生性疏曠,雅不稱為外吏,自愿常為京朝官,讀書著述以終其身。不意以閣學遂膺撫晉之命,旋擢督嶺南,請樞臣代奏力辭,慈圣不悅,嚴詞責之。及抵粵而海疆急,遂不能辭。海防既定,乃具疏引病乞罷。光緒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又光緒十三年四月,又光緒十三年八月,凡三次上疏請開缺,皆不許。擬相機再上陳,閑居讀書十年,始可再出任事,如司馬溫公,已官中丞,而居洛著書十八年,湯潛庵、耿逸庵,已官監司而解組講學,皆可師也。適奉調任湖廣之命,事由議奏蘆漢鐵路而起,不能辭,擬俟鐵廠告成,即申前請。遲至丙申,始有商承辦而煤礦未定,商意不堅,牽掛無已。至庚子,而聯軍之變作矣,大局紛紜,至今未已,竭蹶支柱,遂至于今,夢魂憂勞,無非苦境。惟待目前重大數端略有畔岸,即當仰懇圣恩,速乞骸骨,即不能修老莊養生之道,尚可從容嘯詠,追蹤白、陸,或能重理舊業,著書數卷,尤至幸至樂之事。
顯然是言之猶有余憾。就張之洞個人而言,這種志度和功業之間的不相對稱,顯示的是身入官界而不能由己。但二十多年之間,他常懷不能忘情于學問著書之心一路開府于山西、廣東、湖北,并因緣時會,一步步成為疆吏中聲氣遠被的巨擘,則二十多年之間,又為光緒一朝的中國社會成就了一個以重學尚教為自覺,并以重學尚教施影響的朝廷之達官和士林之護法。辜鴻銘后來以“儒臣”為歸類說張之洞的本色,就其深層意義而言,對應的大半應是這種一身兼作達官和護法的與眾不同。在咸同兩朝內憂外患交相纏迫之日,立起于百戰艱難的曾國藩是一個久處內憂外患之間而能以一腔靜氣凝目望遠,孜孜不息于“持己之學陶鑄群倫”的人物。與事相比,他更重人,天下之重在人,于是而有所謂政教和文教。因此,他雖然以軍功致高位,但士林之感應卻常存于他以學為教而廣布人文的一面。在曾國藩之后,李鴻章傾力于“設廣方言館、機器制造局、輪船招商局;開磁州、開平煤鐵礦;廣建鐵路、電線及織布局、醫學堂;購鐵甲兵艦;筑大沽、旅順、威海船塢臺壘;遴武弁送德國學水陸軍械技藝;籌通商日本,派員往駐,創設公司船赴英貿易”等等,以“凡所營造,皆前此所未有也”見事功,而又慣于“才氣自喜,好以利祿驅眾”,在借西法營造富強的過程里,常常因事功的膨脹而淹沒了人,從而因事功的膨脹而淹沒了教。同他相比,張之洞與西法和富強廝磨于國運屯剝之世,而其意中,則槍炮、鐵路、煤礦、鐵礦始終都不足以顛翻儒術留下的義理世界。因此,“文襄之效西法,非慕歐化也;文襄之圖富強,志不在富強也。蓋欲借富強以保中國,保中國即所以保名教”。在時人和后人的評述里,這些都成為他和李鴻章的差別。而簸蕩于一個時勢催動事功,遂使事功廓然大張的年代,辜鴻銘所說的“功利”與“氣節”的對待以及“材能”與“人品”的對待,也正因此而得以一脈不絕地延續于國運屯剝之中。富強重造世運而名教維系人心,從這個意義上說,張之洞雖然未曾親比而親炙之,卻在思想上比出自曾國藩門下的李鴻章更切近于曾國藩,并因之而更能與曾國藩前后各成一段,而相接相繼地承續于近代中國的文化史之中。陸胤以政教和文教貫連歷史人物,又以歷史人物寫照政教和文教,其貫連和寫照所著眼的,則正是晚清中國這種歷史與文化之間的內在繞結和深度繞結。政教存續和文教轉型都發生于士人社會之中,并表現了士人社會以政教和文教回應世變而守護文化的意愿與期想。然而與之相伴的“存續”和“轉型”,又說明回應和守護的過程,同時是政教變,文教也變。陸胤敘述了這個過程,敘述了這個過程中的人物、史事、情節、心跡,最終敘述了這個過程的歷史因果和歷史影響,并因之而顯示了其研究的心力之所在和價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