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愷
一
蛐蛐的叫聲總在我即將飛走的那個瞬間響起來,像一根銀針,不容置疑地扎進(jìn)我的夢里,把我從一個小女孩偷偷摸摸吃青磚片的夢里拽回來。我的心就揪揪一下,打個激靈,胸腔隨之嘶鳴起來。爾后,我就醒了。那一刻,我不愿意睜開眼睛,口水在嘴角流淌。我知道這時那只蛐蛐蹦進(jìn)了那條窄長幽暗的青磚砌就的巷道。它蹲在磚縫里——那是它的家,也是我曾經(jīng)頻頻光顧的地方——它的兩根須子像春天里剛剛冒了青黃色丫丫的楊柳細(xì)條,在懶洋洋的風(fēng)里搖擺。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就要把我看透了。它先是用前面的左腳捋了捋兩根須子,放開;再用它的小牙咬咬左腳,放下左腳,再用右腳捋捋兩根須子;放開,再用小牙咬咬右腳,然后就吱吱地叫起來。它喜歡和我玩這個游戲。這個游戲之于別人,也許算不了什么,可對于我,卻是個生命的形容詞,它在不斷地修飾我打扮我,它的鬼把戲甚至是沒有道理的、野蠻的。我愿意接受它的擺布,有時幾乎到了乞求的地步。
我離不開它。
我對它的依賴就如這夕陽,黏稠若糖稀,帶有一種腐爛的粉紅色牽?;ǖ臍馕?,粘在野桑麻棵子上,悄悄地不愿意離開。然而,它還是無可奈何地萎頹了下去。墻頭上的枯草刷啦啦地響著,把最后一抹夕陽的滋味兒吹進(jìn)我的嘴里,我反復(fù)咀嚼,然后咽下去,直至回味得不剩一絲痕跡。
蛐蛐叫了一聲,我抬起頭來。
我們都老了??伤穆曇裟?,還是那么清脆。為了它,我的耳朵也一直不敢變聾,反而越來越靈敏,甚至比我小時聽得還要清楚。蛐蛐的叫聲從我的雙耳里鉆進(jìn)來,然后就跑到我的嘴里。我閉著嘴,待蛐蛐的響聲讓我的舌尖兒和牙床和成一種粘稠的清香,我才輕輕地將這響聲吞進(jìn)肚子里去。我揉著胸口,它就那么靜靜地站在磚縫里盯著我,我們?yōu)閷Ψ綀猿种眢w里的這部分年輕。哪兒老了都可以,就是這些不能老。雖然這句話我們從沒有向?qū)Ψ奖戆走^,可是我們都知道,我們都信守著諾言。
青磚堿了,它們在盡其所能地訴說著罟城鎮(zhèn)年代的久遠(yuǎn)和自身的不堪。在我膝蓋以下,已經(jīng)看不見一塊完整的青磚了,而恰恰在膝蓋這么高的地方,青磚堿成了頁巖狀,彎彎曲曲地從巷子的這一頭沿著兩壁伸向巷子的另一頭,一層層地布滿了灰塵。如果在雨天,雨水順著這些頁巖狀的青磚一層層地往下流或者慢慢地滴,水流或者雨滴成白色透明狀,與青磚相映成趣,就像兩個有緣分的陌生人一見面就有好感一樣,有些怯生生的、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和對方親近的意思。我見到陌生的有好感的人,就會這樣。孩子,當(dāng)時我見到你爸爸的第一眼就是這樣,雖然初始并沒有火辣辣的感覺,但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我的后半生會是什么樣子了。孩子,這就叫命。
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是你的,不用爭不用搶,終歸是你的。不是你的,無論你用多大勁兒,都白搭。
青磚遇到雨水變得干凈了,發(fā)出誘人的青光。我聽見從青磚的縫隙里散發(fā)出一股子一股子的香味兒,我禁不住。孩子,一到這時我就禁不住,鼻翼忽閃忽閃著,我想更多地呼吸一些青磚在雨天的純凈的香味兒。
第一次把青磚片放在嘴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你爸爸站在一把油紙傘下,向我微笑。那也是第一個陌生男人沖著我這樣笑。我一下子就完了。我嘴里咀嚼著磚末,左手里還捏著一片。我用右手擦擦嘴角,也向他笑笑。我看見他的眼睛是兩片湛藍(lán)的天空,我在里面飛。我將左手里的磚片放進(jìn)嘴里,輕輕地咬了一下。比起剛才那一片,這片有種甜絲絲的滋味兒,它和我牙齒發(fā)出的聲音更接近于江米條。他準(zhǔn)是讓我嚼磚片的聲音引的,他的喉結(jié)在蠕動,他沖我微笑。待我咽下那可口的磚末,他伸過右手擦我的嘴角。他的手是雪白的。我第一次見到這么白的手套。他哈身的那一瞬間,傘上的水珠打在我的頭發(fā)上,我一搖頭,那水珠甩在他筆挺的軍裝上,也打在他的臉上。我笑出了聲。就是那聲音出賣了我。他先是讓傘隨意地耷拉到肩膀上,騰出雙手扶著我的肩膀,靜靜地笑瞇瞇地盯著我,爾后摟著我的頭貼到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蹦得怦怦的,震得我的臉都跳蕩起來了。可是他不讓我的臉離開他的胸膛,他根本不在乎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就粗魯?shù)匕炎靿涸诹宋业念^頂上。我閉上了眼睛。他把我抱起來,那一刻我覺得我飛走了,他親了我的雙頰,又親我的嘴唇。我舍不得張開眼睛,我怕一張開眼睛,我就沒有了燕子飛的感覺。他用舌頭撬開我的嘴唇,撬開我的牙齒,找到我的舌頭,我們的舌頭攪在了一起。
后來,我跟你爸爸說:“像兩條滑溜溜的泥鰍?!蹦惆职中π?,就把我抱到了床上,脫光了我的衣服,他說:“像兩條蛇?!蔽覜]吱聲,我怕我的吱聲打擾了他的興致,我閉著眼睛死死地?fù)е难?,我怕一睜眼,他就跑了。真地很像泥鰍在滓泥里鉆的那種樣子呀,不知為什么你爸爸非得說像蛇。當(dāng)我們浸泡在汗水里時,我氣喘吁吁地問他:“為什么不是泥鰍而是蛇?”他說:“這與亞當(dāng)和夏娃有關(guān)?!彼徒o我講了亞當(dāng)和夏娃的故事。我說:“我們沒有蘋果?!彼f:“我們有青磚片啊?!庇谑俏覀兙蛠y笑成了一團(tuán)。孩子,后來你就來了。
那時一個村莊丟一個人是很平常的事。兵荒馬亂的,一顆流彈一個拐子都會輕易地改變一個人的命運(yùn)。我是自己改變的自己,我把自己丟了,跟著你爸爸丟了很遠(yuǎn)。他把我安頓在離T縣城不遠(yuǎn)的一個村子,租了一座寬敞的院子,然后他進(jìn)城管他的一師軍人,還有他那個成天吵吵鬧鬧的夫人——他說他把她安頓在了一座大青石砌就的房子里,把窗子關(guān)嚴(yán)實以后,她吵鬧的聲音就一絲也休想泄出來了。然后乘著夜色,假托了去視察防線的謊言,來這里愛我。他來時,我們總是徹夜不眠,那時我為什么有那么多話說不完呢?他精力旺盛得能將一匹軍馬撲通一聲就放倒在地。他說到這里還給我學(xué)戰(zhàn)馬嘶鳴的聲音,那才叫放肆,才叫聲震屋瓦呢。
每一次讓蛐蛐把我叫回來,我都要想想從前,從我吃青色的頁巖磚片開始想,一直想到蛐蛐捋它的兩根須子。
我又一次回來了。謝謝蛐蛐,你的叫聲牽著我的魂魄。
我不愿意死。
一個反復(fù)了幾十次的夢:恐怖、荒誕、刀鋒、吶喊、鼓聲、號炮、裂帛、嬰啼、血流、斷發(fā)、舌頭、灰燼、放蕩、屈辱,當(dāng)然,還有愛情……每一次我都將它享受到底,玩味它,直至抵達(dá)性欲一樣的高潮。然后精疲力竭,四肢冰冷,雙臂慵懶地耷拉在你姥爺留下的檀木椅子的扶手上。我絕不半途而廢,我不能容忍哪怕一次半途而廢。我喜歡這個夢,它一再降臨,像跑熟了道的白色的貓,渾身毛茸茸的,用腥紅的膽怯的舌頭舔我的手指。我的手指纖細(xì)蒼白,十根蔥白一樣,頂端是長了薄薄一層銹痕的指甲,泛著幽暗的光。如果夕陽的余暉鮮紅盛大,這十個指甲上會流淌著橘紅色汁子,眼看著就要滴到腳尖上去了,這時會有一聲貓叫,怯生生的,在它躲藏的陰暗處,絕望地看著我。
我越來越覺得這不是一個夢,而是真實的,越來越逼真越來越能觸動我體內(nèi)最軟弱的部分,它是我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一場戲。
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在夕陽里,我拒絕讓人陪伴我。我死死地閉著眼睛,驅(qū)趕著飛蟲和鳥鳴。
飛呀,飛呀。那么深,如一個吸口。四周連根草也沒有,光滑的四壁閃爍著幽藍(lán)的光,在忽明忽滅的時候,我看見好像有苔蘚一樣的東西在濕漉漉的縫隙里搖晃。沒有風(fēng),那些顫抖的光準(zhǔn)是讓我的身體帶起的風(fēng)刮的,就是這樣,否則一切都會死寂得了無聲息。光滑的石壁讓月光映照得發(fā)出陰森森的淡藍(lán)色光閃,像一萬把刀子刷刷地向下飛去。我?guī)缀蹙鸵w到這個吸口的底部了,這時蛐蛐喊著我的名字叫起來,把我再一次從墜落里喚回來。
這滋味兒,唉,又刺激又神秘!
每一次蛐蛐把我喊回來,我就打一個寒戰(zhàn)。再熱的天,我也要打一個寒戰(zhàn),即使蛐蛐的喊聲已經(jīng)不再讓我驚訝,我也要故作驚訝地寒戰(zhàn)一下。要不,蛐蛐會不高興的。一不高興,它的叫聲就不好聽了。檀木躺椅隨著我的寒戰(zhàn)上下?lián)u晃,恰似風(fēng)浪里的一葉小舟顫悠悠地顛簸。我愿意瞇著眼睛享受這種顛簸,它讓我想起你爸爸強(qiáng)壯的身體。
我下定決心跟你爸爸時,知道他已有了家室。我不管這些,我只管自己的心,我順從著自己的心。在我們罟城鎮(zhèn)上,你姥爺這個家族昂著頭走路都快三百年了,我不愿意看見因為我而讓他們低下驕傲的頭顱。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眼不見,心靜。
我的一生,就仿佛是坐在這躺椅上搖過來的,直至搖得我半邊臉發(fā)亮半邊臉發(fā)暗,我才睜開眼睛。
我愿意這樣,慵懶、緩慢,就像綢子在輕盈的腳步中那種緩慢的舞蹈,或者叫飄飛。我享受綢子的舞蹈和飄飛,雖然我已到了窮途末路,連一頓好飯都吃不上了。
我不在乎!
二
轟隆隆的爆炸聲響了整整三天三夜,我三天三夜都沒敢鉆出被窩。房頂上的土?xí)r不時地落在被子上,每一次我都嚇得抖了好大一陣子,待到炮聲停了,你爸爸還是沒有來。我實在是餓昏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來跑到廚房里,廚房早就空了。你爸爸派的衛(wèi)兵早就沒了蹤影,那個伺候我的婆子也跑了。那是在打炮的第一個夜里,我蜷縮在被窩里不敢動彈,我聽見她走進(jìn)來,她靜靜地站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她肯定以為我睡著了,要不就是覺得我嚇?biāo)懒恕K_抽屜拉開我的梳妝匣,我聽到了那些鐲子和耳環(huán)的叮咚聲。“小姐,”她叫了我一聲,這時有顆子彈打在窗戶上,玻璃嘩啦一聲,“小姐,你快穿衣服,我們快跑吧?!蔽覜]動,誰叫我我也不動,我知道你爸爸絕對不會扔下我一個人逃跑的。她見我沒動靜,就開始系包袱,布片嗤嗤的聲音和著首飾的叮咚聲在梳妝臺上響著,隨后我聽到她急慌慌向外走的聲音,快到門口時她停下了,好像猶豫了。那時我真盼著她不走了,留下來陪著我,我甚至想撩起被子跪在她面前求她,可是我沒動。她順手從衣裳架上拽走了我的衣服,衣裳架嘭一聲砸在門框上。這時,有一個男人在屋外輕輕地喊:“你快點行不行?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彼芟蜷T口時,真是慌不擇路了,竟又碰倒花盆架,花盆摔碎的聲音狠狠地扎向我的雙耳,我趕緊捂住耳朵,可我還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說:“不行,我們要帶著她一起走?!蔽矣致犚娨宦暥獾拇囗?,她就嚶嚶哭起來,隨后就是他拖著她向院門口走的橐橐橐的腳步聲,鎖門時鎖梁子打門聲。
你爸爸沒有來,從那天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我掀起缸蓋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起來。從瓢里散落的水打在我的胸脯上,這才感到自己身上什么都沒穿。我盯著空蕩蕩的廚房四下里看,一只老鼠也在墻腳肆無忌憚地盯著我,它貪婪的無所畏懼的鼠眼像兩把刀子,我揚(yáng)起水瓢向它砸去,它吱一聲跳起來向我躥過來,我嚇得趕緊閉上了眼睛,它從我哆哆嗦嗦的雙腿間毛茸茸地擠過去,我啊了一聲就跌坐在了地上,我張開大口就是哭不出來,這時老鼠躥到了廚房門口,又吱吱地叫了兩聲,我這才哭出了聲。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墻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還有人喊:“郭排長,這房子沒人住,門鎖著?!彪y道剛才我躺在地上睡著了?我趕緊爬起來向臥室跑去,這時墻外響起了砸鎖聲。我又鉆進(jìn)被窩里,死死地?fù)碇蛔域榭s到墻角,我驚恐地盯著門簾。
鎖被砸開了,破門而入的人并沒有直接闖進(jìn)屋里,而是在院子里響起了列隊的聲音。隨著一聲稍息的口令聲,有一個人開始講話。他說,不準(zhǔn)驚擾村子里的老百姓,不準(zhǔn)隨便拿群眾一針一線,不準(zhǔn)調(diào)戲婦女兒童……他一口氣說了那么多不準(zhǔn)這個不準(zhǔn)那個,現(xiàn)在我都記不清了,反正和后來我學(xué)會唱的《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差不多。最后他說現(xiàn)在請郭排長給我們講話。那個叫郭排長的人就說了一句話:“大家馬上拾掇房子,拾掇好了就把營部所有的東西都搬過來?!闭f完,他們就散開了。當(dāng)時我就想,這個叫郭排長的人說話怎么聲音這么熟呢。我正想著,一個人走進(jìn)屋里,他剛撩起門簾,又呼啦一聲把門簾撂下,蹬蹬地跑到院子里:“報告郭排長,屋里有一個女的?!薄芭模渴裁磁??”那個叫郭排長的人說著就走進(jìn)來,他撩起門簾,一下子愣在了門檻內(nèi)外,我也大張著想吼叫的嘴就是喊不出聲。他說:“咋這么面熟?你……你……你不會是小三姑吧?”“棗木,你是不是棗木?”其實我一眼就認(rèn)出他來了,他是我們家長工郭樹青的兒子,小名叫棗木,還是你姥爺給起的名呢。
按說,郭樹青跟我是一個輩分,年齡比你姥爺還大。我一喊他大爺,他就跟我急,說:“妹子,你這么喊可不行,讓俺二叔知道了還了得?!蔽也还苓@些,我還是喊他大爺。有一天我守著你姥爺喊了他一聲大爺,他急得臉通紅通紅的,磕磕巴巴的不知說啥才好,還扇了自己的耳光。你姥爺就說:“樹青,你這是干嗎?小孩子不懂事,她愿意叫叫去,給家譜磕頭時不亂套就行。”郭樹青就紅著臉向你姥爺不好意思地笑:“不對勁兒,喊這個不對勁兒。”從那以后我就喊他郭大爺,他還是不應(yīng)承,可再也沒扇過自己的嘴巴。
棗木一喊小三姑,我的眼淚刷一下子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是棗木,小三姑,你怎么在這兒?你可把俺二爺爺急死了?!彼f的二爺爺就是你姥爺。我沒法和他說什么,只好沒完沒了地哭。
“棗木,排長小名兒叫棗木?!蓖忾g屋有個兵唧唧喳喳地小聲說。
“給我閉嘴,棗木怕啥,棗木硬,做搟面杖滑溜又緊使,不像你小名叫狗蛋兒。”外間屋哄一聲就笑起來。
棗木說完就進(jìn)了屋,說:“小三姑,你快穿上衣裳,一會兒營長就來了?!?/p>
“我沒衣裳?!?/p>
“沒衣裳?”
“我的衣裳全讓人搶走了?!?/p>
棗木轉(zhuǎn)著腦袋在屋里踅摸了一遭,就沖外間屋喊了一聲:“快去找楊彩華衛(wèi)生員借衣裳去,就說我小三姑沒衣裳穿?!闭f完,他向我笑笑就想走。
“棗木,你在隊伍上叫啥?”
“小三姑,我叫郭大壯,是老排長給起的。老排長犧牲后我就當(dāng)了警衛(wèi)排排長,在部隊里,只有老排長知道我叫棗木。”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往后我也叫你郭大壯。”
“小三姑,叫郭大壯咬嘴,你就還叫棗木。”說著,他臉一紅,低著頭想走。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突然慌亂起來。他撩門簾時,我喊了一聲:“棗木,我餓。”他在門檻那里愣了一下,沒言語,就出去了。不大一會兒那個叫楊彩華的衛(wèi)生員給我送來衣裳,還給我拿來兩個玉米餅子和一塊黑糊糊的蘿卜咸菜。我根本顧不上穿衣裳,就著咸菜吃起玉米餅來,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頓飯,至今我都記得楊彩華給我拍打后背的那種感覺,玉米餅噎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隨后,我就穿上衣服跟著她到了另外一個院子里。
三
孩子,這世界上很多事就是這么巧,也只能這么巧。要是不巧啊,就不會有你了;要是不巧啊,就沒有這個又像蜂蜜又像膽汁的世界了。
那天下午,棗木來找我,說跟首長說了我的事情,首長讓你選擇是回家還是參軍。
“我參軍?!蔽艺f
棗木說:“參軍很危險,弄不好就得把命搭上,二爺爺因為你急了一場大病,好是好了,可成天價沒精打采的。”
我說:“我不回去,我就是要參軍?!?/p>
棗木就笑了。我知道他以為我是為他而留下來的。我喜歡棗木連一句話也不問我為什么來到這里,為什么不回家而選擇參軍,他一句也不問。后來的事讓我們走到了一起。
他比我大五歲,小時他老是領(lǐng)著我玩,有時還把我馱在脖子上,有一回兒我發(fā)孬,尿了他一脖子,他的后背和胸上全是我熱乎乎的尿。他把我墩在地上,我咯咯地樂起來,他卻氣呼呼地脫下小褂掄著想抽我。我還是樂個不停,我知道他不抽我。孩子,倒不是因為他是你姥爺長工的兒子,而是他很喜歡我,把我當(dāng)成了他的親妹妹。他掄著小褂呼呼地在我臉前刮風(fēng),可就是掄不到我的臉上。他掄累了,拎著小褂呼哧呼哧瞪著我喘粗氣。我不笑了,盯著他。他說:“干了?!边€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耷拉一下舌頭,“就是臊氣?!闭f完,他走近我想再把我抱起來,可是我抓住了他的褲腿,一使勁他的褲子就褪在了腳跟上。他吼了一聲:“臭丫頭,你干嗎?不害臊?!本桶研」右蝗?,擰著屁股向著我,彎下腰提褲子。我抓住他的褲子不松手,我說:“你尿一下,我看看?!彼趾穑骸澳憬o我松開,快松手,讓我爸爸知道了他要打我?!睆目ò鸵d里他伸出手來,在我手上狠狠地扭了一下,我哎呦一聲就松開了手,他向我做了一個鬼臉,我看見他的小雞雞動起來。那天,我真地逼著他尿給我看了,我還摸了摸。完了,他說:“不許讓二爺爺和我爸爸知道?!蔽沂箘艃旱攸c點頭。他又把我馱到脖子上時,他走得特別帶勁兒,嘴里咿咿呀呀地胡編亂造地哼哼著。我扭著他的兩只耳朵,說:“我還尿。”棗木的兩只手在我大腿上就開始加力:“你敢!看我不把你的大腿捏個稀巴爛?!蔽覀儌z就哈哈地笑起來。那年我四歲,棗木九歲。
棗木是在我走后半年參的軍,一路向南打,就打到了長江邊上。
“真沒敢想在這里能遇上你,小三姑,你說這是不是忒巧了,我連做夢都不敢夢見這輩子再能見到你。”有一回兒我正在湖水里洗戰(zhàn)士的血衣,棗木過來了蹲在我旁邊說。
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鬧口了,他給我捶打著后背,說:“小三姑,你這是怎么了,吃的不對勁兒還是哪里不舒服?”
我邊用木棒敲打衣裳邊嘔嘔地吐酸水,我說:“棗木,小三姑不是個好女人,你心里甭老是惦記我?!?/p>
“小三姑,你看你說的,兵荒馬亂的,你讓人給糊弄了,怎么能說不是好人?”他伸手在我額頭上摸摸,又在自己額頭上摸摸,“不發(fā)燒啊,小三姑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就沖他笑笑,說:“棗木,我沒讓人糊弄,我是自愿跑出來的,想到南京城里上學(xué)去,南京一吃緊,我就逃到鄉(xiāng)下來了,”我撒了個并不高明的謊,我抬頭看了看他,我覺得他竟然信了,我咬了咬嘴唇。
“你看看你,二爺爺什么事不依著你,你跟他好好說出來上學(xué),他能不愿意?從小你就調(diào)皮搗蛋,長大了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不讓人省心?!?/p>
“要知道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早就不跑出來了,在家里當(dāng)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多好?!?/p>
“聽說咱那里開始土改了,小三姑,現(xiàn)在你家里,恐怕也當(dāng)不了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了?!?/p>
我又嘔了一口,捂著胸脯沖著湖面吐,酸水弄得我直搖頭,他又拍我的后背,從上往下輕輕地拍,棗木說:“你看你自己也不注意,吃壞了肚子,多難受?!?/p>
我吐完了,擦擦嘴,說:“棗木,小三姑怕是有了?!?/p>
“有了?有什么了?”
我指指肚子,就低下了頭。
“他是誰?我一槍崩了個狗日的?!彼粢幌伦诱酒饋?。
我趕緊拉住他的手,說:“棗木,你別問了。”他一臉難色,站在那里不知怎么著好,“棗木,他想攆我走,我不想走?!?/p>
“小三姑,你跟我說他是誰?強(qiáng)奸婦女,在咱隊伍上是要吃槍子的?!?/p>
“他吃不了槍子,他還想把我安排到后方去,可我不愿意離開?!?/p>
那時,我知道棗木已經(jīng)知道那人是誰了。我去當(dāng)文員那天晚上,他來找過我,悄悄地跟我說:“小三姑,你可要小心一點?!?/p>
當(dāng)時我就明白了他說的意思,我沖他點了點頭,說:“我知道?!?/p>
“小三姑,實在不行咱就跑。”
“棗木,咱們能跑得了嗎?”
棗木搓搓手,就沒再說什么。這時,有人來找棗木,說有任務(wù),他就走了。
孩子,我對不住你棗木叔。我這一輩子都對他心存感激,可是我就是無法忘記你的父親。棗木至死都一直認(rèn)為你是那惡人的孩子。后來,他喝多了,就罵自己沒能耐,有時還打自己。我知道他一直就怵我,不敢對我怎么樣,他這樣作賤自己實際上是對我發(fā)泄的一種形式。每到這時我就悄悄地離開。我從來不勸他,我知道越勸他他心里越難受。我只能忍著,我愿意忍著,有時我真地愿意他沖我下一次手,狠狠地打我一頓。每次他醒了酒,就給我賠不是道歉,說不該說昏話,讓我原諒他。我抱著他,說:“棗木,你喝多了都是該死的酒惹的禍?!辈还芩麑ξ艺?,我一直都沒跟他提起你的父親。你棗木叔心里那塊石頭壓著他,壓了他一輩子,我不能再往他的傷口上撒另外一把鹽。
孩子,愛情和過日子真的不是一碼事,我跟你棗木叔過了一輩子,我問過自己愛不愛他。我心里有一個人說:你只是感激他,卻沒愛過他。
為了能找到你爸爸,我只能跟著隊伍,我知道你爸爸就在我們圍困的那座縣城里。那個后來強(qiáng)奸我的人,就是那個營長(原諒我吧,孩子,媽媽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自從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把我安排到醫(yī)療隊當(dāng)了衛(wèi)生員。那陣子他經(jīng)常來我們女兵住的院子,來了就對我噓寒問暖。沒多少日子,他見我有文化,就把我弄到他身邊當(dāng)了文員。結(jié)果第二天晚上他就強(qiáng)迫我跟他睡覺。我不干,他就把槍往桌子上一摔,向我揚(yáng)揚(yáng)下巴,示意我躺到床上去。我不敢喊,我怕他真地一槍崩了我。其實我死倒沒別的,就是我肚子里的你讓我牽腸掛肚,那可是我和你爸爸愛情的結(jié)晶啊。我坐在床沿哭起來,他反而有些溫柔起來,坐在我身邊,把我摟在懷里,說:“別怕,這事有啥好怕的,就一會兒功夫。”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在他懷里抖得像一只等待宰殺的雞。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跟他說我懷孕了。我只能這樣,我怕他把我肚子里的孩子給弄壞了。我已經(jīng)對不住你爸爸了,就不能再對不住他的孩子。我要把孩子給他生下來,到我們見面時抱給他看,說這是我們的孩子,你看看呀,他長得多么像你。我盼著這一天快快來臨。他一聽我說懷孕了,立馬慌了神。我知道他為什么這么怕,衛(wèi)生員楊彩華跟我說起過,他老婆是比他更大的一個官的妹妹。他在屋里轉(zhuǎn)悠了幾圈,最后他決定把我安排到后方戰(zhàn)地醫(yī)院去,還威脅我說:“要是把這事情給捅出去,小心你的腦袋?!薄拔艺f,首長你放心,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只要你不到處顯擺去,女的哪能說自己讓人強(qiáng)奸了呢?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可是以后你不能再強(qiáng)迫我跟你睡覺?!彼饬?,就坐下寫介紹信。我把介紹信撕了個稀八爛,我說:“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這里。只是這肚子里的孩子你得想個辦法,我肚子大了,人們追問起來,到時我也只能把你供出去?!睕]想到他竟給我出了一個極其無恥的主意,他說:“憑你這模樣,哪個男人見了都會流口水,”他讓我感到惡心地沖我笑笑,見我不言語,就又說,“你隨便去勾引一個,就說孩子是他的?!钡诙欤桶盐矣峙亓酸t(yī)療隊,從那以后,他還真地不往醫(yī)療隊跑了。
的確有很多人跟我套近乎,可是我不能那么做,那樣就正中那惡人的下懷,我知道他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時時刻刻盯著我,他想捉奸在床,整治了我的同時,還一拍屁股堂而皇之地當(dāng)他的正人君子。我只能忍著,等一個機(jī)會溜之大吉,然后去找你的爸爸。
“小三姑,我愿意給這個孩子當(dāng)?shù)!睏椖菊f。
“我是你的小三姑啊,棗木。再說,你知道這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嗎?”我當(dāng)然不能提起你的爸爸,當(dāng)然我也不能說那惡人的名字。
“小三姑,我會把孩子看成自己的?!睏椖径紫聛戆咽执钤谖业募缟?。
我知道棗木喜歡我,他從小就喜歡我。我扭頭看看棗木,嘆了口氣,說:“棗木,小三姑是個臟女人,不值得你這么做?!蔽业拖骂^,抽搭起來。他的手在我后背上輕輕地?fù)崦?dāng)他的手摸到我的腰窩時,我猛地站起來,使勁兒把手里的木棒遠(yuǎn)遠(yuǎn)地甩進(jìn)水塘里,“嘭”地一聲,塘里的水鴨子展開翅膀在水面上劈里啪啦地奔跑起來,不一會兒就有幾只鴨子飛起來。遠(yuǎn)處蘆葦叢中劃出一條小船,船上的人端著槍向剛剛飛起的鴨子瞄準(zhǔn),“嘭嘭”兩聲,隨著鴨子的慘叫,水面上濺起水花的同時,小船上的人哄嚷著快速地向落水的鴨子劃過去。我突然坐在地上,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嗚嗚地嚎啕大哭起來。
“小三姑,你別哭,你要是不愿意,剛才的話就當(dāng)我沒說還不行?”
我還是哭,棗木就又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輕輕地拍打。我一下子趴在他懷里,說:“棗木……”
棗木捧起我的臉,盯得我渾身熱辣辣的,他說:“小三姑,我不嫌棄,我一直想要小三姑,可是我不敢說?!彼谖翌~頭上親了一下,“只是……”他猶豫了一下,松開我,站起來轉(zhuǎn)了一個圈,我又哭起來。他猛地抱起我,“小三姑,我再說一次,我愿意當(dāng)這個孩子的爹?!?/p>
“棗木,你別犯傻了,這怎么可能?”
“小三姑,只是……”
我抬起頭來盯著他,那時我真的不知如何回答他。孩子,當(dāng)時我真地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我知道我當(dāng)時的想法非常卑鄙,我說:“棗木,我真地不值得你對我這樣,我是個臟女人。”這時,那只小船上又響起一聲槍聲,遠(yuǎn)處村莊里響起了號聲,我說:“棗木,只是什么?”
“仗打完了,小三姑得跟我過一輩子。再就是多咱也不能跟我爹說孩子不是我的?!?/p>
“棗木,我還沒答應(yīng)你呢。”
“小三姑,你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闭f著,棗木就在我臉上親起來,手還放肆地伸進(jìn)了我的衣服里。
我說:“棗木,別這樣,小三姑不是好女人?!笨墒牵覅s無力掙扎,也不愿意再掙扎,渾身就軟了,“棗木,你能找一個好女人好好過日子。”
“我誰也不要,我就要小三姑,不管你咋樣,我都要你?!?/p>
“棗木,你松開,小三姑有話跟你說。”棗木松開手,我就跪在了棗木跟前,抱著他的腿,把臉貼在他的腿上,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們青梅竹馬,所以我和棗木的結(jié)合顯得理直氣壯,沒幾天,我們就簡單地舉行了一個戰(zhàn)地婚禮。那人也參加了,還向我們道喜,為了讓氣氛顯得熱烈一些,他竟然提議跟棗木掰手腕。棗木看看他,就坐在桌子旁伸出右手,他也坐下伸出右手,兩只手握在一起,我頓時感到渾身上下有一種針扎的感覺。他倆的手先是咔吧咔吧地響,爾后倆人的嘴都變了形,牙也咬得咔吧咔吧響。我扭過頭去,閉上眼睛,渾身發(fā)冷。隨著一聲驚呼,那人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棗木沒動,盯著他,左手食指向他勾了勾:“左手再來一次,聽說首長左手勁兒大?!贝蠹揖团陌驼破鸷濉D侨擞肿?,盯了一眼棗木,不情愿地伸出左手,結(jié)果棗木又贏了。那人哈哈著抖摟抖摟雙手把棗木夸獎了一番,然后走到我跟前,說:“郭排長可是個好戰(zhàn)士,你可得好好珍惜這份感情?!彼肷焓峙呐奈业募绨颍乙晦D(zhuǎn)身跑到院子里,哇哇地吐起來。我聽見那人說,“還害羞呢,過了今夜,看看她還羞不羞?郭排長,這么漂亮的姑娘,你可得小心別讓人給搶走嘍。”棗木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誰敢搶我小三姑,我就擰斷他的狗脖子?!睏椖疽徽f小三姑,大家就笑作一團(tuán),有人就嚷嚷,他現(xiàn)在是你老婆了,還叫小三姑?一聽這話,我也忍不住笑了。我笑完了,溜出院子,我想一個人到湖邊上待一會兒。
四
攻擊你爸爸駐守的T縣的戰(zhàn)斗,是在我和你棗木叔成親后的第五天那天深夜打響的,那一仗打得非常慘烈,說血流成河有些夸張,說尸橫遍野卻一點都不夸張。打到最后,連警衛(wèi)排和營部的人員都頂上去了。
那人說:“目前,和我們一起攻打T縣的兄弟部隊同我們一樣都遇到了相同的麻煩,上級給我們營下了死命令,必須在拂曉之前把T縣打開一條缺口,”他看看我和楊彩華,“你倆和傷員就守在這里,到萬不得已時,你倆可以投降?!彼皇忠粋€把我倆從隊列里拽出來,他用的力量太大了,我倆都被墩在了坑道里。他又說,“郭排長帶警衛(wèi)排的人留下,只佯攻策應(yīng)我們,其余的都散開,趁天黑爬到坑道外面去扒敵人的衣裳換上,天亮前我們必須潛水迂回到城西,從那里打開一條血路。”
棗木沒有留下,他說:“我水性好,又是警衛(wèi)排排長,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退縮,就是狗熊,我跟首長一塊兒去?!?/p>
他倆都沒有留下。那人拍了拍棗木的肩膀,沒再說什么。百十號人就散開了,靜悄悄地消失在黑暗里。此時,T縣其他地方又發(fā)起了新的攻勢,可是T縣里面卻出奇地靜。拿下T縣時,天已大亮了,那百十號人都沒有回來。
我坐在T縣縣城外邊的湖堤上向南看,空氣里依然彌漫著彈藥刺鼻的煙火味兒,我的雙眼被刺得有些火辣辣的疼。跟我有關(guān)的三個男人一夜之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個讓我牽腸掛肚,一個讓我覺得是切除了大腿上的一個化膿的癤子,至于棗木,我真地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感覺。我脫下衣服,慢慢地走進(jìn)湖里,把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了個透,然后向湖水深處慢慢走去。水快要沒到我的胸部時,不知為什么我的雙手正好捧著肚子,肚子里的你好像狠狠地踹了一下我的雙手,我聽到了一聲稚嫩的遙遠(yuǎn)的哭聲,我的眼淚刷一下子涌了出來。孩子,你救了娘。當(dāng)時若不是你那一腳,我們早就沉到T縣縣城外面的湖底了。集合號響起時,已是中午,太陽掛在當(dāng)空,炙烤的我頭頂如萬根鋼針扎下來。
“快上來!我們走!”是你爸爸的聲音,這時在集合號里夾雜著你爸爸喊我的聲音。我趕緊回頭,可是湖岸上卻靜悄悄的,遠(yuǎn)處的蘆葦叢中突然躥出一只野鴨子,在水面上噼里啪啦地像小時我和棗木在河面上撇的水花。
“快上來!快上來啊!”還是你爸爸的喊聲。我還是看不見人,可是我的雙腳已經(jīng)慢慢地向湖堤挪動了。我不能死,孩子,我沒有死的理由和權(quán)力。
在下達(dá)攻擊前的戰(zhàn)前動員會上,我才知道你爸爸是國民黨的一個王牌師的師長,他曾在臺兒莊用大刀劈死了一個日本鬼子的聯(lián)隊長,戰(zhàn)后被晉升為副營長??谷諔?zhàn)爭時,你爸爸的部隊就是駐守的這個T縣縣城。
現(xiàn)在我仍然這么想,在罟城夕陽正紅的一個院落,我們對坐著喝著茶,他坐在這把檀木躺椅上,摟著我,慢慢地給我講他是怎么一刀就劈死了日本鬼子那個聯(lián)隊長的。我一直在等他給我講他的故事。孩子,這一等就是一生,他沒有再來找我。
你爸爸后背上有三道長長的刀疤,兩條手臂上兩條腿上的傷疤都無法計數(shù)了,可他的胸膛上卻沒有一點兒傷疤。有一次我騎在他身上給他揉后背上的刀疤,我問他:“舒坦嗎?下雨陰天的疼嗎?”他嗯嗯著不回答我。我又說,“你打了那么多仗,弄死那么多日本鬼子,怎么胸膛上一點兒也沒傷著呢?”他骨碌一下子將我翻在身下,咬住了我的耳朵垂兒,說:“前邊要是傷著了,還能有今兒嗎?”我說:“難道鬼子的刺刀和槍子長了眼睛?”他一聽我不信,就跳下炕,光溜溜地耍了一趟拳腳,沒想到你爸爸能把著門框躥到房梁上去。他雙手把著房梁扭頭向下看,說:“我可是抓不住了,要掉下去了,你快躲開?!蔽抑浪诙何?,我不但沒有躲開,還故意將雙臂張開,閉上眼睛叉開了雙腿,我說:“有本事你就砸下來?!彼灰凰墒志惋h下來了,我嚇得呀了一聲,雙手下意識地捂住了閉著的眼睛。他掰開我雙手的同時,就瘋了一樣愛我。他疙疙瘩瘩的雙腿和雙臂在我身上摩擦得癢癢的。那樣的感覺,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孩子,一生中有一些事你根本記不住;可有些事,時間再遠(yuǎn),卻跟剛剛發(fā)生過一樣,永遠(yuǎn)也模糊不了。愛這個事情,有時只一個眼神兒就會讓你終生不忘。可有些事,對別人來講是那么大的人生轉(zhuǎn)折,對你來講,就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我想住到縣城里去?!蹦翘?,我們一起丟到了爪哇國去了。隨后,我們都睡了一大覺。我先醒的,然后就把他戳醒了,“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你今天走時就把我?guī)У匠抢锶ァ!?/p>
他有些為難,坐起來撓頭皮,說:“現(xiàn)在不行,那只母老虎還不把你吃了?!?/p>
“我只是說著玩的,你看你急的。”
說完,他就死死地抱著我,說:“等仗打完了,我會大紅轎子吹吹打打把你娶到家里去。”
我捻搓著他胸口的毛,說:“到那時,你就不怕那只母老虎把我吃了嗎?”
你爸爸沉吟了一下,松開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抱緊我,”我受不了你爸爸這個樣子,他有一點點不開心我都受不了,我狠狠地扎進(jìn)他的懷里,“抱緊我,只要這樣一小會兒我就知足了?!蔽议]上眼睛,他的雙手疙疙瘩瘩地在我臉上摩挲,突然有一滴眼淚打在我的臉上,我摟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臉壓在我的嘴唇上,我慢慢地吸凈他臉上的淚水。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就走了。又過了五天,解放軍就開過來了,把T縣團(tuán)團(tuán)圍住。
后來聽人說,恰恰就是城西那片湖水,成了你爸爸最終突圍的一個缺口。
我以為那些人都死了,可是不到一年我又在俘虜營里見到了棗木,他受了傷。我見到他時,我們都差點喊出來。不是因為驚喜,是因為太巧了。當(dāng)他想掙扎著站起來時,我扭過了臉去。我怕別人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更怕組織知道他是一個逃兵。
我以為這樣的巧合太離奇了,誰承想更離奇的事情還在后頭。
那時,你已經(jīng)出生了,在組織的安排下,我把你寄養(yǎng)在一個老鄉(xiāng)家里,并給你姥爺寫了信,讓他來接你回家。我因產(chǎn)后不離部隊,還得到了嘉獎。孩子,原諒娘,我不是心太狠,而是我不愿意你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知道你父親沒有死,只要我跟著部隊一直向南打,我就有希望再次見到他。據(jù)組織的上人說,你姥爺聽說我沒死,就連夜尋來,把你抱回了家。實際上是你姥爺你姥姥他們把你拉扯大的。你還記不記得,我再次見到你時,你眼生地躲到你棗木叔輪椅后面的情景,那時你都三歲了。
棗木傷好了后本可以選擇回家,可是他卻選擇了再次加入解放軍的隊伍。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在攻打蘇州前,他來找我,指指我的肚子,問:“孩子呢?”我沒言語。他又說:“男孩女孩?”我說:“女孩。”他嗯了一聲,說:“舍了?”我說:“沒有,寄養(yǎng)在一個老鄉(xiāng)家里,給他姥爺寫了信,托組織想法讓她姥爺接她回了家?!彼粥帕艘宦?,臉上似乎有些不快,一只腳搓著地,低著頭說:“等仗打完了,我們生個兒子?!彼坏任以僬f什么,轉(zhuǎn)身就跑著報到去了。他跑出老遠(yuǎn),我才喊了一聲:“棗木,小心吶?!彼剡^頭來向我招招手,他張著嘴喊了什么,因為風(fēng)太大,我沒聽清。
我和你棗木叔沒再生孩子。他在打蘇州時差點丟了命,后來被授予了英雄稱號。給他治好后他就成了廢人,只好退伍回到老家。我跟著隊伍繼續(xù)進(jìn)行解放全中國的戰(zhàn)爭。當(dāng)我回到家門口時,他正坐在輪椅上曬太陽。我就喊了一聲棗木,他眼里呼啦一下子亮起來,又呼啦一下子暗下去,他低下頭說:“小三姑,你再找一個吧,我不中用了?!?/p>
當(dāng)時我就哭了,跪在他身邊,抓住他的手說:“棗木,你胡說八道個啥?我要伺候你一輩子。”他不知道我的苦實際上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你爸爸,我覺得我再也不可能遇到像你爸爸那樣的男人了。后半生,我愿意守著棗木過苦行僧一樣的生活。
這時,你跑過來,摟著他的脖子,他在你的臉蛋上親得“叭”一聲,說:“郭蓮,這是你娘。”
你松開他,跑到輪椅后面,我過去抱起你,我說:“孩子,叫娘。”你看看我,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娘,就掙開我跑進(jìn)了家門。
“小三姑,快推著我進(jìn)去,郭蓮她姥爺想你都快想瘋了?!?/p>
我推著他轉(zhuǎn)向門口,我說:“棗木,往后不許再叫我小三姑?!?/p>
他回頭看看我,笑了。你姥爺看見我,先是愣在門口搓手,然后就蹲在門洞子里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你姥姥也扭著小腳喊著兒啊兒啊跌跌撞撞過來,我撒開輪椅跑過去,我們抱頭痛哭。你扯著你姥姥的衣襟不住地晃悠,嘴里喊著姥姥姥姥。這時,你姥爺站起來吼了一聲:“歡喜事,歡喜事,哭啥?”我給你姥姥擦擦眼淚,你姥姥說:“老東西,吼啥?你不讓人哭,你不是也在哭?!蹦憷褷斎ネ茥椖镜妮喴危f:“我是歡喜的?!?/p>
五
那么多國軍的將領(lǐng)率領(lǐng)部隊起義了,我也一直盼著你爸爸能選擇這條道路,可是他卻選擇了去臺灣。
當(dāng)我們的部隊負(fù)責(zé)收復(fù)一處島嶼時,我又一次聽到了你父親的名字,他守在那座孤島上。那一晚我偷偷地縮在被窩里癡癡高興了一個晚上。我慶幸他沒有死,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堅持到這時還沒有去臺灣是為了我。那晚我認(rèn)為我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為了這個選擇我為自己驕傲了一生。我本來可以留守在后方醫(yī)院,可是我卻執(zhí)意要跟著攻島部隊去前線。醫(yī)療隊隊長張聯(lián)虎為我這個請求簡直氣歪了鼻子,先是以領(lǐng)導(dǎo)的口氣命令我留下。我不答應(yīng),他把自己的茶缸子向著墻壁就摔了過去,他說:“不可理喻,簡直不可理喻!”我還是堅持。他就開始央求我:“很危險,很危險啊,你不為了自己,你也應(yīng)該為了我著想。”說完,他竟紅著臉低下了頭。
我早就看出來他一直在暗戀我。在我來這個醫(yī)療隊之前就聽說過,他跟好幾個護(hù)士都有一腿,那幾個護(hù)士因為與他的這層關(guān)系,每次戰(zhàn)役都會受到他的特殊照顧而可以不去前線。從我報到那一刻起,我就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異樣的光芒。孩子,這樣的光芒曾經(jīng)在你爸爸的眼里閃耀過,照亮了我,至今無法熄滅。對于他眼里的光芒,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陣疼痛,那一刻我心想這下可壞了,我被這個家伙盯上了??墒牵@個高大帥氣臉上總是布滿青色短胡茬的男人沒像那個惡人那樣,他默默壓抑著心底的火焰。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他因為我而變得規(guī)矩起來,他甚至有意疏遠(yuǎn)著那幾個小妖精,有事沒事總是找借口接近我。有幾次,面對他脈脈含情的眼神,我甚至產(chǎn)生過一種無奈的沖動。對于這些,我知道他心里是明白的,我甚至想過他再大膽一些,我是否有力氣拒絕他的蠢想法。孩子,他是個好男人。當(dāng)你棗木叔從戰(zhàn)場上被抬下來時,我悄悄地跟他說:“他是我丈夫?!蔽叶⒅哪槨K傻乜粗?,嘴張了張又閉上了,整張臉因為失望而有些變形。他從我身邊走過,有意識地碰了碰我的身子,他的手指似有若無地掃到了我的手背,我知道他當(dāng)時心里想說什么。我轉(zhuǎn)過身,說:“拜托了,救救他吧?!彼A艘幌拢铱匆娝麅扇а罆r鼓凸著的緊繃繃的肌肉。他親自給你棗木叔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完成后已是深夜,他走出手術(shù)室抱歉地跟我說:“對不起,我的水平只能保住他一條命?!蔽椅兆∷氖?,說:“謝謝你,要不是你,郭大壯恐怕連命也沒有了?!彼麙觊_我的手,一臉疲憊和苦澀,淡淡地說:“你進(jìn)去看看吧,你看看就知道了?!蔽易哌M(jìn)去,棗木還處在深度昏迷狀態(tài),我揭開棗木身上蓋著的單子,看見繃帶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著他的身體,他的雙腿,一條只剩了膝蓋以上的部分,一條去掉了大半截小腿。后來給他換藥時,我才知道他的命根子也炸掉了。當(dāng)時我哆嗦了一下,趕緊蓋上單子就跑出來,跑到一棵大樹下,扶著大樹哇哇地吐起來。這時,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回頭時遇上了張聯(lián)虎的臉,不由得心里一驚,我說:“為什么這樣?為什么這樣?”他把手挪開,說:“請珍惜自己的身體,外邊涼,回去陪陪我們的英雄郭大壯吧?!闭f完,他就走了。我頭歪在他剛才手搭過的肩膀上,默默地流下眼淚。
我和張聯(lián)虎都參加了奪取那座島嶼的戰(zhàn)斗。最后你爸爸逃脫了,在面向東南方的那座懸崖上,士兵向著十余只小船射擊,遠(yuǎn)方有一艘國軍的軍艦正向這座島嶼駛來,我們背后響起了轟隆隆的爆炸聲。大家都趴在懸崖冰涼的巖石上,我在臥倒的同時一把抓住連長胸前的望遠(yuǎn)鏡,把他捋得臉都快碰上我的臉了,他喊了一聲:“你這是干什么?!”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想看看敵人落荒而逃的狼狽相?!彼R了一聲:“神經(jīng)?。 本桶淹h(yuǎn)鏡摘給了我。我站起來,我看見了有一只小船上有一個人正向這座小島舉著望遠(yuǎn)鏡瞭望,他是你爸爸。當(dāng)他把望遠(yuǎn)鏡遞給身邊的一個士兵時,我看清了他的臉。我想他也看見了我。這時,有一雙手抱住了我的腿,喊了一聲:“快趴下!”就是這時,頭頂上正飛過一只呼嘯的炮彈。當(dāng)我趴下時,我的身子被那個人死死地壓住了,炮彈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爆炸。在炮彈爆炸時,我喊了一聲:“你這是干什么?”我想沒有人聽到我的喊聲。我一伸手摸到了臉上的血,心想我的頭上準(zhǔn)是掛彩了。我艱難地掀掉后背上的人,才發(fā)現(xiàn)他是張聯(lián)虎。他的太陽穴被一塊炮彈皮擊中,血和腦漿子在流。我驚得目瞪口呆,我都沒來得及跟他說聲對不起,他就一絲呼吸都沒有了。當(dāng)我回頭時,那些小船已經(jīng)接近了那艘軍艦。我又想站起來舉望遠(yuǎn)鏡,連長一把奪過去,吼道:“你想干什么?!想死就跳下去!”他摁下我的頭,我的下巴重重地磕在巖石上,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讓我感到我的下巴肯定磕碎了,巖石冰涼直達(dá)心窩。“媽的,要是咱也有軍艦大炮,看看我不把這幫狗日的炸得喂王八去?!蔽以偬痤^時,那艘軍艦已經(jīng)在轉(zhuǎn)向,那幾條小船在軍艦掀起的波浪里成了孤獨無依的孩子。
那天黃昏,我獨自一人站在懸崖上。身后的夕陽把海面照耀得萬頃金光,這是給我準(zhǔn)備的最盛大的葬禮。我真地想跳下去,向載著你爸爸的那艘軍艦的方向漂去。孩子,就在我攢足力氣準(zhǔn)備一躍的那一剎那,有一個人突然在我頭頂怒斥我:“你尋了短見,我們的孩子怎么辦?我們還有那么多好日子要過。傻瓜!愚蠢至極的傻瓜!”我抬起頭來,一朵紅彤彤的云彩在我頭頂懸停著,我靜靜地盯著它,我知道那就是你爸爸。
六
后來,你姥爺沒有劃成地主成分,還是多虧了你棗木叔。解放后,我和你棗木叔只有夫妻之名而沒有了夫妻之實,可他卻保全了你姥爺家姓氏在鎮(zhèn)上相傳了近三百年的驕傲。
你姥爺總算是個明白人,土改時,他沒像我們村其他地主和買賣人那樣想盡千方百計保留自己的土地和房產(chǎn),一開始他就積極與政府合作。土改剛剛開始,他自愿地交出了房產(chǎn)和全部地契。據(jù)說,你姥爺家的長工郭樹青,也就是你棗木叔他爸。你叫了他這么多年的爺爺,實際上他不是你爺爺,你和他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因你姥爺做出這樣的決定,他和你姥爺大鬧過一場。后來,你姥爺跟我提起過,說郭樹青老覺得置辦這些地和宅子有他一份功勞,不能說送出去就送出去。你姥爺說:“他倒不是想得到地和宅子,他是舍不得。土改以前,我讓他當(dāng)了咱家的管家。土改工作隊進(jìn)鎮(zhèn)子后,他糊涂得竟然把賬本和地契統(tǒng)統(tǒng)鎖起來,把鑰匙扔進(jìn)了村南的井里,把自己反鎖在賬房里,聲言我要是把地和房子全交出去,他就上吊。”說起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時,你姥爺笑得連那幾顆門牙都顫抖起來,“我知道他不上吊,他沒這個膽子。當(dāng)時我就喊‘樹青,你給我聽好嘍,你這不是在幫我,你這是害我。他在屋里不吱聲,踹墻?!畼淝?,你也不想想,我就一個閨女,你就一個兒子,一個讓人給拐跑了,一個參軍去打仗了,他倆能不能活著回來咱倆誰能說得清?樹青,你想想我們要這么些地和房子干嗎?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一提這個,他就在屋里嗚嗚地哭起來。我又說:‘樹青啊,你尋思我愿意把祖宗幾代置下財產(chǎn)好端端地送給別人嗎?我也是心疼得好幾黑下睡不著了,可是沒辦法呀,樹青。好歹我也是個讀了幾本書的人,我知道接下來會是個什么形勢,咱抗不過去。抗不過去咱就得順著來,順著來也許能因禍得福。樹青,你知道不?土改工作隊可不是善碴兒,咱胳膊擰不過大腿。即使現(xiàn)在咱不把地和宅子送出去,到時他們也會自己來拿。與其讓他們找上門來,咱還不如老老實實地給他們送過去,弄不好這樣對咱們有好處?!睋?jù)你姥爺說,那天他一直和郭樹青嘮叨到大半夜,郭樹青就是不開門,他倆就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倚著門又扯起小時的一些調(diào)皮搗蛋的事情來,還說到了我和你棗木叔。你姥爺說要是他倆都能活著回來,就讓他倆成親。你姥爺說:“一聽這話,郭樹青急了,說:‘東家,你這是說哪里話?他倆一個是姑一個是侄子,哪能成親?‘樹青啊,你真是個榆木腦子,咱兩家雖說都姓一個郭字,可咱兩家不是一個家譜,雖說你兒子管我那丫頭叫小三姑,可實際上咱兩家根本論不上來。‘這樣能行?不會讓咱鎮(zhèn)上的人戳脊梁骨?‘能行,誰愿意戳誰他娘的戳去?!畺|家,你要這么說的話,我就聽你的,你知書達(dá)理,俺總覺得有些舍不得??炷ゲ涞教炝?xí)r,郭樹青才開了門,我倆就砸開櫥子上的鎖,抱著所有賬本和地契去了土改工作隊那里,老老實實地交給了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讓我動員鎮(zhèn)上其他財主,我先想到了你大爺,我那兩個侄子原先橫行鄉(xiāng)里,給咱家也沒少撐腰,工作隊一來我就替他家提溜著個心放不下??墒悄愦鬆斦f什么也不交,還把我臭罵了一頓。我那兩個不識時務(wù)的侄子橫得就像兩根房梁,爺兒仨都罵我敗家子,把祖宗留下的基業(yè)全給葬送了。后來的事你是知道的,你大爺被劃成了惡霸地主,爺兒仨都給槍斃了,我們老郭家從此就斷子絕孫了?!?/p>
你爺爺因為開明,被授予了開明地主的稱號,開批斗會時雖然他幾乎沒受過皮肉之苦,可是地主這倆字還是讓你姥爺心有余悸。郭樹青家分到了你姥爺家的正宅,你姥爺分到了原先郭樹青一家住的那座偏房,誰住哪幾間房子倒也沒什么,都在一個大院,可是你姥爺還是非換不可。換房那天,你姥爺竟然給郭樹青下了跪。原因很簡單,郭樹青說啥也不搬家,還說要跟原先一樣好好地伺候你姥爺。你姥爺跟我說起過,那天早晨整個鎮(zhèn)子早早地就像過年一樣,旮旮旯旯響起了鞭炮聲,可是我們的院子里卻靜得有些怕人。樹青見你姥爺跪在他面前就是不起來,只好也跪下。他倆誰也不說話,低著頭默默地流淚。最后你姥爺說:“換吧,不換咱兩家往后誰也甭想得個好。”“這都是為了啥呀?”郭樹青站起來,眨巴眨巴眼睛嘆了口氣。換房子時,你姥爺又執(zhí)意讓他家留下了我現(xiàn)在躺著的這把檀木躺椅,你姥爺說:“樹青,你也知道這是個寶貝,不能搬到我屋子里去,你留著,平常時候別搬出來顯擺,扔到柴禾棚子里最好,也許以后咱老了還能坐坐它?!闭?dāng)兩家人換房子時,分到西廂房和南房的人家也搬東西來了,四家人默默地搬東西,誰也不跟誰打招呼,誰也沒像鎮(zhèn)上其他地方那樣放鞭炮慶祝慶祝。到了夜里,你姥爺在當(dāng)天家放下一張八仙桌,讓你姥姥做了幾個菜,他挨家挨戶地把三家人湊到一起,也沒掌燈,就對著十五的月亮喝了一場酒。你姥爺后來跟我說起過,他說:“開始我想坐下座,可他們死活不坐下,沒法我就坐了上座。可是我聲明今黑下這場酒就是這場酒,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蔽夷芟胂蟮玫疆?dāng)時的情景,那幾家人肯定囁囁嚅嚅的,都搓著手,不好意思把屁股坐實了,就那么欠著半邊屁股累死累活地喝了那場酒。不過你姥爺跟我說,“那是一場好酒?!?/p>
至今咱鎮(zhèn)上的老人們還是念叨你姥爺你姥姥都是善人,手從來不緊,過年過節(jié)遇上個年景差的時候,總是短不了接濟(jì)鎮(zhèn)上的人。土改時,白天分了你姥爺家東西的人家,到了夜里又悄悄地送回來。你姥爺那幾天備下了很多好酒好菜,由郭樹青陪著,好言相勸鄉(xiāng)親們要把送回來的東西再拿回去,說這些東西就該是你們的,是你們的東西憑什么要送到我家來?你姥爺說,那些日子,他作了一輩子的揖,說了一輩子的好話,就連鎮(zhèn)上剌破頭的郭三麻子,你姥爺都點頭哈腰地好酒好菜吃完了送到大門外,臨了還塞給郭三麻子三塊大洋,你姥爺跟郭三麻子說:“爺們兒,孬好咱一筆寫不出倆郭字來,往后咱就都是解放區(qū)的人了,都是一家人?!惫樽愚D(zhuǎn)過頭來,向你姥爺臉上噴著酒氣,說:“二叔,這些年在街上你沒少給俺錢,俺早就記著二叔的好呢。”你姥爺說:“爺們兒,說這話就見外了,那錢誰花不是花,放著還能生小的?”聽你姥爺說這話,郭三麻子放下手里的一籃子碗和盤子,猛地?fù)ё∧憷褷數(shù)牟弊?。你姥爺說:“郭三麻子的鼻涕都淌到我的脖子上了。”
后來,郭三麻子還是把你姥爺揪到了批斗臺上,沖著你姥爺就是一腳,他剛想踹第二腳時,你棗木叔搖著輪椅沖到了臺子下面,拎著半塊磚頭就向郭三麻子砸過去:“你媽拉個逼的剌破頭的郭三,解放前你個狗日的無惡不作,今天竟然欺負(fù)到你英雄爺爺?shù)念^上了,看我不把你個狗日的砸死?”你棗木叔是當(dāng)時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郭三捂著腦袋,一下子就愣在了臺子上。當(dāng)時,你急慌慌地跑到鎮(zhèn)醫(yī)院,告訴我你姥爺讓郭三麻子給揪出去批斗了,我們娘兒倆就瘋了一樣向批斗臺跑去。我們撥開人群時,正看見你姥爺訓(xùn)斥你棗木叔。這些事情你都知道,今天再讓娘說說吧,不然我心里堵得慌。你棗木叔根本不管你姥爺訓(xùn)斥他,指著郭三麻子臭罵。你就跑過去抱住他,說:“爹,咱不跟他一般見識,他是畜生。”后來你還跟我提起過,說你棗木叔那天把你摟得特別緊,生怕別人也怎么著你。我沖上臺子,想攙起你姥爺,可是你姥爺卻使勁兒將我扒拉開,沖著郭三磕了三個頭,說:“爺們兒,我是罪人,你打吧,你打死我吧?!惫樽右幌伦泳蜕盗?,臺子下面轟地響起一陣笑聲,有人嚷:“郭三麻子,你打呀,你拿出從前剌破頭的本事來呀?!闭?dāng)臺上臺下鬧哄哄時,公社的劉書記來了,他把你姥爺攙起來,沖著郭三麻子說:“老郭,你咋糊涂呢?這個人也敢斗?他姑娘他姑爺都是英雄,再說人民政府也沒把他的成分定為地主啊,是不是?”郭三麻子低下頭,說:“開明地主也是地主啊,再說他哥哥爺兒仨是地主惡霸,劉書記,你忘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那年在他家挖出藏著的糧食的事了?”這時,我看見你棗木叔正轉(zhuǎn)著輪椅離開,你則幫著他推動輪椅,你棗木叔扒拉了你一下,人們閃開一條道。你愣了愣,又跟上去,不一會兒你倆就沒影了。我搖晃了一下,你姥爺說:“閨女,你這是咋了?”我說:“爹,沒事,咱走吧,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了?!迸_下的人也給我們閃開一條道,我和你姥爺都低著頭穿過人群,就像兩只老鼠,我感覺到兩排眼睛的墻,就像一萬盞煤油燈燈頭烤著我的身子,我的后背上頓時冒起了很多癤子,扎扎得渾身就像倒在針床上,兩耳嗡嗡地鳴響。臺上劉書記和郭三麻子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嚼著舌頭根子。
第二天,你就和你棗木叔去了縣里找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縣長的老戰(zhàn)友王真德,那時文革還沒有真正開始。過了三天就替你姥爺弄回來一張蓋著縣政府大紅印章的紙,第二天他就讓我們把他抬到批斗臺上,當(dāng)眾把你姥爺一家不是“開明地主,而是中農(nóng),是革命家屬”的證明讓你念了一遍。當(dāng)劉書記想拿過去看看時,棗木白了他一眼,說:“就不麻煩您老人家了,還是俺自個兒放著放心一些?!蔽易哌^去,說:“給我吧,給我你總得放心吧。”他把那張紙在膝蓋上一絲不茍地疊好,然后放在上衣兜里,看看你,說:“閨女,咱家走。”我也跟過去,幫著你把棗木抬下批斗臺,劉書記也過來幫著抬,還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了。”棗木回過頭來,沖他冷笑一聲:“你就不用伸手了,別累著劉書記這么嬌貴的一雙手?!蔽衣犃耍拖骂^,臉上燒起來。棗木又拍拍輪椅,說:“劉書記,聽說下一步……”他只說了半句話,又拍拍輪椅,對你說:“閨女,咱回家?!蔽液蛣浂急凰@半句話弄得愣在了臺子口上,我們倆神不知鬼不覺地對視了一下,我知道臺下那些眼睛這時不是在看你和你棗木叔,而是看我,他們齊刷刷的目光射向我,帶著無法言說的猥褻,我甚至看見臺子前面那幾個灰頭垢面的男人喉結(jié)蠕動的貪婪。我沒來由地攏了攏已經(jīng)摻雜了幾根白發(fā)的頭,竟然驕傲地微笑了。孩子,當(dāng)時我是從心底發(fā)出了微笑,至今對那次微笑一點都不后悔。在臺下呸呸的幾聲吐唾沫聲里,我故意拍打拍打了衣襟,又回頭看了劉書記一眼,就不慌不忙地追下臺去。
劉書記叫劉解放,這是他后來的名字。他一跟我說叫劉解放,我差點扇他一個耳光。后來他跟我說起初他叫劉旺財,劉解放是參加革命以后一個叫王渡江的老八路戰(zhàn)士執(zhí)意讓他改的名字。他還跟我提起他曾經(jīng)當(dāng)國軍連長的經(jīng)歷,不過他對王渡江巧妙地隱瞞了這段經(jīng)歷。對于這些,我從來都是一個耳朵聽一個耳朵冒。
郭三麻子提起的在你姥爺家挖到糧食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你姥爺家后院的老鼠洞里被人挖出了糧食,還有你姥爺早就忘記的那一壇子銅子。當(dāng)人們要以私自窩藏糧食和錢財為由,要翻你姥爺?shù)刂鞯睦腺~時,劉書記就像從天上飄下來的一片云彩,替我們家遮住了那場災(zāi)難。后來,他跟我說:“你當(dāng)時的眼神,讓我無法下手?!?/p>
他長得太像你爸爸了,就連個頭、胖瘦、走路的樣子、頭發(fā)都像,我一下子就傻眼了,那時我幸福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孩子,從看見他,我就一直把他當(dāng)成你的爸爸,除了他身上沒有我熟悉的疤痕,其他的都太像你爸爸了。有一次,我竟然稀里糊涂地問他:“你是不是我男人的孿生兄弟?”他笑笑,湊到我耳朵上說:“你是說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英雄?我倆像嗎?我怎么覺得一點點都不像。”我無言以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又緊緊地抱了我一下,就起來穿衣服慌慌張張地扣扣子,臨走在我臉上捏了一下,溫柔得很。
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你爺爺和奶奶都沒能熬過來,雙雙死在了刮樹皮吃的道上。面對老長工郭樹清的尸體,你姥爺說:“樹青,你說走就走了,也不跟我打聲招呼,你怎么舍得扔下我?怎么死的不是我?”他竟然哭昏了過去。我和你棗木叔都無言以對,默默地抹眼淚。那幾年咱鎮(zhèn)上少了不少人,人們對于死好像已經(jīng)變得麻木了,都是草草地掩埋了拉倒。站在你爺爺奶奶的墳前,你姥爺說:“樹青,到過了荒年,我再和棗木和你兒媳婦給你倆買兩口上好的棺木。”
你爺爺奶奶死后,我們打算讓你姥爺姥姥搬到你爺爺?shù)姆孔幼?,也就是解放前咱家的正房??墒悄憷褷斦f啥也不搬,我急了,第一次沖你姥爺發(fā)起了火。他竟像個犯了過錯的小老頭,在我面前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我沒辦法,只好嘆了口氣,回身掩上房門上了鎖。要不是劉書記來到咱這個公社,恐怕這套闊氣的老宅子會一直閑下去。
七
鎮(zhèn)上的醫(yī)院和政府只隔著一條矮矮的院墻,也就是一米半來高,院墻的上半部分還砌成了一排菱形的圖案。平常政府那邊有人頭疼腦熱了,就跑到矮墻邊喊一聲,醫(yī)院這邊的人就背著藥箱子跑過來問清情況,現(xiàn)場就把藥遞過去。這是你知道的。這條院墻是拆了鎮(zhèn)上那條青磚小巷揀出好一些的磚砌就的。當(dāng)時你跟著我在醫(yī)院玩,經(jīng)常跑到院墻根,一個人用小手指頭默默地?fù)复u縫。
有一次下小雨,我猛不丁地站到了你身后,問:“孩子,你在干嗎?”你嚇了一跳,迅速回過頭來,小手背在后面,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一言不發(fā)。我看見了你嘴角上哈喇子里藍(lán)色的磚末兒。我蹲下去,輕輕地擦你的嘴角。你說:“娘,我再也不吃了?!比缓竽憔拖蛭疑斐雠K乎乎的小手,小手里一邊一個藍(lán)色的小磚片。我捏起它們?nèi)釉诘厣?,你哇哇地哭起來。我緊緊地?fù)е?,撫摸著你枯黃的頭發(fā),喉頭哽咽。那時,我想起了你爸爸,想起了那天他傘上滴到我頭發(fā)上的雨滴,想起他粗魯?shù)匕炎靿涸谖业念^頂上。我下意識地用右手在你的頭頂上摁了摁,下巴頦輕輕地在你頭上抵著。你還是哭:“娘,我再也不吃了,我再也不讓娘生氣了。”我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流,我說:“娘沒生氣,孩子,娘沒生氣?!蹦阋煌犷^,從我的下巴頦下面躲開,你仰著臉看我,手在我的臉上擦著,你說:“娘,你別哭,娘,我再也不吃了?!蔽沂箘艃旱攸c著頭,抱起你就想走。這時,院墻那邊有人哈哈笑了兩聲:“你看你娘兒倆,下著雨在院墻下哭啥?小孩子調(diào)皮是應(yīng)該的,難道你小的時候就沒調(diào)過皮?”隨著話音,一把傘伸過院墻來,“給,拿著?!蔽覀冾^頂上響起稀疏的噼里啪啦雨打傘的聲音。你扭過頭去:“劉伯伯?!彼实卮饝?yīng)一聲,抬抬下巴頦示意我接過傘來。我盯了他一會兒,嘴巴張了張卻沒言語。他又抬抬下巴頦,我就騰出一只手,接過雨傘,抱起你向權(quán)作叫醫(yī)院的那排房子跑去。
你棗木叔時不時地?fù)u著輪椅來醫(yī)院轉(zhuǎn)一圈,見我忙,就招呼你和他回家。你從小就很乖,對他有種說不上來的依戀。他一叫你,你就扎煞著雙臂向他跑去。跑到他跟前,你爺兒倆相互摟著脖子咯咯地笑鬧一會兒,然后他就把你抱上輪椅。他總是把你放在左邊,說一聲:“你掌舵,我搖?!蹦憧偸谴嗌匕ヒ宦?,說:“好嘞,爸爸?!焙髞?,你就搶著坐右邊,一雙小手把著搖把搖:“爸爸,我搖得好不好?”你總是問這句話,棗木總是非常響亮地應(yīng)一聲:“太棒了!你比爸爸棒多了?!痹俸髞?,你就推著輪椅了。你放了學(xué)第一件事就是找你棗木叔,推著他鎮(zhèn)里鎮(zhèn)外轉(zhuǎn)一圈。
有一天,劉書記被人用小推車推到醫(yī)院來,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全身,頭上的汗珠子成溜地往小推車上流,頭發(fā)一綹一綹地耷拉在臉上,往日那種神清氣爽的樣子全都跑到爪哇國里去了。我慌忙跑到小推車跟前蹲下,抬起他的下巴頦問:“劉書記,你這是怎么了?”他撩了撩眼皮,然后又閉上了,一只手艱難地指指肚子,只說了一個字:“疼?!蓖栖嚨娜耸撬拿貢?,吼道:“快點,你還婆婆媽媽地干嗎?”不等我搭腔,劉書記張開眼睛瞭了秘書一眼,沒精打采地說:“吼,你……你吼個啥?”然后他一翻身滾下車子,我慌忙抱住他,他痛苦地笑笑:“可……可……可能是闌尾炎,你……你給我割了?!?/p>
我沒割,我不會,鎮(zhèn)上醫(yī)院的人都不會。我只能給他吃了幾片止疼藥,就把他往三十里外的縣醫(yī)院送。他說:“你們把我捆到車子上,我疼得管不住自個兒?!边@時早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了,我們把他捆上,大家交替著一路小跑著往縣醫(yī)院。
那時正是“反右”運(yùn)動的節(jié)骨眼上,割完了闌尾炎還沒兩天,劉書記就想讓人推著車子下鄉(xiāng)去。我以一個醫(yī)生的名義堅決反對,我說:“不行!你現(xiàn)在是病人,不是書記,”我看到他驚訝地目光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依賴感,就又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身體垮了,還怎么革命?”我說得理直氣壯,鎮(zhèn)上的同志們也跟著我?guī)颓蛔鲃?。最后,他說:“把我老婆接來伺候我吧,大家趕快回到村里去,要按照黨和毛主席的要求把‘反右工作進(jìn)行到底?!彼貢f:“把嬸子接來,往返二百多里路,我看還是公社里派個人來伺候你吧?!彼呐哪X瓜,笑了笑:“可也是,二百多里地,黃瓜菜都涼了?!彼纯次?,嘴張了張沒說啥。我說:“大伙工作忙就忙去,‘反右工作又進(jìn)行到了節(jié)骨眼上,現(xiàn)在大家馬上出發(fā),這里有我,我保證你們的劉書記一根兒汗毛也不會少?!贝蠹衣犖疫@么說,又寒暄了一會兒,就都走了。我送走大伙,進(jìn)門后我碰到了一雙無言的火辣辣的眼睛,我的臉騰一下子就紅到了脖頸,我的心撲騰撲騰的,嘴里一陣干燥,我使勁兒咽唾沫,結(jié)果一絲絲也沒有。他倒是泰然自若,他指指窗臺上的茶缸子,又指指窗臺底下的暖瓶。我趕緊跑過去,倒上水遞給他,他笑瞇瞇地看著我,指指我的嘴,說:“你看你嘴唇干得都爆皮了。”我這才想起來,已經(jīng)兩天沒喝一口水了。我咕咚咕咚地喝水。他說:“慢點,別戧著?!彼哪_丫子還在我腿上輕輕地碰了一下,又嗖一下子蜷進(jìn)了被子里,“從我住了你家的房子,沒少給你添麻煩?!蔽蚁乱庾R地停住喝水,把茶缸子遞到他嘴上,說:“你也喝點?!辈韪鬃佣哙轮婊问幹话卜值牟y。他輕輕地哎了一聲,像小孩子順從地接茶缸子,到了他手上的茶缸子抖得厲害起來,水晃出來灑在被子上。我慌忙雙手捧住他的手,茶缸子似乎穩(wěn)住了,可是我們的眼神卻躲躲閃閃地碰在了一起。他另一只手摁住床,身子想向上縱縱,可是傷口疼得他咧起了嘴皺起了眉頭。我趕緊奪過茶缸子放下,把他的衣服蜷巴蜷巴,攬著他的頭墊到他頭下,抱他頭時他的臉狠狠地壓了壓我的乳房。我下意識地扭了扭身子,放平他,就開始一口一口用小勺喂他水喝。他咽得很慢,每一口他的喉結(jié)都會緩慢地上下躥動一下,每一口我也會陪著他咽一口,每一口我們都非常默契地默默地對視一下。
我聽胸腔里有一聲已經(jīng)陌生了的遙遠(yuǎn)的呼喚。
沒料到我們娘兒倆將因為我的一時任性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孩子,娘對不起你。娘是一個不潔的女人嗎?我一直在追問自己。
現(xiàn)在,娘已到了暮年了,面對每一個沉落的夕陽,我都會慢慢地將我一生刻骨銘心的時刻咀嚼一番。有時我會把他們帶到夢里去,深深地埋藏在夢里。我們在夢里歇斯底里,然后沒來由地分離。我正在對你寫下的這些,不是懺悔,也不是自我解脫的一種說辭。它只是一段歷史,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的個人情感史,它伴隨著叛逆、愛情、屈辱、邪惡、罪孽,以及像小天使一樣的我的女兒:你呵!
八
你第一次來潮時,你簡直怕得要死。那天一大早,你躺在炕上不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娘,你快過來呀,我要死了。”你棗木叔起得早,正在院子里搖著輪椅等你起來推著他出去遛早,聞訊搖著輪椅趕緊到你窗臺下,問:“孩子,大清早的,你喊啥?哪里不舒服?”你還是喊個不停,你姥姥扭著小腳進(jìn)了你的屋里,不一會兒就扭著小腳走出來,我已經(jīng)穿上衣服向你的屋里走。你姥姥悄悄地耳語了幾句,就咧著嘴笑著燒熱水去了。我走進(jìn)你的屋里,你說:“娘,我要死了,你趕緊給我看看,快救救我?!蔽遗吭谀愕哪樕希f:“你已經(jīng)不再是小女孩了,往后可要小心。”你眨巴著眼睛看著我,說:“我渾身沒勁兒?!蔽掖蜷_臥柜,給你找出一條干凈的褲衩,扔給你,說:“好孩子,趕緊起來,你姥姥給你燒了熱水,洗洗換上干凈褲衩,吃了飯上學(xué)去。”那年,你才十歲,我奇怪你怎么來潮來得那么早。我問你姥姥我是幾歲來的初潮,她說也是十歲多不到十一歲那年來的。端著你的臟水出來時,你姥姥又跟我說:“丫頭,娘也是很早就來了?!闭f著,詭秘地笑了笑,就顛著小腳出了院子。那天晌午,你棗木叔執(zhí)意讓我包了頓餃子,還弄了幾個菜。你說:“今天也不過節(jié),做這么多好吃的干啥?”一桌子人都笑瞇瞇地看著你不言語,你來來回回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都不知道筷子該往哪個盤子里放了。最后還是你棗木叔給你圓了場,他說:“從今天開始,我閨女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個大姑娘了?!蹦惴畔驴曜樱叩剿砗螅е牟弊釉谒樕弦贿呌H了一口,他開心得就像肚子里吞了蜜罐子。我記不清你姥姥和你姥爺是不是也給我做過這樣的事情。你棗木叔說:“我記得清清的,做過。”你姥姥也說做過,我卻記不清了。你姥爺說我就你一個閨女,怎么可能不給你做?畢竟在這罟城鎮(zhèn)上,我們家也曾經(jīng)輝煌過。想必當(dāng)時給我做這事情時比我們給你做還要隆重吧,可是我卻忘得一干二凈了。
那天晚上,你說什么也要和我一起睡一晚上,你把你棗木叔的被子抱到你屋里,把自己的被子抱過來。我說:“孩子,別胡鬧了,你爸爸需要我伺候?!蹦愀静还芪艺f什么,抻開被窩就鉆了進(jìn)去,說:“娘,你伺候爸爸,還伺候過誰?”我愣了一下子,就幽幽地說:“傻孩子,我能伺候誰?我只伺候你爸爸,”在你屁股上拍了一下,“睡吧,我去給你弄個灰袋子墊在屁股底下?!蹦銞椖臼宀蛔栽诘乜纯茨阌挚纯次?。我低著頭想去你姥姥屋里的灶膛給你弄草木灰,你又說:“學(xué)堂里有人罵我小私孩子,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有人老是在我身后追著我罵我是破鞋的小私孩子,還說你娘偷人……”“放屁!”你棗木叔不等你說完,就厲聲制止了你:“孩子,從明天起我陪你去上學(xué),看看誰還敢胡扯八道!”我一只腳在門檻外一只腳在門檻內(nèi),撩著門簾,當(dāng)時門簾肯定抖得很厲害,我的身子肯定也是搖晃得厲害,你棗木叔趕緊搖著輪椅過來扶住我,說:“小孩子的話,別當(dāng)真?!蔽覜]說什么,就走出去。給你弄好草木灰袋子,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我仰望著天空上的星星,真想跟它們說幾句話,把肚子里的苦水完完全全地倒出來,可是它們離我太遙遠(yuǎn)了,聽不到我心里說的是什么。我給你墊墊子時,你已經(jīng)睡熟了,我端詳著你,怎么看你怎么像你的爸爸。當(dāng)然,鎮(zhèn)上的人更多地議論你更像劉書記。這件事我有所耳聞,我想你棗木叔可能也看出來了,他什么也不說,每次只要我和劉書記一起下鄉(xiāng),他總是用異樣的目光追問著我,我無言以對。
那天晚上,我一夜也沒合眼,對著窗戶上的月光,我把自己所有記得的事情細(xì)細(xì)地捋了一遍,捋得娘的腸子都快斷了。
我們家躲過了那么多運(yùn)動,即使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在你姥爺?shù)暮笤豪锿诔隽思Z食,因為劉書記及時出手相助,我們家也沒有受到什么大的沖擊。可是,一九六六年還是來了,那年你已經(jīng)十八歲,眼看就要高中畢業(yè)了,可是全國突然就瘋了。先是劉書記被造了反,隨后就把我揪了出來,給我脖子上掛上一雙破鞋和一個寫著女流氓的紙牌子,天天站在鎮(zhèn)醫(yī)院門口的一條凳子上。那些日子真是難為你棗木叔了,他天天搖著輪椅給我送飯,看著我吃了,只要見到有人路過就要喊一聲:“你要好好地老老實實地跟人民政府跟人民群眾交代你的罪行,你要好好地老老實實地把你茅坑一樣的腦子洗干凈?!比缓笫樟送?,再搖著輪椅去批斗會現(xiàn)場給你姥爺你姥姥送飯。沒有多久,你姥姥你姥爺就先后走了。那時,你可能正在去大城市串聯(lián)的火車上。我多么慶幸那時你沒回家來,否則當(dāng)時你就成了黑五類了,或者就因為娘而屈辱地自殺了。再后來,你棗木叔也沒能逃過那一劫,那些造反派們給他安上了一頂帽子,說他是地主惡霸家的狗崽子。起初你棗木叔還掏出軍功章反抗,可是他們根本不管這些,把軍功章和那些家譜、古書,砸碎的瓷器一股腦地扔進(jìn)了火里。
我對不起你棗木叔,過了將近二十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又讓他重新經(jīng)歷了一次男人無法承受的屈辱。
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一九六六年的十一月十四號,我和劉書記、你棗木叔,還有鎮(zhèn)上一批被打倒的干部、地富反壞右,被押到革委會前面的小廣場上,那里臨時搭了一個批斗會臺子。我們一個個挨著,就像原先電影上演的老戲上過堂一樣,每一個挨批斗的人最后都被打得皮開肉綻,還得向著臺下山呼口號的群眾一一陳述自己的罪行,其余的挨斗者就跪在臺子的兩側(cè),充當(dāng)陪綁。挨到你棗木叔的時候,他竟然歷數(shù)自己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他剛想拍自己因為打仗傷殘的雙腿,一擁而上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不由分說,嘴里惡霸地主家狗崽子地罵著,下面一頓拳打腳踢。我跪爬過去,咚咚地給他們磕頭,可他們根本就不把我當(dāng)一回事,一條腿重重地蹬到了我的肚子上。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臺子上,這時,他們抬起你棗木叔,喊著一二三的口號就把他扔下了批斗臺。隨即就是我和劉書記。我想,那天的批斗會他們肯定設(shè)計好了腳本,就像演一場戲,我和劉書記是這場戲的高潮。當(dāng)他們揪著我的頭發(fā)往臺子中央拽的時候,我看見棗木趴在臺子底下,雙目圓睜地盯著我。我想向他笑笑表示一下歉意,可是我眼前一黑,一只鞋底重重地抽在我的臉上,隨即就是一聲地主崽子、混進(jìn)革命隊伍的破鞋爛貨的哄嚷聲。那天那場戲的高潮是把我和劉書記渾身扒得只剩一條褲衩,讓我們在臺子上現(xiàn)場表演我和他是怎么偷情的。臺上的小將們亂哄哄地叫嚷著扒我倆的衣服,臺下一片獰笑聲。開始,劉書記還給他們磕頭,后來被扒的只剩下褲頭時,他想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臺口,可是幾個紅衛(wèi)兵上去就是幾棍子,把他打倒在地,拖著他向我走來。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坦然了,向他苦笑了笑,問他:“疼嗎?”他也向我苦笑了一下,沒說什么。我掙脫架著我的幾個紅衛(wèi)兵小將,我又笑著向他們說:“放開他,我們這就開始給你們表演一下爹娘怎么把孩子做出來的。”那些小將們一下子傻了,愣愣地站在臺子上不知怎么著更好。我走到劉書記跟前,給他拾起衣裳披在身上,我剛想自己撿起自己的衣裳時,臺下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革命小將們,不能讓這兩個無恥的狗男女就這么完了,趕快讓它們演演他們是怎么掉狗子的!”隨著這一聲喊,臺下群情激昂,都抻著鴨脖子,鼓凸著碩大無朋的發(fā)情的貓一樣的眼睛,生怕漏掉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們是忘了還是從來沒有享受到性愛的快樂呢?
“讓他們演演掉狗子的把戲給大家看看”的叫嚷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來。愣了神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又向我們沖過來,把我們的衣裳扯下來,把我摁在地上,把劉書記架到我的身上?!八麐尩模銈€死狗,給老子們動動看看!”一陣皮帶劈頭蓋臉地抽在劉書記的后背上,他死死地?fù)е?,我覺得他心臟的跳動狠狠地?fù)舸蛑业暮蟊?。有人在他的屁股上一腳一腳地踹,他的身子在我身上一下一下揉搓著。臺下又有人嚷:“把那個不要臉的地主小婊子翻過來,狗這么上,人哪有這么干的?”又是一片獰笑聲。劉書記被拽起來,我被他們四仰八叉地平摔在臺子上,他們又架著劉書記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
孩子,你真地不知道那天在臺子上娘想到了什么。即使我說出來,你可能也不信。劉書記在眾目睽睽之下壓在我的身上,他不是和我做愛,而是用他的身體保護(hù)我。實際上我真地盼望他當(dāng)時有勇氣進(jìn)入我的身體,像大街上發(fā)情的狗一樣旁若無人地轟轟烈烈愛一場。我?guī)缀跬浟诵邜u,我覺得有一種神圣的育人的責(zé)任,于是我聳了聳屁股,劉書記弓起腰。他當(dāng)時肯定認(rèn)為我已經(jīng)受不了他身子的重量了。每一次皮帶抽在他的后背上,他還是不自覺地向下壓一下。我想扭頭看看他,就像我們曾經(jīng)把舌頭攪在一起一樣,可是他用下巴頦抵住了我的后腦勺,不讓皮帶抽在我的頭上。孩子,那時我想起了我們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關(guān)于文藝工作者要“創(chuàng)作出更多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的最高指示來。我反復(fù)地提醒自己,我這不是在偷人,我不是在淫穢,我正在用自己圣潔的身體給人民群眾創(chuàng)作著他們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人民群眾就像古代的皇帝一樣,他們也是人,他們也需要生兒育女,也需要床第之歡,也需要欣賞和學(xué)習(xí)不同的做愛姿勢。今天,做愛的享受已經(jīng)不再是那些帝王將相公子王侯們獨有的東西了,現(xiàn)在它正在屬于我們偉大的人民群眾,它正在屬于我們?nèi)招略庐惖膫ゴ蟮男轮袊?。我突然有了一種神圣感和對愚昧的鄙視。當(dāng)那些小將們把我翻過來時,我又笑了笑,手伸向下身?!凹t衛(wèi)兵小將們,你們看看,這里就是人民的來路,也是人民變成豬狗的道具?!蔽耶?dāng)時真地想到了這樣的至理名言,可是我沒喊出來。
那天晚上,劉書記給自己腿上綁了幾塊磚頭,一頭扎進(jìn)了鎮(zhèn)南的那口枯井里。
鎮(zhèn)上的人們?yōu)榱诉\(yùn)動,那天竟然沒有一戶人家去打水。那是我這一生中最遭殃的一天。他們以為是我藏起了劉書記,逼著我交出來。我交不出,他們就把我吊在醫(yī)院院子里的樹上,為了避免我被吊死,把你棗木叔捆在我的腳下當(dāng)了我的墊腳石。白天他們派了兩個人站崗,其中就有郭三麻子。那天快天黑時,另一個人說家里有事,離開了一會兒。那人剛不見人影了,這個畜生就在你棗木叔跟前尿了一泡,然后嘴里罵罵咧咧地開始手淫。我真不愿意提起那天他說的話,他讓我見識了一個翻身當(dāng)家做主的地痞流氓的猥瑣嘴臉。你棗木叔和他對罵,罵他豬狗不如。郭三麻子見你棗木叔罵他,系上腰帶,嬉皮笑臉地湊到棗木臉上,他說:“棗木,你他媽的也別跟你大爺裝英雄好漢,你也不自己想想,你成天價寵著的閨女哪一點長得像你?我怎么看怎么像劉解放那狗日的!”說完,他就邊說邊圍著樹轉(zhuǎn)圈,每次轉(zhuǎn)到我身后,都會狠狠地在我的身上抓一把,“臭娘們,按那丫頭的年齡,我看吶棗木,你他媽的老早就戴上綠帽子啦?!闭f著,他照著你棗木叔頭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棗木,我說的對不對?”我揚(yáng)起左腳沖著他臉踢了一腳,棗木沖著他吐了口唾沫。我沒踢到郭三麻子,他卻順勢抓住了我的腿,一只手伸進(jìn)我的褲子里亂摸亂抓起來。因為繩子捆著我的大腿,他罵了一句:“騷逼娘們還不讓老子摸,老子就要摸摸,興他媽的那狗日的摸就他媽的興老子摸,是不是,棗木?”他的一只手插進(jìn)了我的褲襠里,兩根手指頭惡狠狠地向我的身子里戳,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左邊的乳房,往死里捏。我閉上眼睛,淚水流下來。
棗木耷拉下頭,嗚嗚地哭起來:“郭三麻子,即使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這個畜生!”棗木吼了一聲。
“我的棗木大英雄,戴綠帽子的大英雄,到他媽的閻王爺那里,老子也不怕,老子剌破頭都他媽的不怕,我他媽的還怕你!”
這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另外那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跑回來,嚷著:“劉解放那狗東西跳井了,咱快去看看。”
郭三麻子慌忙從我身上抽回手去,罵了一句:“凍死你兩個狗男女!”就向著喊聲跑了。
“他不該死?!边^了一會兒,你棗木叔恨恨地說。
“你說誰呀,棗木?”我知道他在說劉書記,我還是言不由衷地問了一句。
“他該死在我手上?!?/p>
“棗木,別說了,我對不住你?!?/p>
“小三姑,他該死在我的手上。”
“棗木,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對不住你。”
棗木牙咬得嘎嘣嘎嘣直響。
“棗木,你不該娶我,我一天好日子也沒讓你過。”
“小三姑,棗木娶你不后悔,”他頓了頓,“可……可……可是小三姑,你怎么就不把棗木當(dāng)人吶,小三姑?”
遠(yuǎn)處響起了“打倒反革命劉解放,劉解放自絕于人民”的喊聲。我們周圍的夜靜得能聽見我們彼此的呼吸。我仰頭從干枯的枝杈里看星星,它們也在靜靜地毫無表情地看我。棗木向上聳聳身子,好讓我的腳尖能夠搭在他的肩上。我低下頭,又一次涌出的淚水打在棗木的臉上。棗木說:“小三姑,你哭了?”
我沒言語,嘆了口氣。這時,我覺得有人在解繩子,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誰?干什么?”那人也不言語,慌亂地在樹后解著繩子。棗木倒是清醒些:“小三姑,別喊了,咱遇到好人了。”那人還是不聲不吭,把我身上的繩子解開了,我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我爬起來,只看見一個黑影向醫(yī)院后面急匆匆地跑了。我跺跺麻木的雙腳,費了好大勁兒才解開棗木身上的繩子,然后背起他,我覺得你棗木叔的臉在我的脖子上熱辣辣的,不一會兒他就流了淚,在寒風(fēng)里,淚水很快變得冰涼冰涼的。我說:“棗木,往后我要好好地疼你?!睏椖緵]言語,淚水還是不住地流,流到了我的胸脯上。
從那天開始,棗木一病不起。我們家所有能貼大字報的地方全都貼上了,一層接一層地貼。因為棗木已經(jīng)下不了炕,批斗會就搬到了我們的院子里。后來,那些開批斗會的人內(nèi)部起了矛盾,再到后來,他們好像忘記了我們,跑到大街上開始筑街壘,就像我經(jīng)歷的解放戰(zhàn)爭那樣,對陣的雙方要進(jìn)行一場短兵相接的街壘戰(zhàn)。我們得到了久違的安寧。
不知道是他們疏忽還是什么原因,我們每月還是能夠從糧店里領(lǐng)到果腹的糧食,這比起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好多了。每一次我都要對著糧店里的毛主席像鞠三個躬,高喊三遍“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身體健康?!比缓笤俸啊拔沂且粋€反革命,要好好改造,爭取重新做人;我是一個破鞋,是一個狗都不要的爛貨,我不得好死?!笨墒悄鼙持Z食回家,讓我再多喊幾遍,我也喊。我都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戲臺上給革命群眾演過那樣的戲,我還怕什么呢?
你棗木叔沒能熬過那個冬天,死在大年三十的夜里。我端著餃子走近他時,他擺擺手,示意我坐下?;杳院脦滋熘螅蝗痪衿饋恚乙呀?jīng)覺得了不妙。我坐在炕沿上,他拉著我的手,我低著頭聽他嘮叨。他告訴了我一個天大的秘密。
他問我:“你還記得攻打T縣時的事情嗎?”當(dāng)時,我一驚,抬頭看他時,他眼里正慢慢升起一種復(fù)仇后的滿足,他的嘴角微顫著,“我替你殺死了那個惡人?!蔽蚁氤槌鍪謥?,可是他抓得很死,“在我們泅渡到T縣城墻下不遠(yuǎn)的地方時,縣城里的國軍正在撐著小船逃跑,雙方就對上了火,我利用在那惡人身邊的方便,把他一把摁進(jìn)了水里,幾天熬夜下來,他可能累壞了,幾乎沒太掙扎,就完了。我扎了個猛子,在他胸口窩狠狠地扎進(jìn)了一把匕首。我水性好,就向著國軍逃跑的小船一直游,最后他們把我拉上了船?!蔽业氖衷谒掷锆d攣了一下,棗木問:“小三姑,你怎么了?”
我說:“沒事。他們沒發(fā)現(xiàn)你是解放軍?”
“你忘了?當(dāng)時我們不是全換上了國軍的服裝了嗎?”
我想問他為什么要殺死他?可是我沒說出口來。我知道那人是他的恥辱,他要親手抹掉。
“你會死嗎,小三姑?”
“我要等著女兒回來?!?/p>
他艱難地笑笑,松開了我的手。
“棗木,吃幾個餃子,過年了,吃了餃子,你就好好歇一會兒?!蔽覐淖雷由隙似痫溩?,再低頭看他時,他已咽了氣。
我走到窗前,打開窗子,連碗帶餃子一起扔了出去。碗啪嚓一聲碎裂的聲音扎疼了娘的心。孩子,娘只剩下你這么一個親人了。孩子,你在哪里?
我的整個身子劇烈地抽搐起來。那一刻,娘想到了死??墒?,我身體里那個聲音在呼喚我,清晰地喊著娘的乳名。他說:“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等待,再等待?!蔽覇査骸拔乙却裁??我還會有什么?”他怒斥我:“等待什么,你自己知道?!蹦且豢蹋艺娴赜行┟H涣耍⒆?,我不知道我還會有什么樣的來日。他又說:“你活著,就是一個見證!”
那晚,我把你棗木叔背回家后,輕輕地放在炕上,然后疊起被窩摞,把他的身子靠在上面,我把我的臉湊上去,我說:“棗木,你狠狠地抽我兩下?!?/p>
他伸出雙手捧住我的臉往自己嘴上拉,他在我臉上哆嗦著親了一口,說:“小三姑,我不抽。從小我就怕你,這一輩子你都在欺負(fù)我。”說完,他松開手,頭一歪,就出溜到了炕上,我替他蓋上被子,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額頭。我燒了一鍋熱水,先替棗木擦了擦身子,然后我也好好地擦了擦身子。那晚,我摟著棗木睡了一宿,我一直沒合眼。棗木躺在我的臂彎里,為了安慰我,他打起了呼嚕。實際上他也一宿沒睡,棗木從來就沒打過呼嚕。他的身子一陣陣發(fā)燙,他在我身子這邊的手一直忐忑地試圖伸向我的腿,我更緊地依偎過去。第二天早晨伺候他小解時,我看見他身子另一側(cè)的半截腿上有五個發(fā)紫的手指印,其中兩個還在滲血。
鎮(zhèn)上的街壘沒有對峙多少時間,上面就下了一道命令,隨著命令而來的還有幾個解放軍。你就是在解放軍來了半月之后,突然出現(xiàn)在我臉前的。
我沖上去,抱住你,我說:“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笨墒?,你冷漠得就像一根兒冰棍。
你說:“我才走了幾天,怎么就剩下你自己了?”
我嗚嗚地哭起來。
“我還得走。”
“去哪兒?”我松開你,愣愣地看著你。
你拍拍肚子,說:“我要找他爸去?!?/p>
娘一下子就傻了,不知說什么才好。
“他說他是內(nèi)蒙的,串聯(lián)的時候遇見的,頭一天我就讓他把我操了?!?/p>
“不許和娘這么說話!”
你撇撇嘴,冷笑了一下:“本來我就不該回來,可是想到我爸,我還是回來了。”
你挺了挺胸脯,緊了緊腰間的皮帶。你的嘴鼓了鼓,吐了一口酸水。我趕緊拍你的后背,你回手扒拉開我的手,說:“別拍我!”
“孩子……”
“你給我閉上嘴!”你蹲下,又嘔了幾下,然后站起來,眼睛被嗆得都紅了。娘看見里面有一種仇恨。接下來你說句讓娘想上吊的話:“你不會再上別人的炕了吧?”
我狠狠地抽了你一巴掌,然后就看著自己哆嗦著的那只手。你嘲諷地摸了摸嘴角。我抽得太狠了,你的嘴角滲出了血。我撲上去,想替你擦擦嘴角的血,可是你擋住了我的手。
“這下好了,你再上人家的炕,誰也看不見了。”你邊說邊向門口決絕地跑去。
我在后面追著:“孩子,原諒娘,娘不該打你?!?/p>
你一直向南跑,出了鎮(zhèn)子,再向東拐。娘一下子就傻在了村口,這條道也是娘當(dāng)時跟你爸爸跑出鎮(zhèn)子的那條道啊。你連頭都沒回一下,向著縣里的方向沒命地跑。我一直走到縣里,找到你上學(xué)的中學(xué),學(xué)校里的人說你去當(dāng)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了。
我說:“我們這里就是鄉(xiāng)村??!”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是她什么人?怎么思想這么落后?”
“我是她娘。”
“怪不得呢,原來你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反革命破鞋。”他用手在自己的鼻子上扇了扇,嘴里不住地吹著氣,低頭看了看我的腳,“鞋子不該穿在你的腳上,應(yīng)該掛在你的脖子上?!闭f完,呸一口向著我臉吐了一口唾沫,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站在學(xué)校門口一直愣到天黑,也沒有見到你的影子。那一夜真長真黑啊!我坑坑洼洼地跌撞回來,院子空得就像掛在一根兒竹竿上的破衣裳……
九
蛐蛐的叫聲又響起來,把我從一個小女孩偷偷摸摸吃青磚片的夢里拽回來。我的心就揪揪一下,打個激靈,胸腔隨之嘶鳴起來。爾后,我就醒了。那一刻,我不愿意睜開眼睛,口水在嘴角流淌。我知道這時那只蛐蛐蹦進(jìn)了那條窄長幽暗的青磚砌就的巷道。
院子外面響起了郭冒良轟牛的聲音。
“冒良叔,回來了?”我喊了一聲。
“他三姐,還沒做飯?”
“沒吶?!?/p>
“到明個我讓家明把你的棒子給收了?!?/p>
“不慌,你先忙你的,我一個人,收點就夠吃的?!?/p>
牛哞了一聲,緩緩地向鎮(zhèn)子里邊走去。
孩子,埋了你棗木叔一個月后的一天黑夜,有一個人撥開了咱家的門插關(guān)兒。我在似睡非睡中喊了一嗓子,那人一雙手就捂住了娘的嘴。我慌忙從針線笸籮里抄起剪刀,向著那人的臉就攮了一剪刀。他慘叫一聲,松開雙手跑了出去。那人萬萬沒想到他剛竄到院子里,就有人狠狠地照著他的后背掄了一棍子。那人就像一條狗那樣嗷嚎了一聲,咕咚一聲趴在了地上,又是幾下棍子悶悶的聲音,就像砸在掙扎的狗身上一樣,他的叫聲在墻皮上來來回回地撞擊著,我覺得叫聲里流淌著癩蛤蟆的血。棍子一下一下落下,悶不吭聲。那人的慘叫,越來越像刀子捅進(jìn)狗的脖腔里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撕裂。
我穿上衣裳,慢條斯理地點上桅燈,又對著鏡子好好地梳了梳頭發(fā),最后在雙手里吐了口唾沫抹在頭發(fā)上,把已經(jīng)有些灰白的鬢角向耳根掖了掖,提起桅燈走了出去。隨著我的腳磕碰門檻的腳步聲,院子里的人齊刷刷地望向屋門口。有一個人跺了一下腳,有一個人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還有一個人的煙袋鍋忽閃著紅火。我右手把著門框,想把左手里的桅燈提穩(wěn),可是它晃蕩得就像在大風(fēng)的樹枝上掛著一樣。我哦一聲,院子里一下子就沒了動靜。趴在地上挨打的人臉上淌著血,我這才看清他是郭三麻子。他想爬起來,可每一次都會被郭冒良的棍子頭狠狠地敲一下頭心,于是他只能老老實實地趴下。郭三麻子不動了,嘴里哭喪著喊:“三姐,你行行好,讓冒良叔別打了。”這時,院子里的人更多起來。
我說:“冒良叔,別打了,再打就把他打死了?!?/p>
冒良叔看看我,扔掉棍子,一哈腰揪住了郭三麻子的脖領(lǐng)子,罵了一聲:“畜生!剌破頭的畜生!打死這個畜生也是便宜了他?!?/p>
“冒良叔,把他交給革委會吧?!?/p>
因為這一遭,郭三麻子所呆的那個造反派隊伍就偃旗息鼓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次給我們解繩子的人是郭冒良的兒子郭家明。
孩子,實際上我一直有心讓你嫁給家明。孩子,娘不是因為感激,而是因為在遍地瘋狂的時代的那微弱的善良。
郭三麻子因為在文革中犯下了那么多罪孽,文革結(jié)束后,政府逮捕了他,讓他蹲了三年大牢。放出來以后,整個鎮(zhèn)子沒人搭理他。有一天吃晚飯時,他敲響了咱家的門環(huán)。也不知道他是跟誰學(xué)的,在后背上捆了一根荊條,手里提著一盞桅燈,他叫:“三姐,你開開門,麻子負(fù)荊請罪來了?!彪S即就是嗚嗚的哭聲??蘼暼莵砹撕芏嗫礋狒[的鄉(xiāng)親,人們嘻嘻哈哈地調(diào)侃著郭三麻子,有人說麻子你要是真心給人賠不是,就自己狠狠地扇自己的嘴巴子。門外響起郭三麻子啪啪的扇耳光的聲音。人群哄哄起來。“你該拿把菜刀,再練練你那剌破頭的把戲?!惫樽右贿厗鑶璧乜抟贿吪九镜厣茸约旱亩巫?。我打開門,人群一下自己靜下來,盯著燈影里的我和郭三麻子。
“麻子,回去吧?!蔽艺f。
“三姐,你不抽我?guī)坠髯游医窈谙戮筒黄饋砹??!?/p>
“好好地抽你干嗎?回去吧?!?/p>
郭三麻子放下桅燈,咚一聲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然后向我跟前驅(qū)了兩下,荊條碰到了我的手。郭三麻子說:“三姐,你抽出來,狠狠地抽我?guī)紫?,求求你了,三姐?!蔽翌濐澪∥〉爻槌鰜?,在他后背上輕輕地點了一下,然后把荊條扔在郭三麻子腳下,轉(zhuǎn)身掩上大門,插上門閂。我倚在門上,門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我眼里沒來由地涌出了淚水……
夕陽緩緩地降落下去,孩子,我又等了你一天。到明天,娘會繼續(xù)等你的來信,最好是你領(lǐng)著我的外孫和我的外孫女叩響大門。到時,我要給他們講一只蛐蛐和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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