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連清川

8月18日讀到柴子文先生的大作《自由的價值不進則退》，頗為震動。我與子文兄皆出身于如今飽受詬病的“南方系”，且都曾就職而今的風暴中心《南方周末》，不曾謀面卻久已仰慕，拜讀雄文，甘之如飴。

子文兄的自由主義慈悲與情懷，我尤其激賞：“沒有什么比排外對自由價值更具殺傷力了。一個自閉的城市，就如一個自閉的人，無法享受自由的滋味，更別說捍衛自由的價值。”

然而，具體到香港這個城市的時候，雖然我贊同的是子文兄的整體價值觀，卻無法茍同其具體情境和空間之下的批判，因此草就此文，就教于子文兄與其他方家。

香港菲傭的居留權問題，其實由來已久，更早于香港向內地開放自由行。然而，在近兩年香港內地之爭日益甚囂塵上之時，一來菲傭問題已經邊緣化，少有人談論這些少數人的問題；二來夾雜在香港內地矛盾的大背景之下，若能解決內地人問題，以香港的制度途徑，菲傭問題自然引刃而解。

香港內地矛盾日益尖銳，撇開政治層面的深層問題，其要卻幾乎無關宏旨。縱觀近幾年兩地矛盾大爆發，無非都是些雞毛蒜皮小事，卻往往引發茶杯里的風暴。先是內地孕婦赴港生子，引發香港人對醫療資源和福利資源的緊張感，于是立法限制了赴港生子的數量；后是內地游客到香港旅游，表現令人咋舌，港人雖貪戀游客所帶來的巨額利潤，卻無法忍受游客對于香港普遍較高城市文明的玷污，于是出籠了“蝗蟲論”，導致內地居民群起攻之；近日又有內地“奶粉客”大量涌入香港拖運奶粉，以致本港母親反倒出現奶荒，于是又立法限定奶粉客的運奶數量。

這幾次事件，若按照香港在港英政府治下的官僚訓練傳統與素養，本都是容易解決的事態。然而特區政府卻在民意的高漲裹挾之下驚慌失措，居然頻頻失招，既無法給予中央政府充分斡旋機會，又無法撫平本地市民心態，真的一步錯，步步錯，動輒得咎。

然而如果僅僅說是特區政府因應失策，卻也不盡公平，總是因為港人民意所趨，政府于是左右不逢源，里外不是人。港人回歸不到20年，當年滿口的“表叔”“北姑”，一臉的不屑，如何便一日之間失卻了所有自信，變成對內地居民的圍堵心態？

若要說香港人歷來“吝嗇”“孤寒”（粵語，小氣的意思）“排外”，卻完全不合歷史。1952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的四次大逃港中，香港至少收留了近60萬的逃港者，以及其后陸續到達的他們的親屬。而在20世紀70年代之后，香港收留了從越南逃亡而來的20萬越南船民，其后遺癥直至2000年方告平息。1950年之后香港每十年人口增長100萬，自然其中多數由移民構成。

在中國內地崛起之前，香港乃是整個亞洲的明星城市，也是以自由港著稱的城市，其自由精神乃是深入骨髓的。雖然如今在大選層面囿于種種原因無從落定，但是其基層選舉、律法、財經制度、教育、言論、宗教乃至移民政策，無一不是整個亞洲之翹楚，如何可能是自由精神墮落的城市。

然而，無論香港如何地是一個律法秩序統治的土地，終究它不是一個桃花源之城。它身處在一個真實的政治、財經與文化時空之中。在一個特定的時空地位時，它便有非常真實的地方處境與地方制度，更加具體的描述便是：它乃是一個有著屬己利益的共同體。

任何一個地方，都應當是一個屬己利益的共同體，也就是說，這個地方的律法、政策，乃是服務于這個地方的公共利益的。這些公共利益基于地方居民的公共民意之上，符合地方公共利益的，民意便支持；不符合地方公共利益的，地方便反對。

香港并非天外飛來，它有著十分充分與豐富的地方歷史變遷、文化建設和制度生長。這些東西的長期積累，便形成了香港獨特的共同體文化和共同體利益：這其中，乃是包含了包括多次的逃港潮和越南船民的共同建設和智慧。

近些年來，香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與壓力，其中包括亞洲經濟危機所造成的經濟下滑、回歸內地之后的制度與文化齟齬、內地經濟騰飛所帶來的經濟與人口優勢壓力、亞洲新興經濟體對于自由港地位的挑戰。

地方共同體遭遇外來壓力的自然反應乃是抵抗，猶如當年的希臘城邦與后來的佛羅倫薩城邦對于羅馬教廷的抵抗。城邦首要的任務乃是抗擊外來壓力以保全城邦自我的生活方式與制度生存。這既是城邦本身的需求，其實也就是對于整體環境的貢獻：況且，它乃是高于其他制度的存在。

美國保守主義哲學家阿蘭·布魯姆在分析莎士比亞的名著《奧賽羅》中寫道：“每個城邦都有自己的習俗與神明，排他性是城邦生命的根基。為了生存，人們必須捍衛祖傳的生活方式，這些方式結合了偶然因素和特殊時空的特殊制度，合格的公民對它們必然是忠誠的。”

香港是一個民主制度，民意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自由是無限度的，但民主是有疆界的。自由的制度，必須依靠民主的制度來捍衛。因此，香港的民主制度，決定了它所采取的政策；既然民意選擇了捍衛它們固有的生活方式不遭受外來文化的侵蝕，那么任何一個香港的居民都應該選擇忠誠于它的城市和它的律法。

紐約為什么能夠成為世界級的自由港，為什么可以不受限制地接納來自全世界的文化和移民而不需任何政策抵抗？因為紐約有著美國的縱深腹地。而香港有什么？“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對于一個彈丸之地，被包圍在一個比它龐大不知凡幾的政治、經濟和文明壓力之下，苛責它選擇收縮給予外人的自由是殘酷的，因為外面的世界過于龐大，它只有能力維護自我和自己居民的自由。

如果我們期待香港能夠成為一個龐大的開放性自由的城市的話，毫無芥蒂地允許外來移民的隨意進入的話，那么只有當周邊的壓力消除的時候，香港人才有能力、才有空間、才有自信能夠允許自己的制度和文明接受考驗。

“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相互交好，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張楚的歌這么唱道。可是香港沒有那樣的奢侈和資源可以相互交好，它注定是可恥的，因為它的制度、文明和生活方式，不應該在虛假交好之中被扼殺。

所以，在真正的交好之前，香港不能和誰談戀愛。它的孤獨、它的可恥，都是對人類社會的一種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