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平

當代中國教育在跨越式發展的過程中,也成為突出的問題領域,成為眾矢之的。無論“錢學森之問”、中小學擇校熱、學業負擔還是精英大學農村學生的減少,人們都意識到在這些積重難返的老大難問題背后,必定存在一些深層的原因、深刻的機制。
中國教育最嚴重的兩個弊端是應試教育和教育不公。近些年來,各種調研不可謂不多,然而,是非并未辨明而問題日益嚴重。教育界內部的研討,作為學科分化的產物往往過于專門和微觀,集中為考試、評價、課程等具體問題,缺乏宏觀解釋的視角。對教育的聲討批判,比較流行的社會思潮,一種是文化決定論,認為應試教育、學歷崇拜、望子成龍等等均源自文化傳統,在獨生子女時代更趨嚴重,東亞國家概莫能外,沒有什么奇藥良方。二是制度決定論,認為各種教育問題都可以推導到高度集權、行政化的體制上,寄望于自上而下的整體改革,舍此無從進步。三是環境決定論,認為教育不過是被動地復制社會存在和社會結構,問題出在教育之外,教育不可能自守清白。這些解釋各有道理,但都流露了教育無解的悲觀。可見,與對教育問題的認知相比,對問題的成因遠沒有形成社會共識。這或許是我們的許多教育對策往往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化為無形,甚至南轅北轍的重要原因之一。
程平源的新書《中國教育問題調查》,展示了他和他的團隊對中國教育深層問題的診斷。他們所揭示的各種教育問題——致命、弱體、偽智、缺德等等都是我們已知的;然而,他們采取了深入細致的田野調查,用量化和質性研究相結合的社會學方法,使其具有許多同類研究所缺乏的現場感和粗糲的質感,一個個鮮活的人生和命運,兒童、家長的情感糾結、掙扎躍然紙上,發人深省。尤其是關于青少年自殺的研究,那一頁頁青春的絕筆和未亡人的追悔,散發著花季少年尚未冷卻的體溫,直擊每一個人的良知和心扉,告訴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這一切必須改變!
該研究還有一個重大的理論追求,就是致力于穿透教育亂象的方方面面,揭示其背后深層的機制和邏輯。其核心觀點認為中小學熾烈的擇校競爭、課外輔導班、學生意識形態裹挾,導致學習分數化、高等教育產業化等等,背后是教育資本化的邏輯。作者援引西方的批判理論,認為“中國建立了一種特殊的市場經濟,日益將新自由主義要素與權威主義的中央控制交叉結合”,形成了“有中國特色的新自由主義”。當教育“被人為地強行塞入經濟學概念后,教育現象和整個教育就逐漸服從于純經濟目的”,教育成為虛擬商品,分數成為硬通貨,原本屬于國家公共服務的領域變為市場交換領域,教育求真求善的價值漸為經濟意識形態裹挾,導致經濟主宰教育等社會關系的資本運動。這樣的整體觀照作為一家之言,固然還可商榷探討,但不能不說為認識當代中國教育提供了一個具有穿透力的、重要的理論解釋。
在我國,這一現實被輿論稱為“教育產業化”。大致在1990年代中后期開始的這一進程,是新中國教育一個十分特殊的發展階段。其問題起初被定義為“教育亂收費”。教育理論界比較委婉的說法,是“單純財政視角的教育改革”、“教育改革的經濟主義路線”。它是那個時期社會主流價值、社會政策的產物。雖然2005年前后,伴隨以人為本的新的價值觀的建立,奠定了教育公平的價值,對“教育產業化”政策進行了宏觀的扭轉和糾正,但對它的理論清理和撥亂反正并沒有深入展開。時至今日,在教育公共領域不難看到它或明或暗的存在。同時,也有許多理論認識需要辨析。例如,盡管中國的“教育產業化”與西方的新自由主義、新公共管理表面上有相似之處;但其實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教育市場化。西方國家的這一改革主要在高等教育領域,高等教育市場化的特征主要是減少國家對高等教育的支出,放松管制,發展私立教育等等;在基礎教育領域并沒有所謂市場化的改革,而是以向學校放權為特征的“自由化”改革。在中國的確出現了將教育公共服務領域變成了金錢和利益交換的市場,利用公共教育資源營利創收的異變。此后,權力和市場的勾結,利益集團的出現,深刻地改變了教育的利益格局、品質和精神面貌。
這一現實,使得西方馬克思主義被引為批判的武器。典型如布爾迪厄的批判理論,揭示文化資本的傳遞,使教育成為社會文化和階層再生產的機制。鮑爾斯、金蒂斯論證教育的社會基礎是社會的不平等性,因而教育并非促進平等而是社會不平等再生產的工具。批判教育學的代表人物伊里奇對學校的強迫性學習的解釋,認為是在消費主義社會,將教育等同于對稀缺資源滿足的商業化過程。解放教育學的佛萊雷提出教育是基于一種壓迫和被壓迫者的不平等社會關系,因而“一切教育都是政治行為”。批評教育學的另一位領軍人物吉魯,反對鮑爾斯、金蒂斯、布爾迪厄比較機械的文化和社會地位復制理論,認為應當考慮邊緣群體參與的可能性,學校應當成為文化生產和變革的場所,在多元文化和社會群體中促進不同學生的發展,指向了建設性的方向。
近年來我國教育生活中正在出現的一個新變化,是超越單純批判、抱怨、等待的狀態,走向個人力所難及的“微改變”,“行動改變生存”正在成為一種公眾選擇。他們或者用腳投票,逃離應試教育,或者“在家上學”,自行舉辦教育,基層政府和學校自下而上的改革探索,基于網絡的社會化和個性化學習實踐,都在豐富我們對教育變革的動力機制的認知。在這個建設性的過程中,教育哲學高屋建瓴的批判性,仍將引領我們改造和建設的方向。
(作者系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