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機器背后的故事

姜平

南通紡織博物館的“近代紡織車間”是一座按照我國近代著名愛國實業家張謇先生1897年建造的大生紗廠紡紗車間原貌整體搬遷復原的近代工業遺產陳列。車間里陳列的大生紡織機器，大都為清廷辦洋務的遺物，后經張謇之手點鐵成金，開創了南通近代工業的歷史輝煌。其中，6件大生機器為一級文物。

大生機器如今已成為張謇大生紡織系統的代表性標識，同時作為十九世紀后期洋務派人物引進早期動力紡織機器中唯一幸存下來的歷史文物，也是見證中國民族工業百年歷史滄桑的寶貴工業遺存。它們曾先后流徙到湖北、上海、南京、南通四座近代老工業基地，牽涉到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盛宣懷、劉坤一諸公與張謇之間的恩怨是非，歷史內涵極其豐富，而且在張謇著作中都有案可稽，具有很高的歷史研究價值。如今一個多世紀過去了，這批老爺機器已成絕世孤品，也是見證南通——中國近代第一城的奠基之作，其文物價值不可估量。筆者曾經專訪過當年主持“近代紡織車間”復原陳列的原市政協副主席蔣正頤高級工程師。

作為南通市紡織界頗富盛名的技術權威，蔣公八十年代主持紡博館籌建工作的領導任內，對“近代紡織車間”的搶救性復原陳列傾注了極大的心力。“關于大生機器，有些事我若不說，只恐后人對此多有不曉。”蔣公言談間披露出不少當年大生機器征集、復原中鮮為人知的背景故事。

提及紡織工業，人們不會忘記共和國領袖在建國初提醒國人“不要忘記張謇”的諄諄告誡。張謇的豐功偉績首當紡織。1895年張謇在家鄉南通手創大生紗廠，開創了我國近代民族紡織工業的成功典范，同時也揭開了南通早期城市化的光輝一頁。南通由此名聲遐邇，躋身近代著名的新興工業城鎮，成為二十世紀初享譽中外的“模范縣”。大生紗廠是張謇大生紡織系統的核心企業，也是張謇經營眾多地方事業所仰賴的經濟支柱。這樣一座前后跨越兩個世紀風云而能巋然屹立至今的百旬老廠，是足可彪柄青史，留下可資后人緬懷追思的永久記憶的。紡博“近代紡織車間”的復原陳列正是濃縮了這一歷史命題，讓歷史潮頭的轟響，在此凝固成永恒的一瞬。

回憶當年大生機器的搜集和“近代車間”的歷史復原，蔣公思緒連翩，感慨良多，喟然嘆出如下三道難經：

一為任事難。八十年代中期，國內政治氣候乍暖乍寒。一方面張謇其人剛剛恢復名譽；一方面左的幽靈徘徊不去。關于“張謇與大生”，仍是一個敏感、爭議的話題。人心余悸，諱莫如深。蔣公略舉當年兩例怪異之現象：通棉一廠張謇銅像剛剛揭幕，卻又被悄悄筑起一道圍墻擋住；籌備就緒的“南通紡織史展”正待開張，突然傳來取消對外公展的上級指令。在如此的氣候條件下，誰來主持“近代車間”——這一南通尚無先例的大型歷史復原陳列，都將意味著風險、壓力與非議。“從上到下，方方面面，臨事回避者有之、哼哈推諉者有之，我是頭帶三尺帽，如唱獨角戲……”談起任事難，當年一幕幕世相人心，蔣公猶然在目。

二為征集難。自七十年代通棉一廠老廠改造后，大生老機器逐批淘汰廢棄，流散到四郊鄰縣的鄉鎮小廠。要追回這些散失已久的老設備，須一一登門拜訪，須往返洽商、組織起吊裝運……凡此多端，離不開用車花鈔，還非老蔣親臨出駕不行。花甲之齡、道途勞頓且不足言苦，難還難在征集難。“我這個掛帥總指揮，徒占虛位，手無實權。一應車馬盤纏皆無著落。我是仗著在紡織界多年結下的老交情、老面子，厚顏征討、四方化緣，真可謂‘求爹爹、拜奶奶才完成了一場全市縣拉網式搜尋，足跡遠抵如皋縣長江公社，好不容易淘回了這批幾瀕滅絕的古董設備。”

三為復原難。大生機器追尋回來了，新難題又逼至。十九世紀末的老爺機，無數次的折換更新，主要關鍵技術早已脫胎換骨，難覓真容。要返本還原、恢復舊貌絕非易事。蔣公舉“好華特”紗機為例：僅傳動技術部分，就得改軸承婆司為當年的油領婆司、換單滾筒為早先的雙滾筒、拆電動馬達為蒸汽式輪帶傳動……熟諳保全的老技工們為此刨遍了一廠的廢料棧，修舊利廢，逐一攻關，終究還了大生機器的歷史真面目。“我尤其感激我的同道老友顧振華總工。由他主持的‘近代車間建筑復原，上自房梁窗柱，下至鋪地的花崗巖石塊，無一不取自當年的原物；從鋸齒廠房的構架與采光，到車間的吊燈與消防桶，也無不恪守大生的歷史原貌。——主其事者不易啊，我應視為難得知己。”言談所至，不免撩起老人的故舊之情。

半個多世紀的近代民族紡織工業，歷經一次次王朝更迭、兵燹之亂、興衰之變，紡織技術自身則以每十年、十五年的更新周期輪番淘汰，要遺存下來民族工業發韌期的原始設備，談何容易！當年煊赫滬上的榮氏、永安集團，他們擁有的紗機與資產富可敵國，幾占舊中國民族經濟的大半江山。如今何處可覓片鱗半爪的歷史蹤影？而僅在一江之隔的南通，卻完好如初地保存下來包括除塵、梳棉、拼條、粗紗、搖紗、織布在內的整套大生原始紡織設備。這是張謇創業時期孑遺下來的為數甚少的紡織文物，也是迄今我國現存最早、最完備的民族紡織工業的寶貴歷史遺存。它不獨屬于張謇、屬于南通，也代表著整個民族。大生機器以其豐厚的歷史內涵和珍貴的文物價值，已成為中國民族工業百年滄桑的歷史見證。

據蔣公回憶，當年“近代車間”的歷史復原并非一般的靜態陳列，而是可運轉的動態保存。清花喂進去，細紗紡出來，道道工序摻不了半點花架子。當初花大氣力把大生機器搞動起來，是出于兩個目的：生動地再現和永久的保存。紡織機械不定期保養運行就會銹蝕。如今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批已屬絕世孤品的紡織歷史文物現況如何呢？對此老人曾面露憂色。

歷史是容易被世人淡忘的，包括那些載入史冊的不朽文字。一座城市的文化遺產是城市的根。把根留住，才能根深葉茂，向上發展。否則，那會是可悲的精神委棄和文化根脈的斷失。南通是一座很純粹的紡織歷史名城。城市的文明進步都曾基于紡織業的存在與繁榮。我們感激紡織博物館的創設者們所具有的卓識遠見和搶救意識，及時完好地保留下來這批早期民族工業的實物遺存。它們作為百年大生的親歷者、見證者，將向一代代市民訴說南通的歷史輝煌，提醒后人不忘張謇一代先驅的開拓之功。

斯人已逝，事業長存。讓我們共同來愛護和珍視大生機器，為我們的城市留下永恒的記憶。這也是蔣正頤老人生前發自心底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