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銀玲

文 _ 楊彤

親愛的銀玲

文 _ 楊彤

“寫給X歲的你”—首屆《讀者·原創版》創作新星選拔大賽優秀作品選登親愛的銀玲：

你好。

愛情和婚姻是人生最重要的篇章，我今夫妻恩愛、家庭幸福，但也情不自禁地常常回憶起“我的初戀”，想起你。不知你是否有同感？

現在我給你寫的信，是我們分手后的第一封。我的人生之路很長時間都在逆境中掙扎，我現在覺得你的偉大和高尚之處，是你在我身處困難中時，把愛奉獻給了我。我覺得自己過去對待你的態度應該受到譴責。我應該向你道歉、懺悔。

1968年，我初中畢業，到你們村插隊。我租住在你家。我16歲，你也16歲。你家有6個小孩，你是老大，你要承擔許多家務。此刻，我耳邊響起你們的吆喝聲“玲—”“哎—”，你風馳電掣一般穿過門洞，跑回家。你的聲音真如你的名字一樣清脆動人。

你還記得你向我示愛的那個場景嗎？那是個漆黑的夜晚，在漆黑的門洞里，你把我叫過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小彬，人家都說咱倆好上了。”我當時馬上打斷你的話，說：“誰跟你好上了？”你聽了之后扭頭就跑。

我現在想你那時該是多么傷心啊！為什么我當時如此絕情？因為那時我家是地主出身，紅衛兵給我父親掛上牌子，每天必須掛在脖子上。我父親來看我，都要等到天黑，才敢脫下衣服，把小牌子和衣服拿在手里，像賊一樣溜進村里。你的父親嫌丟人，三番五次地逼我搬家，我買了些禮物，好說歹說，才算沒有讓你父親把我攆出來，所以我把對你父親的恨全發泄到了你的身上。

扎根農村鬧革命，是當時最時尚的口號。我姥爺來信說，響應黨的號召，扎根農村鬧革命吧。我拿著姥爺的錢，蓋了幾間房子。你曾多次光臨我的新居，但都被我“攆”走了。那些年村子里“媒漢”“媒婆”們沒少往我家跑。他們說你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上炕是裁縫，下炕是廚子”……

說實話，那時要想讓我和你好、愛你，真是比登天還難。因為我懼怕一生都在農村“修理地球”。

插隊4年之后，國家給知青分配工作，我進廠當了工人。我記得當時你專程給我送行。你進了我家門，我問：“你來干嗎？”你笑著說：“怎么？要當大工人了，就不讓我登門了？我想瞧瞧你。”

我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你、離開農村的，頭都沒回，可如今想起來真是萬分內疚。那時，我已經20多歲了，你也已經20多歲了。我們本都該是陶醉于如癡如醉的愛情里，可實際情況截然相反。

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就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遇到了本不該相遇的人。真是這樣嗎？真有那么多的“錯誤”嗎？“錯”究竟在誰身上？我覺得那時的“錯”在我身上。

當你父親攆我走時，我找了一處快要倒塌的舊房，準備搬走。可你攔住了我，說要和你父親去商量，留我住下。“寄人籬下”的人即將又要“流離失所”，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這豈不是天大的幸運，天大的功德。你之所以這么做，都是出于對我的同情，其中還有你對我的“好”。滴水之恩應涌泉相報，可我錯誤地反其道行之，不僅不感激你、報答你，反而拒絕了你、傷害了你，真是過分至極！

當我讀到英國首相迪斯累里的那句話，心被震撼了：“關于人生，總的說來，青年時代是個錯誤；成年時代是一場斗爭；老年時代是一種遺憾。”我青年時真是犯了大錯，而我的老年很是幸運，不僅感到遺憾，而且認識并改正了自己的錯誤，給你寫這封信就是證明。

我在農村干的第一樁活兒，就是春天時往地里拉糞。當時我連糞都不會淘，經常把糞倒得滿地都是。有時還因為沒有支好車，車倒了，糞桶里的糞就像河一樣流進人家的廁所和院子里。你經常笑得直不起腰，譏笑我：“你這個大學生，真是大笨蛋！”話這么說，但是你心眼好，很勤快，不但教我怎么淘糞，而且幫我收拾殘局，給住戶賠情。

起初，我和伙伴干一樣的活，卻掙不同的工酬。月底評“大寨工”，人家每天10個工分，我每天才8個工分。為此，我不知跟他們吵了多少架。正是由于你無私、熱情的教授，我才學會勞動技能，也掙到了每天的10個工分，使我緩解了經濟壓力，生存了下來。

忽視了你的作用，真是我思想的偏頗和錯誤，我當初只想自己的困難，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踏入新的階段。

在生產隊時，都是男女青年搭配，兩人拉一輛車到城里拉糞，咱倆由于住在一起，所以是固定的一對。到城里拉糞是一件非常艱苦的活，往返20多公里，每天兩趟。每天天不亮就動身，天黑了還回不來，路上有時餓得頭暈眼花。道路坑坑洼洼，身子幾乎趴在地上，繩子深深地勒進肩膀里，我們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把糞拉到村里。

咱倆拉車，并肩前行，身體經常碰撞。我那時覺得咱倆都是“丑小鴨”，弱小至極。我無數次聽到你“呼呼”的喘氣聲，看到豆大的汗珠從你紅撲撲的臉上淌下，看到你忍不住熱，解開的衣領里面露出的嬌小的乳房……

可我當時沒有一點邪念，而是對你充滿無限的敬意和愛憐。我覺得你就像我們經常在地里挖掘的野蒜，個頭不大、其貌不揚，綠葉舒展、生命力強。

我那時并不是一點不知道回報。雖然沒有向你吐露過半句關于愛的詞語，也沒有任何一個愛的觸摸動作，但是我對你的感恩都表現在和你一起干活時，拼命使出自己的氣力，讓你少出一點力，少受一些苦。

我和你最快樂的時候就是收工。送完糞，你坐在車上，我拉著車，幾對青年伙伴，說說笑笑，歡歡喜喜地回家。他們愛起哄，嚷嚷說誰跟誰好上了，當然經常逗咱倆，有時他們還很野蠻地把你往我身上推。咱倆雖然躲避，但心照不宣地感到一種興奮，從我們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因為有那種男女之間的脈脈含情隱在其中。

有的小伙子很壞，故意當著我們唱那些“不堪入耳”的黃色小調：“高粱地高，谷子地低，當兵的不講理，一下把我拖進了高粱地。哎呀呀—我的媽媽呀—”

那時我才感覺到一股子羞怯感涌上了心頭，我偷偷看看你，你總是緋紅了臉，趕緊把頭低下。

泰戈爾說：“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愛，只能在愛中得到滿足。”

親愛的銀玲，我想我們的愛情正如此。我期待你的回信，等待你的原諒，那樣我才能如釋重負，繼續輕松愉快地生活。

親愛的銀玲，祝你生活愉快，家庭幸福美滿！

愛你的彬

作者用信件的形式記錄了一段非常時期的質樸愛情，生活質感很濃，很好地描寫了由于“沒去想、不敢想”而錯過的愛情。讓人欣賞的是，作者并非一味懷念過去，而是在珍惜逝去的同時表達了繼續向前的態度，“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這句話在這里被詮釋得很好。—王海鸰（著名作家、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