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印象:熟悉的陌生人
阿丁來自哪里?真的當過醫(yī)生嗎?他的文字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一名體育記者何以有這樣的文化批判深度?讀完《無尾狗》心中霎時涌出諸般疑惑。帶著疑惑去約談阿丁,于是,一個我熟悉但卻從來沒有真正認識的阿丁一點點被著了顏色、添了骨肉,帶著家鄉(xiāng)和歷史,從素描紙上直起身,活生生闊步走來。
細想起來,認識阿丁也有五六年了。因為牛博,我們有了一票共同的朋友,所以會偶爾邂逅在各色飯局中。并不曾私下深談,但卻聲息相通,“自己人”的感覺。阿丁身上交織著出于正義感的憤怒和出奇的善良兩種氣質(zhì),至于“出奇的善良”這個印象來自于哪個橋段,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總之內(nèi)心對他的人品有一種無條件的信任。
阿丁生長于河北保定的一個工廠大院,父親是老軍醫(yī),子承父業(yè),所以初中直接考入衛(wèi)校,17歲便出來工作,在當?shù)蒯t(yī)院里做了麻醉師,25歲便當上了麻醉科主任。工作不錯而且有著可以看得見的前途。但年輕的阿丁不那么安分守己,多快好省地賺錢,是他當時最大的野心。于是某日突然在處方單上給院長寫了一句“我不干了”就離開了人人羨慕的醫(yī)生崗位,把個一直器重他的院長氣得住了半個月院。出來之后開了兩年私人診所坐堂,生生把自己坐成了個胖子。因為“每天接觸的都是病人,感覺病人呼吸的每一口氣都在吞噬你的生命”,于是又關(guān)了診所做了一段胎毛筆和指紋畫生意,當然,最后都不了了之。
回過頭來看,我們不排除阿丁一輩子都待在縣城當個今天干點這明天干點那的不安分又不知所往的個體戶——如果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
大概2001年的樣子,阿丁開始泡網(wǎng),混的那個BBS叫“體苑沙龍”,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網(wǎng)上征集球評,若球評被選中,就給一百塊錢,要是上報紙了,就二百三百。喜歡看球的阿丁有點手癢,就小試牛刀,結(jié)果第一篇稿子就被選中,而且發(fā)表在了《體壇周報》,阿丁歡欣鼓舞,于是一發(fā)不可收拾,診所也不開了,專門寫球評。
插一句,在此之前,阿丁從不曾寫作,但他一直沒有斷了讀書。讀書是阿丁枯燥沉悶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小時候阿丁媽媽在學校圖書館當管理員,把不愿去幼兒園的阿丁帶在身邊,從小坐不住的阿丁,只要捧起書就會安靜很久,媽媽似乎找到了讓自己省心的辦法,于是不停地拿書給他看。阿丁五歲就認識很多字了,小時候有神童之名,“可惜后來就傷仲永了”——阿丁自己如此調(diào)侃說。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因為球評,在網(wǎng)上認識很多寫體育評論的朋友,其中包括之后對他有重要影響的阿乙。小有名氣后,與文字相關(guān)的機緣就接連而至,先是被《重慶青年報》招去當體育編輯。后來又轉(zhuǎn)到天津的《每日新報》當記者,最后跳到北京的《新京報》。阿丁從來沒有奢想過當作家,記者也只是他一個遙遠的夢,而今,居然就成了真了,而且,一步步逼近北京最后在此安了營扎了寨。
還沒跟網(wǎng)友阿乙見面的時候,阿丁就在重慶跟阿乙通電話說,咱們不能老寫足球,這太沒出息了,咱們寫寫雜文吧,于是兩個屌絲出身的文字愛好者就相互鼓勵著寫時評寫隨筆。后來,阿乙也來了北京,也來了《新京報》,倆人就一起租房子,晚上下班回去分頭關(guān)起門來寫東西。有一天,阿丁發(fā)現(xiàn)阿乙突然寫小說了,那是在阿乙的博客上,一個名為《1988與雄獅模特》的短篇。當時阿丁就震驚了,于是就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嘗試著寫?”寫了幾個短篇練了練手之后,就想干脆寫個長篇吧。于是,就有了《無尾狗》。《無尾狗》那些故事在心里一直有,只是之前一直是散亂著的,有了寫小說的想法,這些零散的細節(jié)就漸漸在心里發(fā)酵生長,最后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寫完之后第一時間就給阿乙看,當時他就震驚了”。兩人互相震驚著,不覺間就寫出了很多當人除了兩人之外沒人再多看一眼的好東西。給文學雜志投稿,人家理都不理。“看你個標題算是看得起你了。特別苦逼那種。”當然,他們運氣沒有一直那么差,因為后來有了牛博這個牛人平臺,他倆雙雙被放在上面供人仰慕和追隨。再后來,阿乙有古道熱腸又識貨的老羅張羅,阿丁有古道熱腸又識貨的王小山幫忙,于是雙雙出書理直氣壯地成了真作家。
2012年,利用率最高的廁所讀物是阿丁的《軟體動物》,每次如廁讀一章節(jié),長度剛剛好,觀點和文風也十分有利于通便,甚歡喜。而最有可讀性的枕邊書,同樣是阿丁的,《無尾狗》。這兩部風格迥異的文本居然都是同一個作者的手筆,實在是令人大為贊嘆,遂又跟腦殘粉一樣追著讀了他后來出的短篇集《尋歡者不知所終》。但論及他至今的代表作,仍然首推《無尾狗》。《無尾狗》文風憂傷沉郁,文字凝練犀利,似寒光幽暗的柳葉刀,有一股可以傷人的文氣。而故事結(jié)構(gòu)完整,伏筆連環(huán),讓人一沾染便欲罷不能,非一氣呵成不能罷手——
仍然記得讀完《無尾狗》,河北農(nóng)村那些生死事,醫(yī)院里那些齷齪事,和小說里那份凝重和陰郁充斥腦中。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根本不認識阿丁,除了他一點也不文學的長相和他的體育記者身份——我只是恍惚知道他跟寫樂評的張曉舟、寫灰故事的阿乙、寫紅樓打蒙牛的王小山都是體育記者出身——我對他的過往真的一無所知。
對話:叮咚的很多齷齪就是我內(nèi)心的齷齪
雲(yún):《無尾狗》是河北農(nóng)村的背景,那些人,那些事,對我來說都是特別陌生的,當然,可能把那些事放到中國任何農(nóng)村,也都合適。我想知道,你從小是個什么樣的生長環(huán)境?小說里那些事情是你真實經(jīng)歷過的嗎?
阿丁:其實,我是很陽光的人,小時候生活還是很好的,在大院里長大,幾乎沒有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但我回農(nóng)村姥姥姥爺家的時候很多,書里邊老家的生活很多。其中很多故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比如書里寫的馮臭子他弟弟為了爭土地在自己地里喝農(nóng)藥死了,我的一個沒出五服的堂哥就是這么死的。因為老家那邊全做買賣,做皮貨生意,而我這個堂哥老實巴交的,除了種地什么也不會,但村干部就打算給他點錢把他的土地賣給溫州人建廠子。他說,你就是給我一億我也有花完的時候,但是我有這塊地,我一家人就一直有口飯吃。后來抗爭不過,就在自己地里喝農(nóng)藥死了。
雲(yún):我印象最深的是停尸房的看門大爺,老劉頭。特別感動的是屠夫,很溫暖。你自己最中意的人物是哪些?
阿丁:其實里面活得特別完美的人是屠夫和馮臭子。他倆幾乎是沒什么瑕疵的人,你不能說馮臭子早戀算是瑕疵,包括他殺人我覺得都不算瑕疵,那是他本能的一個反應。起碼他殺人沒有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當然他也沒想殺人也沒想真能殺死他——馮臭子殺人是真實的,他愛那個胖姑娘也是真實的,包括他對叮咚的好也是真實的。
雲(yún):馮臭子在生活中有原型嗎?
阿丁:有啊,我書上寫的是本書“獻給袁學禮”,馮臭子就是那個叫袁學禮的孩子。書里面有一次打架,就是我和袁學禮共同經(jīng)歷的。我們都是河北省衛(wèi)校出來的,他比我低兩屆。袁學禮有個后媽,對他很不好,他放暑假不想在家待著,就來工地打工,那個工地在我家附近。他又自尊心特強,不肯來我家吃飯,我看他特可憐,就拿著飯盒把我媽做的飯和菜肉裝著端給他。后來他有一天找我來,說工地欠他500塊工錢不給,我就找了幾根棍子,把工頭給堵在房子里打了一頓,說錢不要了。當時我才十七歲,他十五六歲,倆孩子打倆大人。
雲(yún):袁學禮也跟馮臭子一樣早逝了?
阿丁:后來袁學禮出車禍死了。書里馮臭子死了他弟弟跪在地上求他哥哥的女朋友說你能不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這也是真實發(fā)生的。為這個我當時還罵過袁學禮弟弟,說你怎么能讓一個大姑娘給你生孩子,人家還沒結(jié)婚,給你生這個孩子人家得多大壓力呀。其實當時我也想啊,想讓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那是我兄弟的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續(xù),生下來就感覺他沒完全死。他弟弟現(xiàn)在拿我當親哥,在縣電視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副臺長了。書出來之后我特意給他寄了兩本,說一本書你留著,另一本書在你哥墳前燒了。他那天給我打電話,說:三哥,我給我哥燒了。然后就泣不成聲了。所以里面很多細節(jié)是真實的,但整個故事是虛構(gòu)的。
雲(yún):屠夫有原型嗎?在你心中,他是一個理想主義的角色嗎?
阿丁:屠夫林四海純屬虛構(gòu),他是我理想中的形象。雖然他也偷情,但偷情不是罪過,也不猥瑣。而且,他把叮咚他哥當一個大人來對待,坐在一塊喝酒。按說一個農(nóng)村人不可能有類似西方人那種情懷,但按照一個農(nóng)村人的思維,雖然你還不是大人,但也是一個小爺們。他的命運也不是我刻意安排的,在中國就是這樣,理想主義的人物不是死就是倒霉。
雲(yún):你在寫小說的時候,會把自己的內(nèi)心投射到小說里去嗎?
阿丁:會的。在行刑的大卡車上,馮臭子盯著叮咚的時候,叮咚由于恐懼,跑了。這種齷齪也是我身上有的,叮咚的很多齷齪就是我內(nèi)心的齷齪,可能也是很多人身上的齷齪。我可能做得沒那么齷齪,但我心里有那個齷齪的念頭。小時候我在大院里長大,我母親的那個廠子,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是一個暴力常發(fā)的環(huán)境。我們跟旁邊農(nóng)村人打架,通常打不過人家,農(nóng)村的人打架都特別狠,一打就半村人都出來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去澡堂洗澡,一個高年級的同學是學校的痞子,特別橫,就把我推開了。我那個朋友比我還矮,就沖上去用毛巾抽那個高年級同學,居然把他給抽哭了。當時我還樂:你還把他給打哭了。過了一會,那個高年級的就叫了一些人來打我那個朋友,我明知道他挨打,但我就躲在淋浴間里不敢出去。為這個事,我背負了很多年內(nèi)疚。二十來歲的時候我們又見到,一起喝酒,我終于有機會說:剛子我對不起你,當年……
雲(yún):《無尾狗》每一章都有伏筆,懸念,讀到后面,一個扣兒一個扣兒解開,結(jié)構(gòu)很成熟,不像是一個處女作。
阿丁:那可能是沾了讀西方小說的光了。我沒有刻意用那種結(jié)構(gòu),但寫著寫著就成那樣了,現(xiàn)代,童年回憶,然后再現(xiàn)代。這種方法不是沒人用過,這種方法也不是刻意學人家的,就是適合我自己的敘述。寫完之后我修改了很多次,隔一段就讀一次,讀的過程中就順手改,但大的篇幅沒動,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只是會去磨平不好的語言。而且寫的時候沒考慮讀者,只考慮自己的感受,表達夠了,就可以了。
雲(yún):《無尾狗》用了多長時間?
阿丁:寫《無尾狗》用了九個月,平時上班,周六周日寫,要是趕上個十一長假就那也不去,憋在家寫小說。不下樓,從凌晨一兩點鐘開始寫,到早上八九點鐘,開始睡覺。
雲(yún):你平時上班,周六周日再寫,情緒能接上嗎?能一下子進入那個狀態(tài)嗎?
阿丁:能接上。但我要讀一會兒,把原來寫的讀一讀。刪掉,或者改寫,這樣就能進入狀態(tài)。
雲(yún):寫完之后是失落還是如釋重負?
阿丁:寫完《無尾狗》,打開瓶啤酒,看著窗外就哭了。因為那個時候是自我懷疑到極點的時候。包括寫作本身,無數(shù)次地懷疑是不是能完成。你讀的時候很流暢,但是寫的時候中間卡殼無數(shù)次。卡殼的時候苦悶得不行,就在屋里轉(zhuǎn)。天多冷都打開窗戶,實在沒思路了就躺在床上瞇一會兒,經(jīng)常躺著躺著就突然一個念頭從腦子里蹦出來,可以讓你解決卡殼的問題。寫作雖然很苦,但與那種快樂比起來就微不足道了。
雲(yún):《尋歡者不知所終》那些故事,是虛構(gòu)的,還是經(jīng)歷的,還是聽來的?
阿丁:90%是虛構(gòu)的。比如《人奶》,就是因為下班,偶爾經(jīng)過一個工地,看見有人電焊,就想起我小時候?qū)﹄姾柑貏e好奇,特別是五六歲的時候,看見鋼花感覺很壯觀,而且工人帶著面罩,像電影《鐵面人》,很神秘。于是這個故事就冒出來了。人奶治眼睛是民間一個偏方,我小時候就因為看鋼花被我母親跟鄰居要人奶點過,特別管用,止痛。點了幾次之后就好了。現(xiàn)在腦子里還儲存著那種新鮮母乳的味道,初生嬰兒的味道。
雲(yún):一個短篇一般用多久寫完呢?
阿丁:我要是有連續(xù)時間的話,最多三天。但是可能要改七八遍,改主要是改語言,結(jié)構(gòu)都不動。好多靈感是路上看見某樣東西,做夢也會經(jīng)常帶來靈感,還有一個重要來源就是你在讀別人的東西的時候某個情節(jié)突然打動你了,就會生長出來一個故事來,很多情節(jié)是寫作過程中他自己生長出來的。我有個好習慣,床頭永遠放個筆放個本,腦子里模模糊糊出來東西的時候馬上起來寫下來,但第二天早上看經(jīng)常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么。
雲(yún):你的文字過于冷靜,有時讀起來覺得冷覺得殘酷,可你又說你自己從小是個陽光少年,我不知這種殘酷的冷靜是從哪里來的。
阿丁:就是來源于我對人世的觀察。我身邊生活著很多跟小說里類似的人。比如我的朋友就有跟領(lǐng)導孩子搞對象的人,他不見得沒有愛情在里面,但我也不相信他沒有功利的念頭在里面。我的內(nèi)心是一把尺子。我在寫這個人物的時候,就會用自己的內(nèi)心去衡量。中國人最大的念頭就是活著,為了活著什么樣的雞賊心理都會出現(xiàn)。就像我在微博里看到的香港人說的,“你們奶粉不好就想著去香港買,國五條出來了就想著離婚,你們怎么不知道去抗議呢?”只要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他就不去抗爭。即便刀架在脖子上也未必抗爭,可能會說“你能不能不殺我,你強奸我吧“。這就是中國人的雞賊。
雲(yún):當作家是你從小到大的夢想嗎?
阿丁:從小沒有當文學家的夢想,完全沒有。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記者,居然就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