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一

這段時間以來，吳有全的胃疼痛得厲害，他原以為像以往那樣，自己上山去采點草藥吃吃就行了。可是吃了好幾次采的草藥，疼痛依然，一點兒療效也沒有。吳有全只好去找村衛(wèi)生站的陳醫(yī)生看病。陳醫(yī)生說：“吳大爺啊，你的胃病很嚴重，得去縣城醫(yī)院照X光片，我們村衛(wèi)生站條件差，沒有辦法檢查啊。”

聽了陳醫(yī)生的話，吳有全才著急起來。當天下午，他趕去了縣城醫(yī)院。等照了X光片后，他問醫(yī)生病情如何，醫(yī)生卻問他家屬一起來沒有。吳有全說：“醫(yī)生，我老婆已去世，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在外地打工，身邊沒有家屬，我一個人來的。”

醫(yī)生說：“吳大爺啊，你這么大年紀了，怎能沒有家屬陪同來醫(yī)院看病呢？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

吳有全說：“我有閃失？有啥閃失啊？”

醫(yī)生說：“你的兒女真不負責任，他們就這樣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不管了嗎？”

吳有全聽后不高興了，他瞪著雙眼說：“管，他們管我呀，我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都很孝順，他們每月都按時寄錢給我呢，我每月都有花不完的錢呀！”說著，吳有全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百元鈔票做成扇形在醫(yī)生的面前晃了晃，一副自豪的樣子。

醫(yī)生沒有看他手中的鈔票，卻嘆氣說：“吳大爺啊，人都快沒有了，擁有再多的錢又有啥用呢？錢是身外之物，錢并不是萬能的。像你這把年紀，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醫(yī)生的話很有道理，吳有全的自豪勁一下子沒有了，他如掉進了一個冰窟窿里，渾身開始發(fā)冷。他打了一個寒顫之后，說道：“醫(yī)生，你說這話是啥意思呢？你說誰快沒有了？”

醫(yī)生說：“沒啥意思，我只是想讓你明白，生命應該比金錢更重要吧？”

吳有全明白這個大道理，可醫(yī)生給他講這個大道理干啥呢？吳有全的心又“咯噔”了一下，他意識到了什么，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他很著急，問：“醫(yī)生，我都這把年紀了，幾十年來啥兇險事都經(jīng)歷過，沒有啥承受不了的，請你不要轉彎抹角了，你就直接對我說實話吧，我的病情到底怎么樣了？”

面對一位重病的老人，而且這個老人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醫(yī)生說話還是有些顧慮的。如果對老人說了實話，那不是太殘忍了。醫(yī)生權衡再三，決定對老人隱瞞病情，他說：“吳大爺，你的病沒什么，一般的胃病而已。”

然而，吳有全早已看出醫(yī)生在撒謊。他的脾氣很犟，醫(yī)生不說實話他就賴在醫(yī)務室里不走，醫(yī)生想扶吳有全出去，可吳有全卻像個潑婦似的大吵大鬧，耍起潑來。

“你這個騙子，騙子啊！”吳有全聲嘶力竭地大聲叫道。一時間引來不少人圍觀。

醫(yī)生沒有料到這個憨厚的老頭還有這一招，他滿臉變得通紅，顯得十分尷尬，最后只好求饒道：“吳大爺，請你不要大呼小叫了，我實話告訴你吧，你的病情很嚴重，現(xiàn)在已是胃癌晚期，你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想吃啥就買啥來吃吧，如有未完成的心愿，就趕緊想辦法去完成吧。”

見醫(yī)生對他說了實話，吳有全立即閉了嘴，安靜了下來。有那么一瞬間，吳有全覺得天旋地轉，整個天塌了下來，他掉進了無底的深淵，四周一片黑暗。醫(yī)生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原以為吳有全受不了這個沉重的打擊，肯定會從凳子上倒在地上，他趕緊伸出雙手扶住了吳有全的身子，嘴上一個勁地說一些安慰的話語……然而，只一會兒，吳有全就緩過勁來了，他用力推開了醫(yī)生的手，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說：“醫(yī)生，謝謝你對我講了實話，請你放心，我不會倒下的！”

吳有全打起精神，昂首闊步地走出了醫(yī)務室。

“吳大爺，你可要按時吃藥啊。”醫(yī)生擔心地說。

“一定，謝謝醫(yī)生。”吳有全又笑著回復道。

很快，吳有全拿著抓來的藥，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今年吳有全七十八歲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在外地打工。自從三年前老伴得病去世后，家里就只剩他一個人。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吳有全已到了快入土的年齡。以前，吳有全沒有生病時，他沒有想過死亡，以為自己會長命百歲。現(xiàn)在生病了，而且是重病，他才真正感到自己已到了生與死的臨界點上，說不定某個時候，閻王不請自己真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幾十年，能沒有牽掛嗎？對，醫(yī)生說得對啊。在臨死之前，得把未完成的心愿完成啊！

對于“吃”，吳有全已不感興趣。現(xiàn)在胃這么疼，就是山珍海味，他都不想吃了。當然，說到未完成的心愿，他倒是有一個，那就是在臨死之前，他想來一個全家大團圓，他希望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媳婦把孫子孫女們都帶回家來，一大家人在一起生活一段日子，讓他實實在在地體會一下兒孫繞膝的快樂。如果這個心愿實現(xiàn)了，那他就百分之百滿足了，他這一輩子就沒有一點兒遺憾了，他就可以高高興興，無牽無掛地去與老伴團聚了……死，并不可怕。

從表面上看，吳有全這個想完成的心愿，很平常，很普通。很多老人去世之前都有這樣的愿望。子孫團圓，人之常情嘛。但是，想要完成這個愿望，對于吳有全這樣的留守老人來說，卻又很有些難度。你想想，吳有全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在外地的工廠里打工，他們受著廠規(guī)的制約，不是自由身。想啥時候回家就啥時候回家，幾乎沒有可能。再說了，孫子孫女們在外面的學校里上學讀書，在這個陽春三月的時間段上，又不是放寒假和暑假的時間，孫子孫女們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全部都回家呀！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們回不了家，吳有全的愿望就沒法實現(xiàn)。

怎么辦才好！吳有全苦惱了。也許，直接把自己已是胃癌晚期的病情告訴兒女們，再暗示一下自己的唯一愿望，兒女們肯定會想方設法地請假趕回家的。可是，吳有全剛這么一想，他就否決了這個主意。如果以這種方式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那么吳有全的心里可能又會多出另外一個難解的心結。你想想呀，這是他以自己的病情來迫使兒女們回家的，并不是兒女們心甘情愿回的家，有點“要挾”的味道啊。兒女們會怎么想呢？假如他死了，兒女們會不會埋怨他這個老頭子呢？兒女們在外地打工，日子過得也挺不容易，掙錢也相當艱難，掙的都是血汗錢呀！吳有全扳著自己的手指頭計算過，如果兒女們帶著全家老小回一趟家的話，這樣會花很大一筆錢的，至少有半年的工算是白打了。臨死前還害兒女們花很多錢，吳有全覺得這是一種天大的罪過，以后他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心安的。因此，吳有全想來想去都覺得很矛盾——他既希望兒女們在他臨死之前回一趟家，又害怕兒女們花很多錢，他又不愿意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兒女們……到底該怎么辦呢？難道帶著遺憾去見老伴嗎？吳有全冥思苦想，一直想不出一個周全的解決方法，他腦海里亂成了一團麻。

二

昨晚，剩了一碗綠豆稀飯，吳有全舍不得倒掉。早上起床后，他走進灶屋，洗了鍋，把綠豆稀飯倒進鍋里熱了起來。他懶得另外煮早飯。反正家里就只有他一個人，將就吃了就行。現(xiàn)在，吳有全的胃不爭氣，他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吃綠豆稀飯。他聽醫(yī)生說，綠豆能解毒，他希望綠豆能把他身上所有的毒素都解掉，讓他的胃又像以前那樣健康起來。

自打兒女們每月都給他寄生活費回家之后，吳有全就沒有種地了。閑下來的吳有全無所事事。開始的時候，他心里悶得慌，覺得自己變成了個沒用的廢人，有種空落落的難受。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吳有全才把這種難受拋棄掉。他找到了消磨時間的好方法，那就是每天都去鄉(xiāng)街上玩耍。

吳有全的家距鄉(xiāng)街不遠，只有一里多的路程。一會兒就到了。

鄉(xiāng)街不大，兩三條街道而已，除了趕集天人多熱鬧之外，平時鄉(xiāng)街上沒有多少人來往。逢趕集的時候，吳有全會從鄉(xiāng)街的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回來。他在人群中穿梭，遇到熟人就打招呼，然后樂呵呵地笑，他向人們顯示著自己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有點炫耀的味道。走到賣雜貨的小攤前，雖說不買東西，但他也會拿起小攤上的東西瞧瞧。到了中午，吳有全并不回家吃飯，他走進鄉(xiāng)街東頭的星光面館，先要一碟花生米，二兩老白干，一邊吃花生米，一邊瞇眼啜一小口酒，那副舒心愜意的樣子，著實讓人羨慕。喝完酒后，吳有全再吃上一大碗牛肉面，酒足飯飽，他才優(yōu)哉樂哉地走出星光面館。

沿著鄉(xiāng)街繼續(xù)往前走，拐過一條小巷，很快，吳有全又走進了鄉(xiāng)街西頭的劉嫂茶館里。

顧名思義，茶館的老板肯定是劉嫂了。劉嫂五十多歲，徐娘半老，嘴上功夫很厲害，聲音如蜜似的甜，因此劉嫂的人緣很好，茶館的生意很不錯。每次，她老遠看見吳有全，就打招呼道：“哥哥，你來了啦，請坐，請坐。”雖不是她親哥，但叫得比親哥還親呢！在吳有全的耳中，劉嫂的聲音不但甜，而且還柔柔的，帶有幾分磁性。聽得吳有全心里樂滋滋的。在茶桌邊坐下，吳有全總是叫劉嫂上最貴的茶，讓劉嫂多賺他幾塊錢，樂得劉嫂合不攏嘴，又左一聲右一聲地“哥呀哥呀”地叫個不停。

茶館里很熱鬧，有人在打紙牌，有人在下象棋，也有人在打麻將。吳有全對這些娛樂都不感興趣，他品著茶，時不時地哼幾首老歌，什么《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洪湖水呀浪打浪》之類，吳有全哼得很認真，一副滿懷深情的樣子。他的聲音不好，有些沙啞，時不時地把歌聲哼走了調，因此很難聽，旁邊的人都用驚奇的目光望著他，但他毫不在意，繼續(xù)哼。當?shù)谝槐杵吠陼r，吳有全就停下哼歌，起身去那些牌桌邊站一會兒，看別人打牌。都是些老年人，賭注很小，一次輸贏也就那么一塊兩塊錢，完全是為了消磨時間娛樂而已。他們想邀請吳有全也加入打牌的行列，但吳有全拒絕了。因為他不喜歡賭博。只喜歡看別人打牌。雖然輸贏不大，但輸了錢的人也會臉紅脖子粗地罵爹罵娘，看著他們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吳有全忍不住在一邊偷笑。吳有全覺得，其實偷笑比打牌更快樂。在各牌桌前逗留了一圈，回到茶桌邊，這時吳有全的目光調向了窗外。茶館一面臨街，另一面臨河。吳有全坐在臨河的那一邊，河不寬，河對面是一片莊稼地，地里種著油菜，油菜花已經(jīng)盛開，金黃色的一大片。吳有全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一輩子都與土地打交道，他盯著那些油菜花，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年輕時種地的情景，恍惚中，他看見自己或在地里揮舞著鋤頭，或挑著一擔糞在山野間疾步行走。他光著上身，胸部的肌肉一塊一塊的，年輕時他身強力壯，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頭……呵呵，時光飛逝，那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唉，歲月無情啊，時光這東西過得真是太快了呀，轉瞬即逝，他好像是在一夜之間就老了，他媽的，現(xiàn)在還得了胃癌，即將離開這個美好的世界了。兒女孝順，生活美好，對于這樣的人生，吳有全還是有些眷戀的。面對美好生活，誰不希望自己長命百歲呢？

那天，從縣城醫(yī)院照了胃回來，吳有全沒有回家，他坐客車直接到了鄉(xiāng)街上，然后走進劉嫂茶館里。吳有全坐在茶桌前悶不吭聲，他一個勁地喝茶，也不去旁邊的牌桌前轉轉，茶水換了一次又一次，早已沒有了茶的味道，他的膀胱脹得很痛，很難受，他強忍著，懶得去上廁所。脹吧，脹破了才好呢。反正活不長久了，不如早點死去。吳有全在心里說著氣話，直到太陽落進西山天色變得昏暗時，他才走出劉嫂茶館。

其實，劉嫂第一次來上茶的時候，她已看出了吳有全的反常，但見吳有全的臉黑著，所以她一直不敢詢問。最后，見吳有全悶悶不樂地走出茶館，劉嫂有些不放心，才鼓起勇氣追出去說：“哥，你家里出啥事了嗎？”

吳有全搖了搖頭說：“沒事。”

劉嫂說：“你看天快黑了，要不要找個人送你回家呀？”

吳有全說：“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回家。”

劉嫂說：“哥，你急死人了，你到底怎樣了呀？”

吳有全說：“我沒事，我以后可能不會再到你茶館里來喝茶了。”

劉嫂說：“為啥呢？你要去哪兒？”

吳有全說：“一個很遠的地方。”

劉嫂說：“那地方是哪兒呀？是去你兒子打工那里嗎？你兒子真好，接你去享清福了啊。”

吳有全沒有回答，這時他下面再也憋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當著劉嫂的面，對著茶館前的一棵大樹，酣暢淋漓地撒起尿來。

“哥，你……你……”劉嫂的臉騰地紅了，窘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之后她生氣地回了茶館里……

“都徐娘半老了，又不是沒有見過男人那東西，裝啥純啊！”撒著尿，吳有全傻傻地笑了起來。

三

從堂屋里出來，吳有全呆坐在家門前的院壩里，這時他突然想到了“碰巧”二字。

也就是說，如果現(xiàn)在兒女們“碰巧”有事回家的話，他就可以看見兒女們了。知道嗎？“碰巧”就是有點偶然的意思。也就是說，兒女們突然有事回家了，但這個“有事”不是因為他吳有全得了病，而是兒女們回家辦自己的事情，與他的病情毫無關系。吳有全認為，只要兒女們不是因為他生病才回家的，即使兒女們回家花費了很多錢，他也會心安理得，不會有任何罪過感。

有了“碰巧”的想法，吳有全的心里升起了隱隱的希望，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在意料之外，說不定這個“碰巧”真的會發(fā)生呢！

可是，細細一想，這個時候兒女們“碰巧”回家干啥呢？他們沒有回家的“理由”呀！

想到這里，吳有全的希望又開始破裂，他的心直往下沉，那份喜悅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了許久，突然，吳有全心里豁然開朗，他終于找到了兒女們現(xiàn)在“碰巧”回家的“理由”了！

吳有全記得，大兒子小時候最喜歡桃花了。有次爬上桃樹去摘桃花，一不小心從桃樹上摔了下來，大兒子左腿骨折，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了一個星期才治好傷腿。現(xiàn)在院壩邊的桃樹上面，桃花已經(jīng)盛開，粉紅色的一大片。在這個時候，你說，大兒子會不會“碰巧”回家看桃花呢？

想到這里，吳有全有些激動，他轉身回屋拿起電話，按下了大兒子的電話號碼。

“爸爸，你找我有事嗎？”在廣州打工的大兒子在電話里問道。

吳有全說：“大兒子，你知道嗎？今年我們家的桃花開得紅艷艷的，特別好看，你現(xiàn)在想不想回家看桃花呢？”

“爸爸，桃花有啥看頭呀！廣州是個花市呢，我什么花都見過了……如果你沒有別的事，那我掛電話了。”

“你……掛吧。”

吳有全有點悵然若失，但他并不甘心，接著，他按下了二兒子的電話號碼。

“爸爸，你找我有事嗎？”在上海打工的二兒子問道。

這回吳有全踮起腳跟，目光越過桃花，盯著屋前的小河說：“二兒子，今年家門口的那條小河里的魚特別多，也特別肥，你回家釣魚嗎？”

吳有全的二兒子小時候最喜歡釣魚了。以前在家里，只要一有空閑時間，二兒子就會拿著釣魚桿蹲在小河邊釣魚，直到傍晚才回家。在這個時候，你說，二兒子會不會“碰巧”回家釣魚呢？

“爸爸，我現(xiàn)在哪有心思釣魚啊，我正在上班呢……如果你沒有別的事，那我掛電話了。”

“你……掛吧。”

吳有全仍不甘心，接著，他按下了三女兒的電話號碼。

“爸爸，你找我有事嗎？”在北京打工的三女兒在電話中問道。

吳有全收回目光，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舞臺，他說：“女兒啊，那天我去縣城趕集，看見縣歌舞團即將舉辦一場唱歌比賽，你想不想回家參加唱歌比賽呢？”

吳有全三女兒的嗓子很好，喜歡唱歌。以前在學校讀書時，三女兒是班里的文體委員，每回學校里舉行唱歌比賽，她都會得冠軍。在這個時候，你說，三女兒會不會“碰巧”回家參加縣歌舞團的唱歌比賽呢？

“爸爸，縣歌舞團的比賽檔次太低了，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參加了中央電視臺的星光大道節(jié)目，那才是真正的唱歌比賽呢！到時你在電視上看我唱歌好了，我現(xiàn)在不想回家。”

說罷，三女兒掛了電話。

直到這時，吳有全才明白，他想出的“碰巧”和“理由”是多么的幼稚和天真啊！

吳有全的眼眶潮濕了，豆粒大的淚珠從眼角涌了出來。

四

那年，五歲的大兒子伸長脖子在桃樹上摘桃花。大兒子的褲襠被樹枝掛破了。里面的小雞雞露了出來。吳有全站在桃樹下，禁不住捂嘴呵呵地笑……

雖然“碰巧”也不能實現(xiàn)，但吳有全的生活卻因為“碰巧”而改變了。吳有全不再像以往那樣坐在家里等死。每天吃了早飯過后，他就從屋里走了出來，走到院壩邊，他盯著滿樹的桃花發(fā)起呆來。恍惚中，五歲的大兒子在桃樹上跳躍著，吳有全情不自禁地喊道：“兒子，慢點啊，別從樹上摔下來了啊。”吳有全伸出雙手，隨著大兒子跳躍的方向轉動著。他的胸脯挺著，如果大兒子從桃樹上摔下來的話，大兒子正好可以掉入他的懷抱中，再也不會摔傷腿了……在桃樹下呆了兩個多小時，吳有全起身朝屋前的小河邊走去。走到以前二兒子釣魚的地方——那棵碗口粗的柳樹下，吳有全坐下，盯著河面發(fā)起呆來。碧藍的河水里，一條條魚兒游動著。此時二兒子的身影出現(xiàn)在吳有全的腦海中，二兒子仿佛就坐在他旁邊，二兒子拿著一根釣魚桿，一條巴掌大的鯽魚被二兒子釣了起來。二兒子樂得手舞足蹈，那樣子顯得非常可愛……

在小河邊想像著二兒子釣魚的情景，一晃，三個小時又過去了，吳有全起身朝屋側邊的村小學校走去。現(xiàn)在的村小學校里已沒有學生，幾間教室已租給村里的張二娃養(yǎng)豬了，學生們都去鄉(xiāng)上的學校里讀書了。雖然村小學校里沒有了學生，但學校操場里的那個用石頭搭成的舞臺還存在。

舞臺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

但此時在吳有全的眼里，舞臺上是沒有任何雜草的。泥巴臺面光溜溜的，臺子前面拉著一塊大大的紅布，紅布上寫著吳家灣村小學校春季歌唱比賽。此時一個梳著一對羊角小辮的小女孩正站在舞臺上拿著麥克風大聲唱歌。臺下站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學生。小女孩的歌聲優(yōu)美動聽，不時贏得陣陣掌聲。

吳有全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雖然空中只真實地飄蕩著吳有全一個人零碎的掌聲，但在吳有全的耳中，卻掌聲陣陣……

直到黃昏，吳有全才離開舞臺回家。

五

吳有全不再去逛鄉(xiāng)街了。

現(xiàn)在，吳有全每天的日子是這樣度過的——吃了早飯過后，他先在院壩里看大兒子摘桃花，然后再到屋前的小河邊看二兒子釣魚，最后再去已是養(yǎng)豬場的村小學校里看三女兒唱歌……直到黃昏的時候，他才回家。

時光就這樣悄悄地流逝著。

當胃疼痛得厲害時，吳有全就把左手握成拳頭，用力去壓迫自己的胃部。這樣，他的胃就不再那么疼痛，好受了很多。

“兒子，女兒，爸爸的胃痛呢。”

“兒子，女兒，爸爸想你們呢。”

……

每天看著桃樹、小河、舞臺，和兒女們說著話，吳有全胃痛的日子依然過得很快樂。

吳有全覺得，有這種快樂支撐著他，他肯定不會那么快死去。他肯定會戰(zhàn)勝胃癌長命百歲。

“可惡的胃癌，你們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吳有全在心里大聲說，說過之后，他舒心地笑了。他的胃果真就不那么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