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夏蛋蛋系列：大魚成精

一、小河對岸的神靈

山精老爹在信箱那里停住了。

我氣呼呼地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奶奶叫胖丫？

”

他愣了一下，還是回答我了：“這不是她的小名嘛，她小時候我就認識她啊。怎么，你就為這個生我的氣？”

我搖搖頭，又問他：“那大熊，你也是小時候就認識？”“大熊？”他抓了抓長滿了長毛的下巴，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啊，你是說螞蚱啊！我當然認識他了。他小時候就像一只螞蚱似的，整天一蹦一蹦地跟在胖丫的后邊。說起來，他這個綽號還是我給他起的呢。嘿嘿，沒想到后來他們還真成了夫妻！不過那時候，我只是陪著我女兒山珍躲在山上遠遠地看他們，從來沒過去跟他們一起玩過。唉，山珍小時候也是夠可憐的，連一個玩伴都沒有，實在是太孤獨了。沒辦法，我們住的那座大山，方圓幾百里只有我們一家山精。要不，后來怎么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山珍為什么不下山和奶奶他們玩呢？”“胖丫和螞蚱看不見山珍。”“可是，”我叫了起來，“我奶奶應該看得見啊，她都能看得見酢漿草花仙子！”

大熊以前告訴過我，奶奶從小就不是一個一般的女孩，能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比如精靈妖怪什么的。“我知道，我知道。”山精老爹低頭瞄了我一眼，大概是覺得這樣蹲著和我說話太累了吧，便領著我，坐到了白樺柵欄的下邊。“其實，我們不是沒有試過。有一回，山珍看見胖丫和螞蚱爬到樹上采榛子，就跑了過去，調皮地朝樹上吹了一口氣，于是，樹上那幾百粒榛子就掉了下來。當它們快要落到地上的時候，山珍又吹了一口氣，它們便聚集到了一起，一會兒排成一條大魚的形狀，從他們兩個的中間游過去；一會兒排成一只大鳥的形狀，拍打著翅膀，停在他們兩個的身邊。這對于我們山精來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戲法，可對于胖丫和螞蚱來說，卻是一個大大的奇跡。他們兩個人都看呆了。好半天，胖丫才發出聲音輕輕地問：‘你是誰？’‘我是小山精山珍，我想做你們的好朋友。’山珍就在樹下邊，我看到她仰起頭，臉上充滿了渴望，對著樹上的胖丫說。可是胖丫聽得到她的聲音，卻看不見她：‘你在哪里？我看不見你……’那天山珍傷心極了，蹲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要不是我走出來把她抱走，她不知道還要哭多久呢。”

一說起自己女兒的童年往事，山精老爹的聲音變得格外溫柔，連臉上那一根根棕色的長毛都跟著輕輕地飄動起來了。“后來那幾百粒榛子，又長回到榛子樹上去了嗎？”我惦記著那幾百粒榛子。“怎么會！”山精老爹拍了拍我的腿，笑呵呵地說，“山珍一哭，它們就像冰雹一樣，噼里啪啦地從天上落了下來。”“那胖丫他們不是大豐收了嗎？”不知不覺中，我也管奶奶叫起胖丫來。“沒有。因為我突然從樹叢里鉆了出來，把那兩個孩子嚇壞了。胖丫一邊驚慌失措地叫著‘老山精出來捉小孩啦’，一邊領著螞蚱逃走了，連地上的麻袋都沒顧得上撿。”“胖丫看得見你？”我奇怪地叫了起來。“是啊，我也不懂。胖丫他們看不見山珍這個小山精，卻看得見我這個成年山精。后來我琢磨，這可能是為了保護幼年山精免遭人類傷害，我們山精一族進化出來的一利，特別的本領。”“人類不全是壞人啊，他們大部分都是好人，比如我奶奶，還有大熊。”“我知道，我知道。”說到這里，像是不愿意回憶過去的傷痛似的，他突然停住了話頭，一拍膝蓋站了起來，“謝謝你，夏蛋蛋。謝謝你讓我又想起了小時候的山珍。現在，對于我這個上了歲數的老山精來說，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回憶女兒的童年趣事更開心了……”

山精老爹約我明天在夢魚碼頭碰面。“夢魚碼頭在哪里？”我連忙緊追了幾步。“你回家問大熊吧，我手上沒筆，讓大熊給你畫一張地圖吧。以前我告訴過他怎么去夢魚碼頭的。”

下午，知道我第二天要去夢魚碼頭找山精老爹，大熊帶我走到屋外，穿過院子，一直走到那條清亮的小河邊上才停住了腳步。

大熊把一只大爪子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只大爪子指著前方：“蛋蛋你看，河對岸有一棵千年老銀杏樹。看到它身上的那個大窟窿了嗎？你穿過它，就會有一條別人看不見的小路出現在你的面前。我沒有去過夢魚碼頭，不是怕迷路，是因為，”他低頭看著我，臉上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是因為就是到了夢魚碼頭，我也看不見那條被人叫作夢魚的大魚。不要說我了，山精老爹說，就是連他自己也沒有看到過夢魚……”

這時，河對岸響起了一個神秘、悅耳的聲音：“我正好要去夢魚碼頭，我帶他去吧！”

一個神靈一般的身影，慢慢地在空氣中顯現了出來。

他是那么的美麗和高貴，整個身體都被包裹在一圈如同月光般柔和的光暈中。我，還有奶奶和大熊看得連呼吸都停止了。

是一頭麒麟。

麒麟揚起右前蹄，沖我歪了一下頭：“小弟弟，過到河對岸來，我們走吧。”“去，去哪里？”我呆呆地問。

麒麟支棱起耳朵，把頭偏成一個很夸張的角度，故作驚訝地說：“咦，難道我聽錯了，我怎么聽到有一個小孩說他要去夢魚碼頭呢。”

我被他的動作逗笑了，我告訴他：“不是今天，是明天。山精老爹讓我明天去夢魚碼頭找他……”“哦，是嗎？”麒麟垂下頭，嘆了一口氣，用一種十分傷心的口氣說，“我本來還以為找到了一個小旅伴呢，唉，看來只好孤獨地走完這條漫長的道路了。”

但他說完并沒有真走，只是在原地踏步，一邊踏步，還一邊用大眼睛偷偷地瞟我。

大熊沖了上來，一邊推著我朝河邊走，一邊結結巴巴地叮囑我：“蛋，蛋蛋，我聽人說，要是，要是摸一下麒麟的龍角，就能長生不老。萬一要是有機會，比如他睡著了，你一定要偷偷地摸一下啊。記住，要是摸到了，你千萬不要洗手，回來讓我們也摸摸你的手，說不定我們能沾點光，長命百歲哪。不過，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褻瀆神靈。摸了，也可能會遭到天罰，因為民間還有一種說法……”“什么說法？”

他在我身邊蹲了下來，發現麒麟正在河對岸好奇地看著我們，便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說要是偷摸了麒麟的角，當場就會被變成一個烤土豆。”“為什么不是烤地瓜？”我把鞋拎在手上，站了起來。“可能是麒麟不喜歡吃烤地瓜吧。”

他說完這句話，我們兩個人都笑了。我向他保證說，我絕對不會去偷偷摸麒麟的角，要是摸，我也會征得麒麟的同意。“我們出發吧！”

麒麟邁開前蹄，朝著那棵千年老銀杏樹走去。

我急忙一溜小跑地跟了上去。

當我們走到千年老銀杏樹跟前時，老銀杏樹的整個身體都朝后仰了一下，似乎是大大地吃了一驚，顫抖著落下來幾百片葉子。我覺得它認出了麒麟，如果它能行禮，它一定會那么做的。

麒麟還沒有走近那個大窟窿，大窟窿突然像放大鏡下的畫一樣擴大了。本來不過是勉強能鉆過去一個人的樹洞，現在卻變成能通過一匹大馬的拱門了。

麒麟先走了進去。

穿過大窟窿，我發現景色完全變了。

小河、河岸邊的樹林都不見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條翠綠色的隧道。

它好大，都能開過一列火車。

它可不是那種在大山里挖出來的隧道，它是由枝蔓圍成的隧道。

我伸手摸了一下，這些枝蔓都好粗，要是讓我猜，它們至少從遠古時代就存在了。它們一根一根地糾纏在一起，密到連陽光都透不進來。

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昏暗。

是誰照亮了隧道呢？

慢慢地，我發現是一群飛舞著的巨大蝴蝶照亮了隧道。哈，它們看上去就像夜空中的星星，只不過它們要明亮多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有一只蝴蝶輕輕地落了下來。

它大概有一本打開的畫報那么大，翅膀上的鱗片閃耀著一種比月光還要美麗的綠色熒光……

我都喘不過氣來了，不知道應該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情才好：“這么美麗的地方，只有夢里才會有的吧？”“那是當然了，這就是通往夢魚塘的小路啊！”麒麟扭過頭來，贊許地看了我一眼，“你形容得真好，這個夢字說得太準確了。”“可是，我們不是要去夢魚碼頭嗎？”我奇怪地問。“一回事，其實就是一個地方。那些看不見夢魚的人，管它叫夢魚碼頭。看得見夢魚的人，管它叫夢魚塘。”

麒麟看著我，用一種非常遺感的口氣對我說：“夢魚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魚。可惜你見不到它，要是能見到它，你就知道它有多么美麗了。”“為什么我見不到它？”我不解地問。“因為每個人只能看見來接自己的那條夢魚，看不見別人的。”說完這句話，麒麟又邁開步伐，朝前面走去。“那我也有一條……來接我的夢魚了？”

麒麟笑了，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那就看那個世界有沒有人召喚你了。”“那個世界？”“人類的世界。”麒麟一字一頓地說。

二、山珍說一條大魚把她接走了“我要滿足你的三個愿望。”他十分大方地說。“可我只有一個愿望！”“不，你有三個。”他堅持說。“一個！”我堅持說。“你的第一個愿望，是送我上船。你的第二個愿望，是要摸一下我的角，這樣你就可以長生不老了。哦，不對，這不是你的愿望，這是那頭大熊偷偷交給你的任務。你的第三個愿望，是被人在夢中召喚一次……”

夢船還沒來，麒麟先低下頭，讓我摸了一下他的角。

我把我的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我不太相信那個傳說，我問麒麟：“麒麟，要是大熊和奶奶摸了我的手，他們真的會長命百歲嗎？”

可是我沒有聽到麒麟的回答。

我的手還沒有收回來，一艘小船已經載著他走掉了。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突然發現手里捏著一張小紙片。紙片上有字。大熊已經教會我認字了，我慢慢地把它們一個一個地念了出來：“夢、船、往、返、票。”

一定是麒麟送給我的。

可是，他為什么要送給我一張船票呢？而且還是往返的？我沒有多想，只是把它小心地收好，就沿著一條窄木板鋪成的小路，朝著那座棧橋跑去了。“哎呀，蛋蛋，你怎么來了？”看見我突然冒了出來，山精老爹嚇得差一點從棧橋上摔下去，“我們不是約好了明天見嗎？”

我咚咚咚地跑上棧橋，緊挨著他坐了下來。“再給我講幾個山珍的故事吧！”我提議說。坐在這樣一個奇妙的地方，又是午后，不講故事實在是太可惜了。“好啊，就讓我來告訴你山珍是怎么去了人類世界的吧。”

好像預感到這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似的，山精老爹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抱住膝蓋，打開了話匣子。“山珍第一次從我們身邊突然消失，是她幾歲時的事情了？讓我想想，嗯，應該是七歲那一年。“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山珍，還有她娘采櫻桃回來，我正在幫山珍卸身后的小竹簍，突然，她那小小的身子朝后一仰，一條胳膊被什么人拽著似的，就消失在了空氣里。那情景，就仿佛有一扇隱藏在空氣當中的壁櫥門突然打開，把她拽進去了一樣。一開始，我們還以為是她舅舅的惡作劇。她舅舅那個人，一點正形也沒有，一天到晚就喜歡瞎胡鬧。可等了好幾個小時，她也沒有回來，我們這才知道出事了。我和她娘都急壞了，可我們又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她。就在這時，她像走的時候一樣，突然又推開那扇我們看不見的壁櫥門，跳了出來。‘山珍——’她娘撲上去，抱著她又哭又親，‘娘的心肝寶貝，娘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哪！’我連忙把她的身體上下檢查了一遍，還好，一點都沒有受傷。‘你們知道我去了哪里嗎？’她興奮得小臉比櫻桃還紅，歡呼雀躍地告訴我們，‘我去了人類世界！’這件事，顯然是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我也算是一個閱歷豐富的老山精了，可是說實話，在這之前，我真不知道還有這樣一種方式可以抵達人類世界。

山珍說，當她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拽走時，她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比螢火蟲還要小的光點，先是飛快地穿過一條綠色的隧道，然后就掉到了一座棧橋上。棧橋下沒有水，只有一片淡紫色的花。當她重新恢復成一個小山精的模樣時，一條大魚從花海中游了過來。它沒說話，但她知道它是自己的向導，要帶她去一個特別的地方。她跟著它走了，她腳踩在花海上面，感覺就像是踩在夏天的小河里。“很快，大魚就帶她越過了人類世界的邊界，來到了鄉下一座大房子的前面。她看到一個頭戴大草帽的小男孩，從門里沖了出來。大魚朝那個小男孩一努嘴，突然開口說話了：‘他叫冬棗，我主人的孫子。這個暑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見到一個真正的妖怪。去跟他玩吧，他在等你呢！等一下，我會來接你，把你再送回家。’說完，它就開始不斷地消失，有時是中午，有時是晚上，當然，她去見的都是同一個男孩。就是那個叫冬棗的男孩。這事兒聽上去夠離奇的，是吧？一個人，怎么能在夢里把一個山精召喚到他們的那個世界去呢？可是，它就是發生了。慢慢地，我們就習慣了，就接受了。再說，看到山珍每次回來那副開心的樣子，我又怎么能阻止她呢。其實，我有時挺可憐那孩子的。她太寂寞了，連個童年的玩伴都沒有。 不過從那時起，我就隱隱地生出一種擔憂：萬一山珍有一天拒絕跟大魚回來，那可怎么辦呢？ 還算好，在她十八歲之前，那樣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對了，我還差點忘說了，開始那幾個月，山珍都是以山精的模樣去見冬棗的，后來可能是怕被別的孩子發現，每次去，她都會用魔法變成一個人類小女孩的模樣。 七歲到十歲那幾年，她去的次數特別多。十歲以后，她去的次數慢慢地減少了，但是每年都還會去上幾次。 一轉眼，山珍就長大了。在她十八歲生日那天，她流著眼淚對我們宣布了一個決定：‘爹，娘，我愛冬棗，我要成為他的新娘。下一次，如果他爺爺再在夢里召喚我，我就要留在冬棗的身邊不回來了。’可是，這是觸犯了禁忌啊，要是這樣，我們就再也見不到她，她就要被永遠留在那個世界里了。我和她娘當然不同意了，可是無論我們怎么哀求都沒有用，她已經拿定了主意。 她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都五十七年過去了。”

我中途沒有插話，讓山精老爹一口氣把這個故事講完了。

等確認他確實講完了，我才說：“山精老爹，我現在明白你為什么恨人類了。因為人類奪走了你的女兒。”

他更正我說：“也不是恨，只是不喜歡。”他像是要甩掉所有的悲傷似的，用兩只大手撐住棧橋的木板，刷地一下站了起來，“不過，我也想通了。不管是山珍嫁給了一個山精，還是嫁給了一個人類，只要她過得幸福，我就應該為她高興才對。”

不知為什么，我聽上去，總覺得他這句話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說給遠在夢魚塘對岸的女兒聽的。“山珍一定過得很幸福。”我替山珍保證說。“謝謝你。”他又重新坐了下來。“山精老爹，山珍從來沒有說過冬棗住在哪里嗎？”我這么問，是因為除了夢魚塘，還有許多條路可以進入人類的世界。早上他不是還說過，他曾經領著山珍去看過胖丫和螞蚱采榛子。只要知道冬棗住在哪里，就不必在這里苦等五十七年了，就可以變成人類的模樣，去探望自己的女兒了。“我從來沒有問過她。”他搓著兩只大手，自責地說，“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了。”“噢，那就沒有辦法找到了。”我也搓起了兩只手。

后來，我和山精老爹都沒有再說話。

他發他的呆。

我發我的呆。

他在想山珍，我在想他來夢魚碼頭，其實并不是來等山珍回家，只是寄托一種父親對女兒的思念。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叫了我一聲，我以為天不早了，他要我回家，不是，他說他要教我一首歌。他還說，山珍小時候最喜歡唱這首歌了。

五月櫻桃，六月梅，

山精那沉甸甸的背簍啊，裝滿了山果果。

這首歌的旋律非常好記，我只唱了一遍，就會唱了。

我和山精老爹唱得都不夠好。

山精老爹天生就是一個公鴨嗓，我一唱歌就跑調，可是我們才不管呢。我們坐在棧橋上，晃蕩著雙腿，唱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