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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管理班上信件的蘇小舒把來信遞給我的時候,臉上的羨慕與好奇讓我不知所措。我害怕與這種具有很強洞察力的女生打交道,因為我是不擅長掩飾自己情感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了我的異樣,抑或僅僅是出于好奇。她問道:“你筆友又來信了啊?真好哇!”我只是微笑,她接著問:“怎么認識的?”
我說對方是市一中高我們一屆的學姐。我覺得我透露的東西已經足夠了,因為隨之而至的便是一種淡淡的倦意,我希望她趕緊走開。然而她對這答案并不滿意,依舊追問我們的認識過程。我只好說:“通過雜志上面的交友啟事。”
我希望我含糊的回答沒有露出破綻,天知道我告訴她這些是多么不情愿!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耐煩,識趣地“哦”了一聲,當我以為談話到此結束時,她卻蹦出了毫不相關的問題:“你是不是給雜志投稿啊?發表了嗎?”
我的身子為之一抖,連忙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整理不算凌亂的課桌,以免她看到我眼中的慌亂,然后用更加含糊不清的語調說道:“啊?是吧……大概……”
也許已經達成目的,也許是覺得無趣,她什么都沒說就丟下我走開了。
可是,一種新的疲憊之感又涌上心頭。
“真累。”我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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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把目光移到信封上,那兒并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只用潦草的筆跡寫了我的學校、班級和姓名。
那筆跡如同剛學會寫字的孩童,歪歪扭扭,毫無整潔美觀可言。我知道這是晨曦子的字。何況高三之后,除了她,沒有人會寄信給我。
說實在的,我沒有欺騙蘇小舒,我和晨曦子的認識源于一本雜志。但不是交友啟事,而是她的文字。
她寫信的文筆不及寫小說或者散文好,通常這里說一塊,那里又插進一點兒內容,時不時地告訴我她看了某一本小說或者散文集的感想,用一兩段文字談論她喜歡的作家,還會給我分析哪些是常考內容……從未有突出的主題。有時候我想,這樣的女孩子居然能寫小說、散文,還幸運地以鉛字的形式在雜志或者文選上出現過,真是奇跡。
但轉念一想,如果沒有文字,我和她也不會認識了。
還是說回信件吧。我常常都擔任著讀者一職,有時候也回信,但內容總比她寫來的短,甚至只有一句話,尤其是我心煩意亂或者灰心喪氣的時候,她卻是稱職的筆友,不管我的信再短,她都能回復一大堆東西,她總能看出我的心思。只有這時候,她的回信才有一個明確的主題——鼓勵我或者一針見血地點明我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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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時候也談文字。
一個我幾乎不會和別人談論的話題。
不是不懂,而是不喜歡談論,除非我們關系很好,她和我就是關系很好的那種。
和學習一樣,在文字方面她也常常給予我鼓勵,但每次都只有簡單的一句話:過了高三,我幫你用文字創造一個屬于你的世界。
“創造世界”是一個很吸引我的詞匯。按照薩略的觀點,這是文學抱負,它源于對現實的反抗和拒絕。我想“創造”二字就是最大的反抗和拒絕吧,因此每每想起她說的這句話,我都有一種自信滿滿的感覺。在文字方面我比她還要自信一些,盡管她依舊在我仰望的地方俯視著我。
我知道,哪怕一封信也不回,她的信仍然會寄來。她總能找到我,而我也總能被她找到。
我們之間隔著可望不可及的距離,但我們又挨得這么緊,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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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子是她的筆名,但我從來不問她的真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夠理解我。盡管她有自己的煩惱與難過,但很多時候她都會以我為先。
她似乎是一個從世界的某個角落里面冒出來的女孩子,我知道一直都有她,只是我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之前我并不在乎她,在之前的很多個日子里面,她對我而言并不重要,這是一種很微妙的關系,或許只因之前我們并沒有“認識”。
我們邂逅時,各自已經在人生的道路上度過了18個春秋。一個有魔力的年齡。
生命似乎才起了一個頭兒,它不過是漫長而短暫的幾十個年頭里面的一小部分,又一想,18年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了,活過了一段時間而不懂得“生活”為何物;覺得自己是一個大人了,卻又分明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這樣也不錯,不是嗎?我想。有些人活到81歲了也沒有遇上這樣一個好女孩或者好男孩。
有關她的事和有關文字的事,我都不愿意讓人知道。
尤其是蘇小舒,一個住在我家附近且坐在我身后的女生。
在別人看來,杜泉熙是相貌和成績都很一般的女孩,喜歡看書,文靜少言,人緣一般——知道這些就可以了。
至于我的孤獨與憂傷,信箋知道,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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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我們很少聯絡。
我沒空顧及她,那段時間我又忙碌又疲倦,睡得很少,學得很久,別人還沒起床我就開始復習了,別人吃飯的時候我仍在教室寫習題。看到眼睛生疼,洗個臉繼續學,笨鳥除了先飛還得多飛。
那會兒我忙得忘記了包括晨曦子在內的所有人,忘記了快樂與悲傷,忘記了笑容與哭泣,別人在我臉上看到的只有冷漠。
當我把自己折騰得病倒的時候我依舊硬著頭皮撐著,直到實在受不了才請假回家,而這時候,我的睡眠時間才達到8小時。
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哭了,這就是我的高三,這就是我的生活……
幾天之后,她的信在我意料之內送到我手中,我沒有拆開就直接把它塞進了抽屜里,我能猜出她要說什么。
她希望我快樂!
但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與她的信件一同送到我手上的還有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
里面只有一句祝福語——愿你身體健康!
是蘇小舒的字跡。我回頭對她說“謝謝”,并努力擠出快樂的笑容。沒想到她愣愣地看著我,隨后好不容易地擠出一句話,還是粗口:“你笑得真TMD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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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前后桌,畢竟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加上關系本來就可以,在那次之后,我們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中變短了。
一起上學放學,一起討論數學題目,一起逃課去海邊,一起看恐怖電影,一起被老師批評……我說不清楚眾多的“一起”之后,我們是否已經成為了別人所說的“好朋友”。我們會一塊兒大笑,一塊兒小聲哭泣,但隱約之中,我依舊覺得我是只身一人。
她和我挨得這么近,卻無法走進我的心里。我知道,她不是那種可以和我談論文字的人,更不是可以傾訴秘密的人,盡管她也喜歡看書,而且愿意告訴我她的秘密。
我把這些告訴晨曦子,她卻無法給予我答案,因為她和我一樣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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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舒依舊隔三差五地給我信件,但我們彼此熟絡以后,她再也沒有提及晨曦子。而我依然什么也不愿意多說。
似乎“晨曦子”已經成為了我們兩人之間的禁忌,后來我想,更多的時候,這是我們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吧。
然而,不提及,并不代表不存在或者被遺忘。
一天,我們一起到學校里那間賣雜志和輔導資料的小書店。彼時正是初夏,陽光穿過書店的玻璃窗,把光芒灑在店里棕色的地板上,繪出一片溫暖之感。
我在雜志架子上取出一本新到的學生雜志,很快就找到了想看的內容。正看得入神,兩個女生走了過來。我往旁邊挪了些。她們要找的正是我手上的雜志。幸好貨源充足,避免了把書遞給她們的尷尬。
“我很喜歡這雜志。”
“我也是。這期有晨曦子的文章呢。”
“是啊。”
“我記得她是我們學校高三文科班的。快高考還抽空寫文章。5月了。”
我站在一旁偷偷地揚起嘴角,她和以前的我一樣,以為一月份刊登的文章就是一月份寫好并且投出去的稿子。
我留意著她們的談話,因而并沒發現蘇小舒手中也拿了一本相同的雜志,當她們離開小店后,蘇小舒指著翻開的那一頁對我說:“文章寫得不錯。”
“當然當然,她就是我的筆友。”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聽罷,蘇小舒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說什么呢?這是你的筆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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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我是一個不會掩飾的人——我用左手填寫信封右手寫信件正文,給雜志編輯留了家里的住址,卻忽視了蘇小舒家的窗戶可以清楚地看見我家的信箱。而且我向來都是順手拆除信封并且扔進垃圾桶。
作為一個細心的女孩子,在我多次取出樣刊后,她自然有所懷疑,根據雜志的線索去找,定會發現我手中的雜志與“晨曦子”的發稿記錄一致。
她不聞不問,不言不語,只因什么都知曉。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也許她會把我當做瘋子看待吧。
但我得澄清我沒有精神分裂癥——很多病人否認自己有病,而我真的是在陳述事實——“晨曦子”是我需要傾聽的心靈和我向往的自己。她住在心的彼岸。
晨曦子曾經在一篇文章里寫道——高三這一年,我感到壓力很大也很疲憊。我得適當減壓和消除疲勞,比如看書,寫文章,給自己寫信。
在常人眼里,一個學生成績優異就是成功的象征。考上一個好學校(最好是重點)則是成功的表現。我是那么地渴望成功,哪怕我并不清楚它的真正含義。沒有人告訴我怎樣的分數才是成功的分界線。
我的愿望如此急迫,無意識的急功近利心理導致我忘記了重要的是跨越的過程而非結果。
我不快樂。
是的,我不僅不快樂,還這般脆弱。所以從來不敢用真名寫作,也不敢告訴別人我的真名,于是用另一個名字把自己藏起來,并祈禱不要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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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蘇小舒對我說些什么,但她除了告訴我“快上課了,得盡快回教室”外,并沒有說其他的話。
回教室的路上,我想,晨曦子、信件、文字與雜志,再次成為了彼此的禁忌。
在高考來臨之前,我都不會再收到任何信件了。
孤單也好,憂傷也罷,已無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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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封沒有郵票的信。蘇小舒的信——
“信箋孤單,我不打擾。
Ps:我只希望你快樂,因為我們是好朋友。而且把信遞給你的感覺很好。”
不是必須相互分享秘密的兩個人才能成為好朋友,盡管蘇小舒把我當做那樣的朋友,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訴我,就像有些話題,我不和她談論一樣,
總有一些孤單,需要各自保存,并且互不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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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過幾天就會有新的信箋來了,你記得幫我拿啊。
——好的。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