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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挺悶熱的午后,天上沒有一片云,沒有一點風,整座城池仿佛被放進蒸籠里,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熱浪涌動。我摸了一下燙手的頭發(fā),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捋順了垂在額前,終于鼓起全部的勇氣,握緊拳頭走進了街道對面的那家琴行。
空調(diào)輕輕地吹在身上,那股炎熱便猶如從身體之上剝離而去一般,只余絲絲涼爽,讓人有種里外兩重天的奇異感覺。我靜靜享受著這份薄涼,想裝成行家般輕描淡寫地打量一下四周,卻被濃厚的藝術氛圍驚艷了一把——房間里許多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樂器都像珍寶一樣十分優(yōu)雅地站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不管是哪一件都散發(fā)著屬于自己的獨特氣息。他們琳瑯滿目地落在我眼里,我一開口就暴露了自己沒見過世面的事實:“so artistic!”
店主是一個很年輕的男生,穿著白色T-shirt剪著干凈的短發(fā),一點也不像電視里邋遢的藝術男,反而很干凈很陽光的樣子,我一見就喜歡到不行。美中不足的是,他戴著一副墨鏡并拿著一柄紅色的小長傘。他聞訊而來,在抬起頭的瞬間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好在及時的抓住了旁邊的桌角,勉強支撐著起來。
意識到他是位盲人,我連忙上前攙著他,想引他避過房間中央那架看起來高貴深沉的黑色鋼琴。觸碰到他胳膊的那一剎那,我明顯感受到他的身體僵硬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恢復過來,咧出一個笑容,他說:“這里好歹也是我的地盤,別那么緊張嘛!對了,你需要什么?”
我想起電視里那些奇怪的殘障人士,他們很反感別人的熱心幫助,不管做什么都一副“我能行”的樣子,于是立馬觸電般松開了他的胳膊,尷尬地笑了笑。我把垂在的額前那一大把碎碎的劉海兒捋到耳朵后邊,我說,我想學二胡。
是的,二胡,這種光聽名字就已經(jīng)讓人覺得老氣橫秋的樂器。我聽過它的聲音,婉轉(zhuǎn)悠揚,如泣如訴。我想,如果有一種樂器可以承載疼痛的重量,可以寄托很多感傷,那么一定是二胡了。
男生“盯”著我沉默不語,好像在思考什么,奇怪的是,在他這樣的“注視”下,我竟然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于是又慌亂地把劉海兒散下來,讓它們好像屏障般遮擋著我不愿暴露的秘密。好一陣子后,他似乎終于做出決定,轉(zhuǎn)身踮起腳從墻上取下了那把栗色木吉他,很隨意地拿在手里撥弄了兩三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的味道。他說,二胡不適合你,像你這種花季少女還是學學吉他吧!給你打五折免學費怎么樣?
也許是吉他低沉清冽的聲音打動了我,也許是他開的條件足夠誘人,鬼使神差的,我就這么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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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歡清晨到“曲調(diào)有情”去,因為我喜歡看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地板上的樣子。每次英語早自習我都逃課,坐在地板上為還裹著睡袍的孫浩描述陽光的樣子。這個時刻的太陽遠沒有中午的毒辣,它是溫柔的,和煦的,給人很親切的感覺。
孫浩就是店主,27歲,從小深諳音律,最大的夢想就是背著一把吉他浪跡天涯。“最好在路上碰到一個志趣相投的好姑娘,然后一起笑傲江湖。”孫浩一邊說著,一邊哈哈大笑,在陽光下的照耀下,他儼然也成了一個發(fā)光體,散發(fā)出金色的光暈。
“可是后來竟然失明了,雖然比貝多芬運氣好點,但去江湖上闖是肯定不行的了。”孫浩惋惜地說,可是我聽著卻有種云淡風輕的感覺,一點悲哀的味道都沒有。我看著他自信又灑脫的樣子,既羨慕又失落。我知道,他不完全是遺憾的,因為他至少找到了那個姑娘,雖然不能去飄蕩,但守著靜好歲月也是不錯的。孫浩對他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每次說起他那個溫柔漂亮而且賢惠的女朋友就滿臉堆笑,好像全世界最幸福的那個家伙就是他了。
我看著他得意的樣子,心里止不住地抽搐。
我說我叫陸子晗,高中生,因為不遠之后的國慶晚會被安排“必須拿出一個節(jié)目”,不得不來拜師學藝。孫浩就問:“為什么必須拿出一個節(jié)目?”我聳聳肩,我一不小心成了文娛部部長,而且還是光桿司令,不拿出點本事恐怕招不到兵了。
我端起水杯仰首痛飲,一大口清涼的液體灌入胸口,內(nèi)心的慌張被冷水掩蓋下去。孫浩似乎為我的謊言折服:“哇呀,不得了了,原來是部長小姐大駕光臨,失敬失敬……”
我撇了撇嘴,懶得聽他廢話。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孫浩對我的傾囊相授和我因為小虛榮撒的謊,其實根本沒有半點關系。
孫浩對我專翹英語課的行為很是不滿,最開始還好脾氣地勸我要好好學英語,不然英文歌就沒法唱了,后來就只擺著臭臉,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理他,自顧自地邊彈邊唱。
“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然后孫浩的臉就更黑了,看著他像極了電影里耍酷的大佬的樣子,我趴在地板上笑得肚子都要痛起來。
其實我專逃英語課,除了一點也不喜歡那個漂亮的英語老師,也因為她實在太懶了,連名都不點。我逃了這么多次課,至少在目前為止還一次都沒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過。
孫浩說我這是典型的欺軟怕硬,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誰不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孫浩拿我沒辦法,只好搶過吉他撥弄起來,我彈得支離破碎的曲子立馬在他指尖下變得悅耳動人。我就支著下巴靜靜地看他纖長的五指在吉他上撥弄,陽光灑滿房間,在金色的光輝下連日子也變得美好起來。
我開始有空沒空就往“曲調(diào)有情”跑,孫浩差點被我感動得熱淚盈眶:“你還真是熱愛音樂呀!”
我打著哈哈,那是那是!
是嗎?不,我不止不愛音樂,也不愛二胡吉他,更不愛透著朦朧美的英文歌曲……我想我什么也不愛,只是有些東西,實在沒有勇氣面對,只好試著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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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我只不過學了個吉他,就打破了我“像變色龍隱匿在環(huán)境里”的計劃,成為班上的風云人物。
開始有女生來問我:“曲調(diào)有情店主是不是很帥啊?”“聽說他脾氣好好誒,是不是真的?”還有花癡一點的,直接把情書塞我手里,用我從沒享受過的溫柔語氣說:“親,幫我把這個給他一下,說不定以后我還要做你師娘哦!”……雞皮疙瘩抖落一地。
最后是班長找到我:“聽說你會吉他?要不你加入我們班的樂隊,代表我們班參加國慶晚會怎么樣?”
謊話竟然成真了……一半。
我是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雖然那些個樂隊成員有點不屑的樣子,雖然樂隊的教練是我最討厭的英語老師。
英語老師也順便教音樂,她被公認為我們學校最漂亮的老師,并且多才多藝,并且還親切和善。可是我卻不喜歡她,我承認我這是嫉妒。
我嫉妒過很多女孩兒,她們有的長的很漂亮,深得男生們的喜歡;有的成績優(yōu)異,在老師家長眼里就是一塊寶貝;有的多才多藝,會在大家冷場的時候高歌一曲;還有的活潑大方,和誰都可以稱兄道弟……還有很多很多,可是,英語老師kitty卻是她們所有人的集合體。
像這種大家優(yōu)點的交集,我本來是沒有資格嫉妒的,也許我也應該像別人一樣喜歡她,可是我卻做不到。
第一次見到kitty的時候,她穿著一條紅色連衣裙,像一朵驕傲的鳳凰花站在講臺上落落大方地做著自我介紹。她的聲音很好聽,我被包裹在這樣柔軟的聲線里,逐漸逐漸變成一只蟬蛹,而kitty卻以一種霸道的方式讓還沒有成形的我破繭而出的。
我沒想到第一次在英語課上開小差的樣子落在了她的眼里,她秀手一抬,讓我起來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還在發(fā)呆,以至于同桌十分不情愿地碰撞我胳膊時還被嚇了一跳,站起來更是吞吞吐吐不知所云。在班上同學的哄笑中,我低著頭恨不得找到一條縫鉆進去。
第二天我就拿著攢的那一小筆錢逃課,從此加入了浩大的逃課大軍。
孫浩準確無誤地戳了一下我的腦門,你這種人啊,真的是幼稚死了你,竟然因為不喜歡老師就不上課,那假如你討厭食堂的阿姨以后就可以不吃飯了?
孫浩說話總是讓我想起kitty,因為她也總是驕傲地說,不喜歡我沒關系,反正我最多在你眼里當兩三年的沙子,不喜歡學習那就糟糕了,因為這是真正可以影響你一生的東西。
我想,也許他們是對的,只是遲到的叛逆因子發(fā)作起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不想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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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ty在課堂上對同學們很寬松,對樂隊成員反而嚴格到不行。在課堂上只要你及格,不管你怎么瘋都沒關系。但在樂隊里假如同一個音節(jié)彈錯兩次,那你就完蛋了,別看她平時溫婉有儀的樣子,刻薄起來也是不饒人的。
在排練的時候除了我,幾乎每個人都有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經(jīng)歷,而我得益于孫浩同樣嚴格得近乎苛刻的訓練,表現(xiàn)稍微好一些。盡管如此,她還是鼓著眼睛瞪我:“陸子晗你唱的是歌還是經(jīng)啊?唱歌是要投入感情的你到底會不會唱啊,你不會就告訴我好讓我早點換人啊你!”
假如是以前的話我一定會豪氣罷演——不就是一次表演,老娘還不稀罕呢!可是我想起孫浩這個負責的老師教我舞臺技巧時的尷尬我就忍了。畢竟,能只欺騙一半總比全部說謊的好。而且我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給我難看,孫浩也說:“唱歌,最重要的就是能感動人,假如你連自己都感動不了,那也沒什么唱頭了。”
我一直都以為唱歌是一件很個人的事,照著歌詞逐字逐句地唱出來就好了。可是不管是孫浩還是kitty都用他們的態(tài)度告訴我——唱歌,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后來的我脫胎換骨,破繭成蝶,偶然回首時才明白,如果不是兩人一揚一抑地悉心鞭策,我想我將永遠只是一個敏感自卑、膽小怯弱的女孩,一輩子沉浸在那次覆滅性的傷害中,無可自拔。
我把這些告訴給孫浩,孫浩笑著說看來你們這個kitty老師也是行家啊,能教給你這些東西的絕對不是壞人,你還是多多聽她講課,別給她惹麻煩吧!
孫浩對我的逃課行為已經(jīng)不能用“不滿”來形容了,簡直是達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我撇著嘴,怎么能說是我給她惹麻煩呢,她看不到我心情都要好很多。
孫浩又戳我腦袋,你以為你班主任真的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
這個時候我本來應該倔強地反駁的,可是腦子不知道抽什么風,突然很想看看這張在我面前招搖了一兩個月的臉,突然很想知道墨鏡后面的雙眸,是否和kitty一樣,如星光般璀璨。我一把把孫浩的墨鏡扯了下來,正想得意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孫浩這次真的生氣了。一只胳膊捂著雙眼,另一只伸到我面前,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漠然:“拿來!”
我被孫浩這冰冷的命令嚇到了,只好把墨鏡塞到他手里,沉默著看他背過身戴上。
也許我是應該理解孫浩的,每個人都有不愿示人的秘密,就像如果可以我也一定會讓我最不想讓人看見的東西成為秘密永遠爛在我的心里。可是我還是好久沒有敢再去“曲調(diào)有情”,那里似乎有一樣東西,會在我殘留的自尊上一刀一刀狠狠地劃下,然后徹底破碎。
國慶一天一天逼近,我們每天在kitty借來的房子里排練,雖然大部分東西孫浩都已經(jīng)教給我,可我還是很認真地聽著。kitty的語氣中透出一點悵然:“假如你英語課也這么認真就好了,肯定不止考這么一點分的。”
我不知道她這算不算夸我,可是樂隊里卻是怨聲載道,有人甚至毫不留情地說:“我們原來的主唱明明好好的,為什么要換成這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麻煩精啊?還得為了她把我們名字都換了,真是的!”
我愣了一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kitty就為我辯解:“‘曲調(diào)有情’,這是個好名字,名字也可以為咱們加分的哦!”
隊員們都沉默不語,沉默里似乎也算認可了我和我?guī)淼拿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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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化妝室的鏡子前,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審視我左臉上的一大塊疤痕,在歲月的沖洗下,它似乎變淡了許多,不再如從前那般猙獰嚇人。
耳邊響起一些怨毒的聲音:“她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記得把粉底抹厚點,嚇死人了可不好!”我想,其實還是難看的吧。
忘了說,那些人給我的巧克力我給了孫浩,可是孫浩又送給了我。還有信,我沒有告訴她們孫浩失明的事,也因為覺得不禮貌就沒有念給孫浩聽。在一次扔進垃圾桶被抓到現(xiàn)形后,關于我喜歡孫浩,想要搞師徒戀的流言就這樣傳開了。
“就她那樣,要換我早就呆在家里面壁思過了,還敢出來使壞。”
我沒有理她們。
不記得是怎樣的背景怎樣的話題里,孫浩發(fā)出一個冗長的嘆息:“有時候,正是因為看不到,才能分清美和丑。”
她們看多了,也糊涂了。
我一向不喜歡的kitty反而一邊幫我把頭發(fā)扎得高高的一邊安慰我:“我聽說,臉上有疤的人都是因為你太完美了,所以上帝要在你臉上親一口,可能他力氣大了點,你別怪他啊!”
我突然想起那天,她穿著那條我喜歡了很久的裙子,把我叫到辦公室。她的手輕輕掠過我的左臉,有一點點輕微的顫抖。她說:“其實沒關系的,做個激光祛疤手術也要不了多少錢。”我把頭輕輕別開,有陽光透過窗外的玉蘭樹打在地板上,斑駁陸離。
其實那個時候的她是好心安慰我,讓我不要因此而自卑絕望的吧,可是習慣使然,我硬生生的把它翻譯為冷嘲熱諷的一種。
我沖她舒展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其中還有一種衍生出來的東西,叫做自信。我?guī)е@個笑容登上了舞臺。
這是我仰望了許久的舞臺,當我終于站在上面,內(nèi)心反而變得很平靜。孫浩說,唱歌,最重要的就是有情,想當年白居易就被一個“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的歌女感動得淚濕青衫,成就一段千古佳話。
于是我就用我全部的真情,唱我最想唱的歌: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
我喜歡我,薔薇開出一種結果
孤獨的沙漠里,一樣盛放的赤裸裸
……
我忘了一切,雷鳴般的掌聲,充滿疑惑的眼神,熟悉的唏噓……我只記得孫浩的那番話:“音樂是公平的,它的認可不因為你的容貌,你的金錢,你的地位,它只為你曲彈得好、歌唱得好而喝彩鼓掌。”
孫浩。
表演結束后我拒絕了參加慶功宴,連妝都沒有卸就跑去找孫浩,我要告訴他表演很成功,我要大聲地對他說謝謝,謝謝他在我絕望時最偉大最難忘的救贖。
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看到孫浩,他背著一把木吉他,穿著白色T-shirt剪著干凈的短發(fā),和我美麗的英語老師站在一起,就像他說的那樣:“在路上遇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姑娘,然后一起笑傲江湖。”
迷人的霓虹燈下,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措手不及的慌亂。隔著車水馬龍的街道,隔著19秒的紅燈,我沖他們舒展了一個大大的微笑。有很多人說欺騙是世界上最可憎的東西,怎么會呢?有人欺騙有人救贖,比被遺忘在角落遺忘在背景里,要好太多太多!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那雙一直隱匿在墨鏡后的眼睛,它們,晧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