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風(fēng)都變成歌

[1]

一天之中的清早，是歡快的手風(fēng)琴，從夢里醒來的第一刻，風(fēng)箱就立刻被迅速吹起，拉開了飽滿的第一個音符。

而上午，是娓娓道來的小提琴。上課、課間、大課間，每一分秒，都是悠然的協(xié)奏曲。

下午，迎來深厚而婉轉(zhuǎn)的12孔陶笛。仿佛一首簡單的《天空之城》，在微微的倦意里渲染出明亮的暮色。

快放學(xué)了，吉他出場，一個巴西黃檀木的吉他，就是放學(xué)的路。走在上面，振動的聲調(diào)仿佛是愉悅的心情。

夜晚，夜晚……杜索年把頭支在手上，任憑耳塞里放著一首轟轟烈烈的搖滾，也抑制不住腦袋下垂的重力。她轉(zhuǎn)著筆，正想著如何用歌曲來表達夜晚，不小心讓一滴深藍的鋼筆水掉在被她號稱為“寫滿鬼符”的數(shù)學(xué)本上。于是，一顆詭異的終止符就出現(xiàn)在坐標軸的第一象限，讓風(fēng)頭遠遠蓋過了那個非常不確定的、明顯涂改了好幾次的拋物線上。

夜晚，一定是一首催眠曲。杜索年確定地想，一邊把涂改液漫不經(jīng)心地涂在那個終止符上。

“杜、索、年！我最討厭你在晚上寫作業(yè)！如果你今天寫不完，可以留在明天的早自習(xí)寫。你那床頭燈實在是亮瞎了我的24K鈦合金狗眼！”隔壁床位的于娜把頭從裹得嚴嚴實實的被子里露了出來，對著杜索年發(fā)出最后的控訴。

熄燈，收本，脫掉外套，躺平，蓋好被子。杜索年看著從宿舍窗上透過來唯一一縷月光，開始想象起李云迪站在這縷月光中的場景。他剛剛穿著西裝，從一架潔白的鋼琴前起身，現(xiàn)在正用柔和的聲音說道：“我剛才彈奏的曲子，是一位年僅15歲的女高中生寫出來的，她的名字叫做杜索年。”

就算身在重點學(xué)校的重點班，就算從早到晚都被課業(yè)包裹，也那么想做不一樣的美夢。

[2]

是什么樣的歌呢？

那樣潔白的歌聲啊，簡直就像是被月光曬過的歌聲啊。

一個女孩兒，在夜晚的窗邊緩緩睜眼。她靜靜聽著這樣來自遠處的純凈歌聲，交疊著室友清晰而又均勻的呼吸，像是重疊的海。

杜索年坐起身，往窗外看去。只見一個穿著白衫的男生正在月光下面輕輕吟唱。那聲音多么令人傷感啊，就好像帶著一層柔軟的薄紗，它在風(fēng)里慢慢地抖動著，起飛、落下、起飛、落下。那聲音唱到自己心里了啊，每一個節(jié)奏都沒有聽過，但卻好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深深感動過自己。

她忍不住打開窗子，希望能看得更仔細一點，聽得更清楚一點。

“只有懂音樂的人才能聽到我現(xiàn)在的聲音，因為我用了不一樣的頻率。”那男生突然把歌聲停住，他扭過頭來，對著那扇唯一打開的窗子喊著。而杜索年迅速從窗戶那里縮回頭去，按捺不住自己的緊張和驚訝。

喬然啊，那是喬然！隔壁班的喬然！

從來都不知道隔壁班的喬然還會唱出這樣的歌。杜索年擦去方才因為感動而在眼角流出來的淚水，認真回憶起隔壁班的喬然來。

長久以來，這個男生和自己處于一個玩笑之中。

兩個人都有些懶，總是把校服當做外套，尤其是在不強制要求穿校服的周三和周四，他們就成了年級里唯一兩個穿校服的人。許多人開玩笑，說他倆穿的是情侶衫。但是那男生的學(xué)習(xí)成績非常漂亮，他太用功了，大課間也沒時間和同學(xué)聊天，更絕對不會像杜索年那樣，把頭腦的五分之一分給音樂。

[3]

“你昨晚聽到有什么聲音嗎？”杜索年問于娜。

“昨晚，風(fēng)好大。我就感覺你好像坐起來，把窗戶打開了，又關(guān)上了。”剛剛睡醒的于娜在迷糊中回答著。

“沒聽到別的聲音嗎？”繼續(xù)不依不饒地問。

“我還想問你開窗又關(guān)窗是干什么呢？”繼續(xù)迷糊地回答。

這樣的一天，就又開始了。如同手風(fēng)琴一樣的思緒，在腦海里飽滿地奏起第一個曲目。飽含著內(nèi)心的秘密，她拉起自己的書包就沖到宿舍樓外，看著昨日喬然站過的那處地方。

半小時后，杜索年坐在教室里，開始趕起昨天沒有寫完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寫著寫著，她聽到班里的喧嘩突然降下去了，是班主任來了。

班主任徑自走到教室最后面，把一張啟事貼在黑板報邊上，說：“校園新聲代大賽要開始了，從小學(xué)到高中，每一個年級都要選一組選手……咱們年級肯定會選杜索年了，杜索年，你需要搭檔嗎？”

杜索年望向老師：“搭檔的話，我選2班的喬然。”

教室里的氣氛跌到冰點，因為這個選擇顯然莫名其妙。然而班主任什么也沒有說，就走到了隔壁的2班去。再回來后，就和杜索年說：“喬然答應(yīng)了，你們課下記得常練習(xí)。”

于娜拉過來自己的舍友兼同桌，繼續(xù)孜孜不倦地進行教育：“杜、索、年！你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不能成天想那些有的沒的，喬然他會唱歌嗎！你別忘了你要上清華我要上北大，咱倆到時走著就能一起去吃飯，你也別忘了我們要一起當狀元上報紙，最震撼的新聞是這倆狀元還是舍友兼同桌。”

杜索年低下頭繼續(xù)補自己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她的頭腦里正在奏一曲《春天的芭蕾》。

[4]

放學(xué)后，那個穿著校服的男生就在人們的哄笑聲里站在杜索年班的門口。

“你怎么可能會選我？”那個少年滿臉迷茫，問這個走向他的女孩兒。

“那你為什么要答應(yīng)呢？”杜索年把手里的譜子交給男生，領(lǐng)著他尋找一間空教室。

在暮色鋪滿的房間里，兩個人開始對著譜子一句一句地唱了起來。

“雖然聽過這首歌，但是不大會唱……”喬然停下來，叨叨著。

“我教你咯。”杜索年說。

很意外的，喬然的聲線和夜晚時完全不同。雖然也是聽上去還算動聽的聲音，然而無論是張力，還是飽滿度，都有所欠缺。

天黑了，兩人在操場上轉(zhuǎn)圈，一人捧著一杯奶茶。杜索年說：“我還賣過唱呢。”

男生驚訝了，說怎么可能。

“是啊，有那么一個非常煩的周六，我決定帶著陶笛去賣唱。我先百度了一下，看這座城市的哪個地下通道不會有城管，結(jié)果就挑了保利大廈的那個。我用毛筆字在宣紙上寫招牌：‘這是陶笛，我今天只吹《天空之城》’，中英文的。然后用一個鞋盒子，裹上彩色的膠帶，用來當錢箱。我就站在那里一個通道里吹了三十分鐘的陶笛。”

“沒人給你錢吧？”喬然打趣地插嘴。

“哎，有人給了我五塊錢，我等那人一走，也就離開了，那天晚上用八塊錢的毛豆當晚餐。”

男生哈哈哈大笑起來了。

“我就是憋壞了啊，在這所學(xué)校，如果擁有一點自由，是多么奢侈。我想著，外面不會有任何人認識我，起碼也不會給我喝倒彩，”說到這里，杜索年突然忍不住問，“哎，晚上在操場上唱歌的，是你嗎？”“啊？我怎么可能做這種事情……”話題迅速換到了下一個。

然而，杜索年還是忍不住發(fā)愁地想，他為什么不承認呢？

是因為害怕和自己一樣，因為太喜歡唱歌，所以會被人嘲笑嗎？

在這所全市排名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學(xué)校里，如果是成績好的學(xué)生，就可以輕松入學(xué)，而像杜索年這樣初中畢業(yè)成績不溫不火的人，都是靠家長投入大量錢財才進來的。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喬然的時候，他的父母就站在一邊教育著他：“要用心，否則這些花費就浪費了。”而喬然真的能夠做到發(fā)奮不止，能從重點班的后十幾名飆升到前十幾名，再成為如今的領(lǐng)頭霸主。可是，杜索年的成績卻永遠也徘徊不定。大家都知道這個女孩最愛看的雜志是《愛樂》和《中國搖滾樂》，她就算是逃課去網(wǎng)吧，也是為了在自己的MP3里下新的近百首的歌曲。這些，完全都和學(xué)習(xí)沒有關(guān)系，和其他同學(xué)的愛好沒有關(guān)系。

[5]

在接下來一周的時間里，喬然每天下午都會跑到一個空教室，和杜索年練習(xí)唱歌。與此同時，許多非議也紛紛涌入了兩人的耳朵。

想想也是，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的不同班也不熟的同學(xué)，怎么就成天一起唱歌呢？更何況，是經(jīng)常在校服問題上被人開玩笑的二人組啊。

對于這個問題，兩個人都會用迷茫的眼神來回答，就好像他們是老天安排在一起做組合似的。

不管怎樣，杜索年幾乎投入了自己的全部力氣。她努力讓一個簡直完全不會音樂的喬然學(xué)會了所有的轉(zhuǎn)音、所有尾音的顫動，還有所有該出現(xiàn)氣音、假音和粗啞的音線的部分。如果你在某個放學(xué)后闖入了這間教室，可能正巧看見杜索年讓喬然站在一個高高的凳子上提氣，旁邊的那個女生還喋喋不休：“這是我特別珍重的一個機會，你一定要幫我完成夢想！”那個男生則會做出愁眉苦臉的表情。

“那是你的夢想！不是我的！”他偶爾也會聲嘶力竭地喊一句。

“無論如何拜托你了，我請你喝奶茶行嗎！”女生雙手合十地懇求著。

“哎，好吧……”最后總是以喬然的妥協(xié)作為吵架的終點。

后來，在很久以后的一天，已經(jīng)上大學(xué)四年的喬然站在歌手杜索年的身旁，他說：“其實我一直都特別佩服你，所以才在那個時候答應(yīng)跟你合唱。你是那種目標特別明確的人，你知道自己喜歡什么、討厭什么。而我，就太過于循規(guī)蹈矩，幾乎沒有閃光點。所以，當你的班主任要求我陪你合唱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喜。”

然而，時光倒回，在又一個放了學(xué)的傍晚，喬然站在杜索年的面前說：“我要參加北京的奧數(shù)集訓(xùn)，恐怕，比賽那天不能和你唱歌了。”

[6]

到底是誰在窗外唱歌？

杜索年想，那可能是自己一個最為深沉和用心的一個夢。

秋日的夜晚，關(guān)好的窗子在風(fēng)中輕輕顫抖，發(fā)出低低的嗡鳴。在夢里，那就變成了一個人的歌聲。喬然走后，杜索年在一個失眠的夜晚靜靜地聽著這歌聲，那多么像一曲深深淺淺的吟唱啊。可是往外看去，空空蕩蕩的宿舍樓下，誰也不在那里。可是，為什么會夢到過喬然呢，難道是因為那些校服的冷笑話嗎？

杜索年不愿意去猜測了。她只是靜靜地聽著這歌聲，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夢。她想象無數(shù)個音符像海潮一樣淹沒自己，它們又迅速變成飛散的作業(yè)本，消逝在月光照耀的長空。

“嘩……嘩……”風(fēng)還在唱歌。

校園新聲代的比賽，在所有人的等待中到來。十人組、兩人組、三人組，華麗的舞服在臺上旋轉(zhuǎn)，一曲曲歌聲瞬間而過。然而，在輪到高二組的時候，全校師生都看見一個衣著樸素、長相平平的女孩兒走上了主席臺，在錄好的鋼琴聲里獨唱一首《風(fēng)和月光》。

一陣秋天的風(fēng)帶著一陣的梧桐葉子飄落，之后，這所校園仿佛被迅速按了轉(zhuǎn)換鍵。陽光在瞬間被染色，一層一層暗淡下來，再暗淡下來……變成清朗的月光。那潔白的歌聲啊，仿佛是被這月光染出來的。

“這是我寫的歌。”她對著話筒說。

在掌聲里，她靜靜地走下去，解鎖了顯示“您有一條微信”的手機，點擊，喬然的聲音傳出來：“嗨，我在北京呢！我在星美音樂學(xué)院門口看到了這張‘學(xué)生音樂家召集令’。你要么在三天之內(nèi)來一趟北京，要么就把自己做的曲子錄成MP3，發(fā)到召集令上寫的郵箱。”

在四個小時之后，未來的歌手杜索年，按下了郵箱的“發(fā)送”鍵。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