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這個南方的小鎮開始一點一點地冷起來,鉛灰色的云大朵大朵地鋪滿了整個天空。漸漸變短的白晝被課程表填得更加擁擠,而夜晚已經變得足夠深長。在夜里埋頭寫攤開的大本題集,可以看見桌前裝著熱水的奶白色杯口裊裊地冒著熱氣。
今早出門由于比往常晚了五分鐘而有些慌張和莫名的煩亂,動作重得把杯子臉盆弄得乒乓響,推著單車走出院子,車子后座又狠狠磕在大門上。才想起沒戴校牌又急急地轉身去取。被吵醒的媽媽一臉倦容從樓梯上下來,將校牌遞給我,口里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說了讓你不要熬夜,不要熬夜……睡過頭就急,做事又沒有條理……都上高中的女孩子了……”
自然是沒有理她的,伸手把大門拽上,最后一句話頑強從門縫里擠出來追上我的耳朵:“哎,我說——明天就要期中考了吧——”
升旗儀式完畢之后,黑壓壓的一群人站在操場上聽校長宣布本周事宜,氣氛壓抑沉重得像天上黑壓壓的云朵。我看看灰霾的白晝,不知道這樣的季節什么時候才會過去。
“對于明天的期中考,我在這里對同學們有以下幾點要求……”
因為冷,忍不住把雙手放進灰色絨衣的口袋里,漫不經心地聽,只覺得那聲音忽遠忽近還漂浮不定。抬頭側轉正遇上子沐的目光,我輕輕地笑起來。他迅速把臉轉過去,手握成拳遮著牙白色的笑容。
解散之后我朝他走過去,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回教室的路上,彼此沒有話要說,而周圍是涌如潮狀的人群??斓浇淌业臅r候我忽然開了口:“那么……就這樣說好了?”他會意,淡淡地說:“我怕你考不過我?!蔽倚χ闪怂谎?。
于是他從后門走進了教室,我走的則是前門。在座位上坐定之后我扭頭無聲地對他說了三個字,口形一張一合。
“才,不,會?!?/p>
他露出牙白色的笑容。
方才回過頭來,翻開語文書背誦蘇軾的《赤壁賦》。有忍也忍不住的笑意,以及說不出緣由的安心。
上午,由于是文科班的緣故所有的課程都排成了自習用來背誦要點,除了班主任的。他確實沒有辦法像其它任課老師那樣氣定神閑地對我們說“自己去看看吧”——數學老師的身份以及天生高度的責任心不允許他這樣做。所以他抓緊最后一節課拿了粉筆在黑板上講了一個關于根的分布的專題。依舊是嚴謹且整齊的板書,從左上角開始,由概念講及四個例題,歸納總結后,在右下角畫上了最后一個句號。其間他點名讓我回答了一個不算太難的問題,語氣溫和且循循善誘——他是迄今為止我最喜歡的數學老師,從未難為我。雖然我數學不好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實。
在離下課只剩半分鐘的時刻,我終于可以停筆注視他站在講臺上作最后的耳提面命。班主任的課的確上得很不錯,邏輯清晰且思路縝密,絲絲入扣的公式代入求值,連演算步驟都如同行云流水的風景。
經歷棄理從文的選擇之后,終于努力平息下自幼以來對數學的反感,從而開始以某種校為容忍的態度相待。下樓時正想起六年級對于一場數學考試何其咬牙切齒地痛恨,不留神卻被班主任拍了拍肩膀:“顧影近來上課狀態比以前好很多了嘛……要努力才好。明天就期中考了,不要太緊張,不會有問題的……”
我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再端詳右肩那塊灰白色的印跡,心生暖意,唯覺感激,竟不舍拍去。年幼的固執偏激,就此漸漸釋懷。我想人總是要一步步往前走,所以并無絕對的喜好與憎惡。倘若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往,平靜審視自己的當下,又談何成長以遇見更好的自己。
下午,買了新的腕表,新的鉛筆和新的橡皮。在歷史自習課上眾人的讀書情緒愈發高漲,讀書聲交錯磅礴如一曲恢宏交響?!靶潞铰返拈_辟”、“第二次工業革命”、“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諸如此類的詞語像隨手撒下的黃豆那樣蹦跶地跳進我的耳朵里。我趴在桌子上把鉛筆的棱角磨去,再把橡皮擦出圓潤的邊沿。感覺自己被這一曲交響托起送到了一座孤島上。
習慣于在嘈雜里保持安靜以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在一個人的安靜里尋找自己心里的澄澈清明。我一直相信的是,只有看見方向才不會徒勞彷徨,每一場積蓄的力量才能做到有的放矢。我坐在窗口靜靜地翻著筆記大綱,窗外的梧桐在風里微微搖晃,滿樹的葉子簌簌作響,如同在跳起一支靜默又隱忍的舞蹈。這個深秋的傍晚忽然下起一場細密的秋雨,陰冷的寒意順著領口灌進來,禁不得同桌女生哀憐叫冷,我只好起身關窗。
驀然看見母親撐著一把青色的傘站在樹下,懷里還捂著一只米色針織的衣物袋。她站得像是深秋里一株梧桐樹,額角細細的痕紋讓我在這一刻看見歲月在她臉上留下怎樣清晰的吻痕,又給予她怎樣一副對生活里種種充滿寬容與默許的姿態。
想要在心里小聲地喊一句“媽媽”,眼里隱隱有淚要淌出。
晚自修結束的前20分鐘被用作安排考場,于是我抱著三本厚得堪比磚頭的字典,肩扛了裝得滿滿的書包,非常不弱女子地躥下了五樓。夜色里我推著自行車,回首看了看那座夜幕里沉默又明亮的教學樓。三十幾個教室被近兩百盞白熾燈充盈得明晃晃,在黑暗里亮得像一盞巨大的燈塔。
我安靜地望著它,并明曉自己十六歲的青春是這盞燈塔里的一束光——以試卷為棉芯,以課本為燭油,以艱苦卓絕為燭臺,以綿延不斷的夢想為火種——安靜地穿過無數場考試,無數次挫折與心酸,無數段黑暗無關的迷惘,無數個布滿鉛灰云朵的陰天,筆直地射向未來——不懷疑,不慌張,不盲目。
手機屏幕在夜色里閃爍起來。是他的短信:“說好的。你考了三次第一,我們就同桌。我不會讓你的。晚安。”——輕輕地笑起來。
我聽見遠處的人聲嘈雜,由于距離遙遠而模糊得像潮水一樣不真切。身旁有三三兩兩的單車經過,一樣年輕的臉孔,一樣好的年紀,并不會因為一次期中考而改變什么。我忍不住地開始希望,每場青春,都是每次考試里可以依舊驕傲的勝利。
月光灑下來,溫柔親切。我的焦灼難言,我的迷惘不定,在這一刻,都平息了,柔軟了,寧靜了。
謝謝你們,一直在我身邊。
這不過是一場考試。我這樣對自己說,奮力蹬下腳踏板,騎在有月光灑落的回家路上。
明日有考。
編輯/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