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門口的橋斷掉了,于是截道修路,我每天賴以生存的公車站也往前移了兩站。也就是說,原本出門口就能看到的公交車站,現(xiàn)在要走15分鐘才能到。由于修路而積聚的黃沙,霧一樣地飛舞在眼前,光是看著,都已經(jīng)缺乏走過去的勇氣了。
可惜仍然要掙扎著回家,狠狠地戴上連在衣服上的帽子,有些壯烈地沖進無盡的煙塵之中。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宿舍門口那么多名牌轎車里,沒有一輛是屬于我家的。是不是不夠奢侈的人就會變得狼狽?我是有些抱怨的,可是后來,卻又覺得那種狼狽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因為就在那漫天無邊的風沙里,我遇見了淺蒼。
那天的風沙一如既往地兇狠,夾雜著沙石的風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到臉上,干澀得疼痛。我哭得很厲害,臉上滿是淚痕,眼睛里還有淚水源源不斷地涌出來。索性都不去遮擋,任自己潮濕的臉在風沙面前一覽無余。
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全世界的風沙都停止了,天空濃重的藍不知何時變成刺眼的白。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高高的男生撐起他的白襯衫罩在我的頭上,為我遮擋了頭頂盤旋著的黃沙。他真的好高啊,我高高地仰著頭,卻只能看到他尖尖的下巴和青色的胡茬兒。他長長的睫毛翻飛地閃動,卻根本沒有看我。
一陣猛烈的風吹來,他忽然就抱住我的頭,背對著前方擋在我面前。我聞到洗衣粉和舒膚佳混合的香味,我的鼻尖正好抵在他心臟的位置上,正好可以看到那個大大的NIKE標志。就在那一瞬間,我的想象力忽然空前地茂盛起來,憑空滋生了許多有關(guān)天長地久的遙遠臆想,如果可以永遠這樣被他保護著,應(yīng)該會是很幸福的吧。
緊接著我想到了許遠之,剛才揶揄的想法盡數(shù)褪去。忽然很想知道,倘若他沒有離開,會不會也在這種北方惡劣的天氣里為我撐起一片明麗的天空?
走到車站,男生若無其事地甩了甩那件白襯衫,然后動作優(yōu)雅地穿到身上。我站在他身邊,紅著臉羞澀地說謝謝。
可是眼前這個高且瘦的男生卻像是沒聽見一樣,看都沒看我,只是自顧自地望向公車開來的方向。我有些尷尬,低著頭看兩只手絞在一起,不知道應(yīng)該再說些什么。忽然一包面巾紙飛過來打在我頭上,是那個男生扔過來的。
本來我可以很淑女地抽出一張面巾來擦臉的,可是那個男生冷漠而怪異的行為讓我的神經(jīng)有些細微的失調(diào),導(dǎo)致我握著那包面紙不知死活地走到他身邊,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背,用一種很無辜的聲音說,“你為什么用這個打我的頭?”
他低下頭來看我,眼皮低垂,一副很不爽并且無奈的表情。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忽然一拍大腿,“哎呀呀,你不就是十二班的林淺蒼嗎?聽說你打‘傳奇’天下無敵呢。”
估計當時淺蒼有些眩暈,因為他看著我的眼神有瞬間的空洞,大概我的跳躍性思維讓他有些跟不上。
后來淺蒼解釋自己那天的行為時是那樣說的,“看見一個瘦小的女孩子獨自走在風沙里,忽然有些近似慈悲的憐惜。”我狠推他的腦袋,說,“得了,直說你暗戀我多時了不是更好。”淺蒼馬上露出很輕蔑的表情,于是另一邊腦袋又被我狠狠推了一下。
從那天起,淺蒼漸漸與我熟悉起來。他曾經(jīng)問我那天為什么會哭,我搖搖頭不肯告訴他。可是他就是那種表面看起來很酷實際卻很八卦的人,威逼利誘,說我要不告訴他他就不幫我打傳奇了,還說我若告訴他他就請我吃 “吉野家”。
我一聽就樂了,行啊,那就告訴你吧。估計他是把我那天流淚的原因歸于類似于失戀那種桃色事件了,可是事實上,我要讓他失望了。
我在寢室看了《天堂的階梯》,女主角死掉了,所以我哭了。以我對淺蒼的了解,我知道他是絕對無法理解這種為了一部韓國電視劇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情結(jié)的。所以在押著他去吃吉野家的路上,他一直鐵青著臉,一句話也沒有說。
北方的天氣依舊風沙肆虐,盛夏將至,空氣開始熾熱起來,而風卻依舊凌厲,席卷著漫天的黃沙侵襲著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而我,卻不再抱怨。因為淺蒼每天都會為我撐起他的白襯衫,讓我在呼嘯的風聲中體會最接近的溫暖。他身上還是彌漫著那種夾雜著洗衣粉味的男人香,有的時候我也會有片刻的沉醉。我與淺蒼,會不會真的就此相愛?
我是學校里若有若無的人物,一學期的課會逃三分之二,默默無聞,悠然自得。所以連我都能一眼認出來的淺蒼當然是學校里翻云覆雨的人物了。淺蒼是在各種競賽中頻繁獲獎的才子,不但傳奇打得出神入化,而且也以迷小姑娘而全校聞名。他高且瘦,細碎的劉海兒低低地垂在眼前,喜歡穿白襯衫,敞開著第二個紐扣,微微露出鎖骨,總是一副高傲而冷漠的樣子。這樣的男生,的確是很迷人的吧。
淺蒼問我,“你為什么總喜歡看那么多小說和電視劇呢,別人的故事看多了,不會覺得累的嗎?”
“就因為是別人的故事才美好啊,我自己又能有什么故事呢。可能因為我也想有一個小說里那樣的人生吧,什么都不用做就很有錢,有幸福的家庭,美麗的容貌,王子一樣的男朋友。”
本來以為我說出這么矯情而肉麻的話,以淺蒼的智商一定理解不了,說不定會被海扁一頓。可是抬頭看他,卻正好迎上他清澈的目光,細長的眼睛黑珍珠一樣的明亮,孩童一樣真摯而純粹的表情。
他問我,“我是你的王子嗎?”
我愣住了,良久良久,一句話也說不出。腦袋里忽然鋪展著空洞的白,一望無際。
淺蒼忽然狠拍我的頭,“看你那副花癡的樣子,像我這么帥的人,不是王子是什么,用得著想那么久嗎?”
我忽然釋然地笑。這種夾雜著輕松和失落的情緒讓我只能微笑著點頭,卻找不到適當?shù)木渥觼碚{(diào)侃。
“可是,我喜歡你。”淺蒼忽然很嚴肅地說。
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是在午夜里因為孤單而哭泣的自己么,還是因為春天料峭的寒冷而蜷縮的自己?在人前笑顏如花的自己,抑或坐在車窗前表情空洞的自己?
淺蒼,當我快樂和難過的時候,應(yīng)該想起你還是想起許遠之呢?
許遠之曾經(jīng)是我的王子。他與我從小一起長大,會在我哭泣的時候捉蝴蝶逗我開心。17年的人生里,有將近14年是和他共同度過的。原本以為,我是不會再喜歡上別人了的。
可是許遠之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兒,初三那一年,他們?nèi)乙泼袢チ嗣绹TS遠之的母親來找我,說,如果我愿意,可以跟他們一起去的。
“謝謝阿姨。可是我的家在這里,我不想離開。”
許遠之于是跟我慪氣,說,“你一定不要等我,因為我再也不會回來。”
淺蒼突兀的表白,我卻無法回答。那并不算長的相聚時光,忽然變得無比珍貴和溫暖。
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在辦休學手續(xù)和去美國的簽證。因為就在前一天,許遠之的母親哭著打電話來。
可是淺蒼,如果我說不想離開你,你會相信嗎?
我可以拒絕喜歡我的人,卻無法拒絕需要我的人。許遠之,因為鄰居家的瓦斯爆炸,已經(jīng)永遠無法再聽到聲音。
那樣一個寂靜的世界,應(yīng)該是很孤單的吧。正因為我曾經(jīng)深刻地體會到孤單,才明白那種寥落而絕望的滋味。如果我去陪他,他也許會好過一點。
淺蒼,倘若我說不想走,你會原諒我嗎?
每當有沙塵涌動的時候,我仍然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看著風起的方向,守望著記憶中的你頎長的影子。
漫長一生中,還會不會有那樣一個人,在盛夏肆虐的風沙里為我撐起白色的襯衫?還會不會有那樣一個人,拍著我的頭表情嚴肅地說喜歡?即使所有的等待都換不來一次重逢,我依然感謝這場宿命中獨一無二的相遇。
你曾經(jīng)給了那么多的溫暖,讓今后所有凌厲的風,都失去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