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邊界

當年，電影《臥虎藏龍》上映，玉嬌龍的一段臺詞，給我心里留下了一個謎。

電影中玉嬌龍的武功，是由她的師傅碧眼狐貍教授的，但因為她悟性好，后天的文化修養也遠勝于出身草莽的碧眼狐貍，所以，她的武功遠遠高于師傅，她極力遮掩這個事實，但還是不小心露了形跡，于是她對碧眼狐貍說：“師傅，徒弟十歲起就隨你秘密練功，你給了我一個江湖的夢，可是，當有一天我知道我可以擊敗你，師傅，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邊，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我還能跟隨誰？”

她獲得了高超的技藝，得到了一直向往的自由，為什么卻產生了這么大的恐慌呢？拿到了自由世界的鑰匙，難道不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嗎？我沒能弄明白，她的恐慌因何而來。

當時的我，正處于一種后青春期狀態，叛逆、莽撞、視自由為最高追求，懷著警惕打量一切，并勇敢地作出否決，任何人生忠告，在我看來，都是伸向我自由世界的黑手。但十年后，我貌似得到了我孜孜以求的自由，我單身，從事自由職業，卻有了巨大的恐慌，我惶然地發現，我的世界沒個邊了，我被無數的可能性給淹沒了，我被一切行動需要自己拿主意的茫然給消滅了，于是，我恍然大悟地想起那句臺詞——“我看不到天地的邊，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我還能跟隨誰？”

技藝、江湖，都只是隱喻，玉嬌龍面對的，是一種沒有邊界的人生，沒有人替她做主，也沒有人能夠跟隨她的腳步，她甚至喪失了目標，她看似得到了她想要的，卻失去了人生的邊界，陷入了極大的恐慌。

那些來自父母的、長輩的、朋友的、身邊人的意見，其實另有一重功效——為我們的人生提供邊界，它們看起來是那么不可愛，多半以“你不能”、“你應該”的面貌出現，讓人反感。讓人覺得自己的生活受到了一只黑手的侵擾，但它的可愛之處，就在于它不斷地從混沌之中，勾勒出我們生活的形狀，明晰我們人生的方向，從可怖的自由里、從一萬種可能性中、從一百萬個選項里，剔除了絕大多數可能性，否決了大部分選項，給我們的世界以限定。

這些忠告，規定了我們的“自我”是何種形狀，使我們免于尋找之苦，要知道，許多人是在太晚的時候，才形成穩定的自我，把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內心世界的左沖右突上。

而且，這種忠告，是年輕人獨有的福利，只有對年輕人，人們才不齊于奉獻出人生經驗，才會以好為人師的姿態悉心指導，才會不設防地提供自己的經歷作為例證，而一旦到了某種地步，到了某個年齡，人就很難得到忠告了，就會進入一個沒有邊界的世界。

但有些忠告確實不那么令人愉快，甚至是尷尬的、羞恥的，讓人下意識地想去抵擋、反抗。就像刪割那些旁逸斜出的枝條時，會讓樹木感到痛苦一樣，但它確實給了樹一個生長的方向，一種立足的姿態。

如果能有一架時光機，讓我回到過去，我會試著接受一切忠告，哪怕是帶著懷疑的態度，哪怕是有選擇地接受，因為，這些忠告，使我的世界有了邊界，站在一個需要自己從混沌之中辟出生死路的現在，我開始無限懷念那些有邊界的歲月，那種被蔭庇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