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書輝 王子龍
從儒家傳統精神到道家多元精神
——論東漢豪族精神世界的演變
范書輝 王子龍
東漢豪族的精神世界,是由儒家傳統精神和道家多元精神共同構成的。在東漢中前期,影響豪族思想的主要是以道自任、肩挑大義的儒家傳統精神,到了東漢后期,主荒政謬,豪族的儒家傳統精神遭到強烈沖擊,個體意識開始逐步覺醒,具有了多元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取向。這一時期豪族的信仰主要是尊崇自我價值和崇尚個性自由的道家多元精神。儒家傳統精神和道家多元精神此消彼長,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東漢豪族的精神世界。
東漢豪族 儒家傳統精神 道家多元精神
豪族是兩漢社會中十分重要的一個社會階層。其形成發展和演化都對兩漢社會有著重大影響。特別是東漢,前期因豪族支持而立國,后期因失去豪族的支持而喪國,總其始終由豪族興、因豪族亡,可見豪族對于當時社會的重大意義。在東漢,豪族由于政府的引導和自身文質化傾向加強,對內形成了良好的宗族教育,以保證其子弟不斷地通過通經而入仕,入仕后的豪族為了穩固家族權力,又會更加重視對子弟的教育,如此良性循環,豪族成員可為世官,世官又導致權勢不斷擴大,逐漸形成了可以左右政治社會生活的一大勢力階層,這就是士族化豪族,也可以叫豪族的士族化。隨著豪族的儒化、士族化,豪族的精神世界亦發生變化,經歷了“由武質性向崇文守禮轉化”[1](P205-208),并在東漢后期繼續向道家精神轉化[2](P31)。本文試對這一變化加以論述,以期加深對豪族精神世界內涵的理解。
東漢豪族的精神思想在東漢的各個時期是很不相同的,準確把握豪族思想演變的軌跡,對于分析不同時期豪族的精神世界有著重要意義。我們先來看下列史料。
及漢祖仗劍,武夫勃興,憲令寬賒,文禮簡闊,緒余四豪之烈,人懷陵上之心,輕死重氣,怨惠必仇,令行私庭,權移匹庶,任俠之方,成其俗矣。自武帝以后,崇尚儒學,懷經協術,所在霧會,至有石渠分爭之論,黨同伐異之說,守文之徒,盛于時矣。(《后漢書·黨錮列傳·序》)
這里很清楚地寫道:豪族從西漢的武夫豪俠等武質化特點過渡到東漢明、章之間的守文之風,這就是豪族積極通經不斷修文所帶來的精神風貌的改變。到了東漢中后期,豪族研習儒家經義已有了很高水平,而政治卻在外戚宦官輪流專權的形勢下日趨黑暗,清流豪族的通經入仕之門已被濁流宦官的黑暗統治所摧毀,所以豪族起而抗爭,宦官也殘酷鎮壓,最終在漢末爆發了持續數年、波及極廣、對后世影響深遠的“黨錮之禍”。而在黨錮后,豪族開始重新審視儒家人生觀、價值觀,進而對這種精神有了懷疑,開始接受并認同了恬淡自處、明哲保身、悠游山水、狂放不羈等凸顯個人意識的道家精神,開始走進了道家精神世界,從而為魏晉時期盛行的老莊玄風拉開了序幕。
東漢社會風行的是從先秦就興起的儒學思潮,但這時的儒學在漢武帝獨尊儒術后就有了明顯的改變。“漢初詔舉賢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中興以后,復增敦樸、有道、賢能、直言、獨行、高節、質直、清白、敦厚之屬”[3](《后漢書·左周黃列傳》),這樣大規模拉攏的結果于是出現了“于是處士鄙生,忘其拘儒,坲巾衽褐,以企旌車之召矣”[3](《后漢書·左周黃列傳》)的現象。東漢信奉的儒家思想并不完全是先秦孔孟的本義,漢代儒學的演化脈絡是首先經董仲舒雜糅各家學改造儒學,尊天人感應論,使儒學雜糅法家等思想。其根本目的是為君王統治提供理論支持。
到了東漢,由于光武帝的大力倡導,儒家傳統精神成為了豪族普遍精神。請看史料:
光武躬行儉約以化臣下,講論經義常至夜分。一時功臣如鄧禹,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藝,閨門修整,可為世法。貴戚如樊重,三世共財,子孫朝夕禮敬,常若公家。以故東漢之世雖人才之倜儻不及西京,而士風家法似有過于前代。(《日知錄·兩漢風俗》)
如材料所示,光武倡導名節,士風一變,西漢末到新莽時期淪喪的道德體系漸漸回復,儒家思想核心的價值觀如忠孝節義等為政府大力提倡。這時的豪族皆重視家教,自然尊崇節守義等經典價值觀就成為了主流意識形態。
東漢豪族所奉行的儒家傳統精神是建立在儒家綱常倫理之上,對人生都做了約束和引導。我們先來看馬援。馬援是典型的東漢豪族,通經入仕、恪守孝悌、盡忠職守,堪稱奉行儒家傳統精神的典范。
援(馬援)年十二而孤,少有大志,諸兄奇之。嘗受齊詩,意不能守章句,乃辭況(馬況,馬援兄)。欲就邊郡田牧。況曰:“汝大才,當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樸,且從所好。”會況卒,援行服期年,不離墓所;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廬……轉游隴漢間,嘗謂賓客曰:“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因處田牧,至有馬牛羊數千頭,谷數萬斛。既而嘆曰:“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乃盡散以班昆弟故舊,身衣羊裘皮紈。(《后漢書·馬援傳》)
通過馬援這段材料可以看出儒家傳統精神各個方面在其身上的集中體現。首先是“少有大志”,然后是刻苦好學,然后是兄長死后,嚴格恪守孝悌之道,“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廬”。再有就是“老當益壯,窮當益堅”的頑強進取精神,最后是在財富積累成功后,又散盡家財賑濟貧苦,這就是“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的顏回精神在東漢的再現,更是“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的高尚情操的體現。馬援后來成為伏波將軍,屢立殊勛,宣威沙漠,馳譽丹青。在他身上集中表現的進取、孝悌、奮斗等思想,正是東漢豪族所奉行的儒家傳統精神的體現。
到了東漢后期,主荒政謬,通經入仕之門已漸漸關閉。縱然入仕,也無非是夾于外戚、宦官輪流弄政的漩渦中不能自拔。儒家大義已無法貫通,個人的經世理想難以實現。儒家傳統精神面臨著嚴峻挑戰,取而代之的是以道家老莊思想為主,尊崇自我價值,崇尚個性,在亂世中力求明哲保身的多元思想。
首先看書法。書法是人精神思想的重要表現形式,由東漢末年書體的演變也可以梳理出豪族和士人精神世界的轉變歷程。書法的自覺,與余英時先生提出的士人自覺是同一個時期,也正好說明,漢末豪族士人在大動蕩的社會變亂時期,隨著精神世界的改變,逐步有了個體意識的自我覺醒,表現在書法上就是不再受中規中矩的漢隸約束,產生了充分張揚個性的草書。“漢末三國魏晉時期著名的書法家大都是豪族,如梁鵠、毛弘、韋誕、邯鄲淳和鐘繇(潁川人)。邯鄲淳是潁川人,精于古文字書法,曹操遣其為曹植傅,聲明顯赫,鐘繇則直接依附曹操,書體承上啟下,卓絕一時。其專注書法,尤其注意書體革新。是篆隸向楷書、行書、草書過渡的重要推手。鐘繇等豪族書法家處在一個戰亂頻仍變革迅速的時代,他們自覺或不自覺的以道家多元精神來看待這個時代,書法就成了他們淋漓盡致展示內心世界的絕佳載體。”[4]
再來看關于漢末風氣的確切記載:
其相見也,不復敘離闊,問安否,賓客入門而呼奴,主則望客而喚狗……以同此者為泰,以不爾者為劣,終日無及義之言,徹夜無箴規之益。誣引老莊,貴于率任,大行不顧細禮,至人不拘簡括,呼傲縱逸,謂之體道。(《抱樸子·疾謬》)
通過這段材料,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漢末的士風與漢初有了很大變化。曾經嚴肅的場面變得混亂滑稽,這是為什么呢?經歷了黨錮之禍的打擊,清流豪族消耗殆盡。其所信奉的儒家傳統精神也隨之式微。取而代之的是以道家老莊思想為主,尊崇自我價值,崇尚個性,在亂世明哲保身的多元精神。
黨錮之禍后,敢于向腐朽政權挑戰的黨人橫死監獄百余人,被牽連而死、徙、廢、禁的六七百人。漢靈帝又詔令州郡大舉勾黨,天下豪杰名士被牽連者更多。熹平五年,州郡又受命進一步迫害黨人,禁錮黨人的門生故吏和父子兄弟,直到黃巾起義爆發,朝廷害怕起義軍和黨人聯合,才結束了黨錮之禍。黨人中有許多清流豪族,“黨人主要是豪族士大夫,尤其是黨人領袖,幾乎都是豪族出身”。“黨人已形成有高度自覺意識的地域豪族黨人集團”[1](P287,289)。黨人中有許多清流豪族,他們代表儒家傳統精神和腐朽的政權進行了決死一戰。其佼佼者如范滂、張儉等是以生命來實踐了理想,心甘情愿地死去。范滂給孩子的遺言是:“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3](《后漢書·黨錮列傳·范滂傳》)范滂在死前對于教子的迷惑,正預示著一個新的精神世界的到來。“而在他們之后的豪族、士人,則通過黨人的鮮血,更加清醒地認識了東漢政權的不可救藥以及自身信仰的局限。”[5]所以以追求自身價值為核心、以任情瀟灑為表現形式的道家多元精神走上了歷史舞臺,逐漸占據了東漢豪族的精神世界。這一時期的豪族信仰是多元的:既有儒家傳統精神的延續又有老莊思想的勃興、既有對家國同構的信仰又有個體意識的逐步覺醒,這些精神總體上是傾向于老莊思想的,且這種思想一旦流行開來,對后世的影響是巨大的,一直從漢末延續到魏晉,整個豪族士人群體都是在道家多元精神的世界里徘徊。
矯慎……少學黃老,隱遁山谷,因穴為室,仰慕松喬導引之術。(《后漢書·逸民列傳·矯慎傳》)
嵇康……長好老莊……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至于導養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乃著《養生論》。(《晉書·嵇康傳》)
矯慎和嵇康如此看重養生,說明道家注重自我、回歸本體的思想已經大行其道。儒家那種動輒舍生忘死的輕生重義觀在這時已經不流行了。豪族盡量遠離政治,可豪族士人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們最終難以逃脫政治漩渦的裹挾。被稱為傅粉何郎的何晏,以俊美的相貌和高深的玄學稱名于世,可就是由于是曹魏的姻親,終難逃司馬懿的殺手。一生提倡養生的嵇康,因為不對司馬氏歌功頌德,終遭毒手,以一曲《廣陵散》悲情謝世。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從漢末到魏晉具有道家多元精神的豪族并不是放棄了是非觀念純粹避世的隱士,他們是有志難伸,不得已而持老莊之思想以順應黑暗的時代。他們內心是有著道義觀念的,比如對于路人皆知的司馬昭之心,他們是從骨子里反感的。他們對于司馬氏行謀逆之實卻偽尊名教的行為是極端鄙視的,但卻被迫卷入政治漩渦難以超脫。對死亡的憂懼逼迫他們只能靠放誕不羈來求名保身,但即便如此生命的幻滅也是無常的。嵇康酷愛養生終不能保命,阮籍一生縱酒才得以茍全。這就是那個特殊時代豪族士人所承受的特殊壓力。
需要說明的是,黨錮之禍可以看作豪族儒家傳統精神和道家多元精神轉變的分水嶺。在黨錮前儒家傳統精神占主導地位,黨錮后道家多元精神占主導地位,但并不是說黨錮前就沒有道家多元精神,也不是說黨錮后就沒有了儒家傳統精神。儒、道精神一直共存于兩漢豪族精神中,只是在黨錮前后有一個誰占主導的變化而已。這兩種精神不能簡單劃分,二者也不是絕對的前后相繼,而是此消彼長,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東漢豪族的精神世界。
[1]崔向東.漢代豪族地域性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12.
[2]崔向東.漢代豪族研究[M].武漢:崇文書局,2003.
[3]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王子龍,楊春密.從文學和書畫看東漢豪族的道家多元人生觀[J].衡水學院學報,2012,(3).
[5]王子龍,楊春密.東漢豪族的儒家經典人生觀[J].渤海大學學報,2012,(2).
范書輝 石家莊學院歷史系
石家莊市南村小學 高級教師
王子龍 渤海大學歷史系 碩士
石家莊市南村小學 小教一級
(責編 樊 譽)
※ 1.本文為2012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秦漢國家與豪族社會階層互動關系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2BZS022);2.本文為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漢代豪族精神世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2YJA77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