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銳
易 銳 湖南師范大學 碩士研究生
辛亥時期,革命派對不平等條約的性質和危害進行了較為深刻的揭露和批判,并表達了修廢不平等條約的愿望,進而提出了相應的廢約主張[1](P115-121)。然而,在其對外宣言中,革命派對不平等條約一再表示承認,由此于廢約問題上呈現出主觀愿望與實際言行的明顯差異。對此問題,過去的研究者主要從階級局限、矛盾主次、反帝策略等角度進行了分析,但目前看來,這一問題仍有進一步探討之空間。歷史現象的成因往往是復雜多樣的,對于革命派在廢約這一重大問題上形成妥協的因素,實有必要從更為廣闊、具體的時空環境中去尋求更為全面、客觀的解答,本文擬作一粗淺嘗試。
革命派之所以在廢約問題上采取妥協的態度,很大程度上是緣于這樣一種共識:欲廢約則必先推翻滿清政府的統治。對此,革命黨人作了多角度的論析。首先,不推翻腐朽的滿清王朝,中國有被外人統治或瓜分之危險。孫中山指出:“滿族已在衰落和死亡之中”,若我們不急起驅除之,列強將替而驅之,“我們將成為另一統治民族的奴隸。”[2](P194)王精衛亦謂:“中國不能自立之原因,由于滿人秉政,故非排滿不能弭瓜分之禍。”[3](P459)其次,滿清政府外交不善,導致領土和權利不斷喪失。宋教仁認為,清政府所行的是“冥頑不靈之被動的外交”,因而屢屢釀成奇辱[4](P184)。胡漢民指出,清政府“與外國每一開談判,即失一權利”,并屢屢“喪失領土”,必須“革此惡劣之政府謀善良之組織”[5]。再次,滿清政府不惜放棄領土和權利,“助桀為虐”。革命派看到,清政府“無絲毫顧惜領土之心”,“持一‘寧贈朋友’之方針,而任意拋擲其權利”[5];不但“簽押約款以割我賣我”,且“為外人平靖地方,然后送之”[2](P234)。此類現象已非外交能力的問題了,而是根本取向的錯誤。基于以上認識,革命派一致認為只有建立新的政府,才可能維護國家權利。“欲達吾人主張權利之目的,則莫如排滿革命。”[5]“排滿之后,致支那于獨立,與各國為平等之交際。”然后“外交失敗之事,可不復數見”,此為根本之救治[6]。總之,推翻滿清政府乃是當務之急,不首先實現這一目標,則維護國家權利、廢除不平等條約的目標皆無從談起。
廢約須先反滿的共識,固然會使革命派對廢約問題作出一定的遷就,但這尚不足以構成幾乎完全的退讓。因為廢約與反滿的緩急之分,并不意味前者必須擱置,依然可以適當兼顧;且在主觀情感上,革命派對不平等條約是極其痛恨和反對的。妥協最終形成,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便是革命派基于自身實力的考慮,避免因廢約言行導致列強的干涉。中華民國成立不久,面對外界指責政府的軟弱無能,孫中山說道:“乃有熱血之士,徒責政府之無能,而不為設身代想,殊不共諒當局人為難之甚也!當此強鄰逼處,實行瓜分之秋,非徒大言壯語所能抵御,非有實力之對待不可。”[7]同急切渴望民族獨立的民眾一樣,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在主觀上無不懷有反對帝國主義和廢除不平等條約的強烈愿望,但作為“當局人”,他們在處理實際問題之時,又不得不在對自身實力進行客觀衡量的基礎上作出謹慎的決策。辛亥時期,以革命派的實力,欲推翻清政府尚屬不易,若在反滿的同時,又以激進的態度對外公然提出廢除不平等條約的要求,則極有“清人、白人協以謀我”[8](P433)之危險。這樣一來,非但廢約根本無以進行,而且反滿阻力由此大增。在此權衡之下,革命派只能先保實現推翻滿清王朝之首要目標,而向不平等條約暫作妥協,故宣稱:“革命之目的,排滿也,非排外也。”[3](P466)
如果說革命派因自身實力所限而無法兼顧廢約的話,那么歷史上民眾運動的前車之鑒,則使得革命派在思想觀念上傾向于平和的“文明排外”方式,從而排斥激進的反帝廢約途徑。義和團運動這一簡單粗暴的反帝運動使中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其慘痛教訓對革命派的對外觀念產生了重要影響。孫中山曾批評義和團運動說:“觀于義和團民,以惑于莫須有之分割,致激成排外之心而出狂妄之舉,已有視死如歸以求停中者矣。然彼等特愚蒙之質,不知銃炮之利用,而只持白刃以交鋒。”[2](P223)汪精衛認為義和拳“殺公使、毀教堂、戕人生命、掠人財產”的粗魯行為,導致了聯軍入京之惡果[3](P466)。胡漢民同樣反對野蠻的排外行為:“野蠻排外,使用國際法上不可能之手段,致危難于人者,召干涉者也。”[5]對于文明排外的抵制美貨運動則予以肯定:“此事準正義人道而行,未嘗為野蠻無禮之舉動。”他曾從法理上深入論述了排外與國際法的關系,指出:“知國際法上有所謂獨立權者,則于其必需主張權利之時,能正用其排斥手段,以維持其國度。”[9]文明的排外,“其就積極之一方言,則主張自國權利”;“就消極之一方言,此進而彼退,此盈而彼朒”[5]。并提出:“實行拒約,漸推漸廣,而相與勵守者,未之或怠。”[10]可見,革命派倡導的“文明排外”是一種控制在國際法范圍之內,不與列強發生正面沖突的緩和的抗拒方式。這種排外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當時的革命派對廢約問題更可能采取妥協的態度。
革命派的“文明國”理想亦對妥協態度的形成產生了深刻影響。胡漢民曾依據政府繼承的理論指出:“舊政府雖傾覆,而其外交所訂之義務,則當承認于新政府而不失效力,新政府當繼續其債務,及一切之義務。”因此,“革命軍起,必恪守國際法而行,其遂逐滿清政府,則新立政府必承認其條約。”[12](P21)這一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體現了革命派遵從國際法的對外理念。但是,革命派明知不平等條約的危害,為何還要固守于此呢?在革命黨人看來,遵守國際法乃是“國際團體之一分子有守國際法規之義務”[13],而國際法認為條約必須信守。中國承認不平等條約,即是盡“國際團體之一分子”之義務。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當時的西方國家認為“國際法是文明國家所認為在彼此交往中有法律約束性的總體”[14](P59);文明國間,“凡承認有國家平等權者,即莫不有互相尊重權利之義務”[15]。“野蠻”的中國向來被排除在“文明國”之外,自不能適用國際法中的主權平等原則。革命黨人意識到,中國欲達“文明國”之地位,必先守“文明國”之規則,盡“文明國”之義務。這一點,在孫中山的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體現得十分明顯:“臨時政府成立以后,當盡文明國之義務,以期享文明國應享之權利。”[7](P2)此語中,既表明了中華民國將作為文明國盡繼承不平等條約的義務;又包含了恢復國家基本權利和修正不平等條約的愿望。從一層面來看,我們可以說,革命派的妥協,乃是以對不平等條約的承認來爭取“文明國”的認同,以能享有“文明國”的權利。
《辛丑條約》簽訂之后,條約關系進一步強化,中外格局出現一系列新的變化。一方面,列強借此集近代中國不平等條約之大成的“壓軸之作”,鞏固和強化了既有的不平等條約關系,并基本解決了中外條約關系形成以來不斷高漲的反抗危機,從而為條約關系的“長治久安”及其進一步擴展提供了堅實的保障。另一方面,經此巨痛之后,清政府終于開始真正接受此前一直試圖擺脫的條約關系,其對內觀念和政策亦開始轉向。一個明顯變化便是加強了對國內反帝運動的防范,清廷曾因此頒布上諭謂“斷不可有仇視外洋之心”和“違背條約之舉”;各省大吏須“隨時約束”,“防范未然”[11](P5487-5488)。《辛丑條約》嚴重打擊了晚清國民反抗外來侵略的精神,許多國人因此滋長了懼外與媚外的心理,這也是庚子之后民眾反抗斗爭總體趨于消沉的重要原因之一。經此種種變化,中國便真正進入了馬士所謂“被制服時期”,中外格局亦由此形成了相對“和平穩定”的局面。此種新格局的出現,無疑增加了促進革命派走向妥協的客觀因素:既使得廢約的難度大增,又使得與列強達成“友好”更具“必要”。同時,在甲午時期已對清政府失望的革命派看來,清政府的此番締約使中國遭受空前屈辱,地位一落千丈,只能對列強俯首帖耳,盡顯其腐朽與無能,這又會進一步堅定他們的反滿抉擇。
綜上觀之,辛亥時期革命派在廢約問題上的妥協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之下的結果。這種妥協,或難逃軟弱之責,但筆者以為在當時具體的歷史環境下,此種抉擇實有不得不如是之苦衷。章太炎曾說:“若就政治社會計之,則西人之禍吾族,其烈千萬倍于滿洲”,然“以利害相校”,則“革命軍不得不姑示寬容”,“軍中約法,半為利害,不盡為是非也。”[8](P432-433)此語表明,革命派在主張反滿之時,并未否定外患之烈,甚至承認“其烈千萬倍于滿洲”,然而依然承認不平等條約,乃是權衡利害之后的選擇。其中,“不盡為是非”一語,反映出革命黨人的內心亦是痛苦和矛盾的。此種矛盾的外化正是革命黨人在廢約問題上主觀愿望與實際言行之明顯差異。然歸根結底,此間的矛盾,又是歷史的矛盾,在反滿與反帝、強硬與軟弱之間似乎終難有兩全之策。此外,應該看到的是,革命派在實際態度上也并未走向完全的妥協和退讓。在某種意義上,革命派的對不平等條約的承認,既是不得已之舉,又是一種權宜之計。一方面,革命派對不平等條約的承認是部分的,盡管對外宣言中一再聲稱革命以前的條約有效,但對革命以后列強與清政府的締約則概不承認。另一方面,此種承認也只是暫時的,孫中山曾多次提出在各種改革完成時,將著手廢除不平等的條約問題。
辛亥時期革命黨人在廢約問題上的妥協態度,不應作出過于簡單的評價。筆者以為,在民國成立之前,將廢約讓位于反滿的抉擇并非是一種主觀上的判斷失誤,更主要的應是歷史的客觀條件使然。盡管如此,這一時期革命黨在廢約問題上的失誤依然是明顯的:一是在革命時期未能發動國內更多的民眾以壯大自身的力量,為反清之后的廢約打下基礎;二是直至革命失敗革命黨人都未能提出系統可行的廢約計劃,有的只是主觀的愿望與零散的言論;三是將希望寄于袁世凱身上,以致革命最終走向失敗,自然也延緩了廢約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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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漢民.排外與國際法[J].民報,19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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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室.孫中山全集(第2卷)[Z].北京:中華書局,1981.
[8]湯志鈞.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Z].北京:中華書局,1977.
[9]漢民.排外與國際法(續)[J].民報,1906,8.
[10]漢民.清政府與華工禁約問題[J].民報.1905,1.
[11]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Z].北京:中華書局,1958.
[12]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J].民報,1906,3.
[13]漢民.排外與國際法[J].民報,1906,10.
[14]周鯁生.國際法(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15]漢民.排外與國際法(續)[J].民報,19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