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4)
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有一類采用中國題材創作的近代小說,有的取材于歷史文獻,有的取材于歷史傳說,一般把這類作品稱作“中國題材的日本文學”。森鷗外就是這類小說的開創者之一,其作品《寒山拾得》也是這類小說的代表作。研究森鷗外的權威學者公認這篇作品是歷史小說中的杰作。小堀桂一郎指出:“文體和內容都像面向兒童的讀物那樣,容易貼近讀者,但是,在如此輕松舒暢的節奏中,在日本散文藝術上,實現了近代罕見的深度和藝術性。”①小堀桂一郎:《森鷗外的歷史小說》,載《阿部一族及其他八篇、解說》,講談社文庫 1981年11月版,第288-289頁。磯貝英夫細致分析了小說的結構后得出結論:“《寒山拾得》不同于《寒山子詩集序》,作為出色的象征或寓意小說出現在讀者的面前。小說的結構精妙絕倫,確實令人羨慕。從技巧上說,《寒山拾得》也是森鷗外短篇小說中最成熟的作品。”②磯貝英夫:《日本現代文學鑒賞第1卷·森鷗外》,角川書店1981年8月版,第280頁。《寒山拾得》作為日本近代文學的經典之作,一直在日語讀者中間廣泛傳播,深入人心。這也就不難理解從20世紀20年代至21世紀初《寒山拾得》一直入選日本“國語”教科書的原因。因此,如何閱讀理解這篇作品就成為日本文學研究的課題。本論文選擇這一研究對象是為了探討“漢字文化圈”的精神文化傳統如何在近代日本文學中重組,并在日本近代文學的閱讀中受到關注。
《寒山拾得》是森鷗外的短篇小說,發表在大正五年(1916)一月的文學雜志《新小說》上。這一年森鷗外55歲,將要從陸軍軍醫總監和陸軍醫務局長的職位上退休。在發表《寒山拾得》的同時, 森鷗外在雜志《心之花》(1916年1月)上發表了一篇題為《高瀨舟與寒山拾得——近作解題》的創作談。大正七年(1918)二月,短篇小說集《高瀨舟》出版時,這篇文章分別以《高瀨舟緣起》和《寒山拾得緣起》的篇名收錄在小說之后。《寒山拾得緣起》詳細敘述了《寒山拾得》的創作過程和意圖。因此,這篇文章可以看作一篇導讀。縱觀全篇,簡言之,作者說創作這篇小說就是為了滿足家中孩子們對《寒山詩》和寒山拾得傳說的好奇心。但是,細讀《寒山拾得緣起》,可以看出其中也有虛構的成分,也許把它看作小說文本的一部分更合適。閱讀此文,其中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小說創作的資料來源,即,森鷗外在創作《寒山拾得》時參考的文獻是什么?有趣的是,在《寒山拾得緣起》中,森鷗外特意強調:“恰好當時有人要我寫一篇故事,所以我就幾乎原封不動地把給孩子講的故事寫了出來。與以往不同,這次我沒有參考任何文獻。”③森鷗外:《寒山拾得》,侯為譯,載高慧勤編選:《森鷗外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535頁。森鷗外之所以這樣說,是有其用意的。因為一年前,同樣在《心之花》(1915年1月)雜志上,森鷗外發表的《尊重歷史與擺脫歷史束縛》提出了歷史小說創作的理論。文章中,他論述了創作歷史小說的兩種態度和方法。他說:“首先是我在查閱歷史資料的過程中,產生了要尊重歷史‘本來面目’的思想,并且開始討厭那種任意篡改歷史的做法。再者,我看到現在活著的人絲毫不加掩飾地描寫自己的生活,我想既然現代生活可以原原本本地寫出來,那么過去的歷史自然也可以照辦了。”[注]森鷗外:《尊重歷史與擺脫歷史束縛》,周祥崙譯,載高慧勤編選:《森鷗外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 543頁。把《寒山拾得緣起》與這段話聯系起來看,強調“與以往不同,這次我沒有參考任何文獻”的意圖是在實踐其“擺脫歷史的束縛”這一理念。不過,“沒有參考任何文獻”的說法可信嗎?《寒山拾得》是如何創作出來的?這些問題值得研究。
針對“沒有參考任何文獻”的說法,從文獻學角度研究森鷗外文學的學者尾形功提出質疑。他在注釋《森鷗外全集》的過程中,注意到森鷗外作品與史實的偏差,指出《寒山拾得》的資料來源是《寒山子詩集序》和《宋高僧傳》中的《唐天臺山封干師傳》。[注]《森鷗外全集》第三卷,筑摩書房1962年4月版。后來,研究森鷗外的權威磯貝英夫繼承這個觀點,也認為創作《寒山拾得》的素材來自這兩個文獻。[注]磯貝英夫:《日本現代文學鑒賞第1卷·森鷗外》,角川書店1981年8月版,第276頁。按照這個邏輯,磯貝英夫對照分析了《寒山子詩集序》和小說《寒山拾得》的結構,指出:小說按照作者的意圖對《寒山子詩集序》中的故事以及人物作了刪減或補充。刪減的部分有三處,一是豐干禪師向閭丘胤介紹寒山拾得的時候,不僅說他們是文殊普賢,還介紹了他們的形象和活動狀況;二是閭丘胤前往國清寺之前,詢問了天臺縣是否有寒山拾得這兩個人;三是小說結尾處寒山拾得笑著逃出寺院的時候所說的“豐干饒舌饒舌。彌陀不識禮我何為?”這句話的后半部分刪掉了,而補充增加部分來自《宋高僧傳》。其一是有關豐干形象的描述;其二是道翹介紹的豐干騎虎的故事;其三是有關拾得的經歷,說他是豐干撿來的孩子,并且介紹了拾得與佛像對坐飲食受到師傅責罰的故事。[注]磯貝英夫:《日本現代文學鑒賞第1卷·森鷗外》,角川書店1981年8月版,第278頁。看起來,考證細致的論述,卻留下一個常識性的疑問,這二位研究森鷗外的權威究竟看沒看過《寒山詩集》?接下來的問題自然就是森鷗外看過哪個版本的《寒山詩集》?他創作《寒山拾得》所依據的資料到底是什么?
首先,可以肯定地說,兩位研究森鷗外的權威沒有認真研究《寒山詩集》。否則,不會強調《寒山拾得》依據的資料除去《寒山詩集序》外,還有《宋高僧傳》。根據張石的研究,《寒山詩集》是北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由日本僧人成尋(1011—1081)從國清寺僧禹珪處得到《寒山子詩一帖》后,命其弟子賴緣等人帶回日本流傳開來的。成尋本人的《參天臺五臺山記》(卷一)記載了這段軼事。像成尋一樣,得到各種“國清寺版本”的日本僧人應不在少數。日本僧人帶回日本的《寒山詩集》經過流傳和抄本階段之后,在日本南北朝的正中二年(1235),由宗澤禪尼刊五山版《寒山集》一卷,這是日本漢籍刊印的嚆矢。寒山詩傳到日本后,由于受到叢林釋家的廣泛歡迎,除了大量出版《寒山詩集》外,釋家的注本也陸續出現,日本曹洞宗重鎮連山交易(1635—1694)在寬文十二年(1673)撰寫出版《寒山詩管解》,對寒山詩作了較系統的注解。日本臨濟宗中興之祖白隱禪師在延享三年(1746)出版了《寒山詩闡提記聞》三卷,對寒山詩的宗教意義作了深入探討。[注]參見張石:《寒山與日本文化》,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71-73頁。在日本流傳最廣的《寒山詩集》是“國清寺本”。即國清寺僧人釋志南于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編纂的《三隱詩集》。其中,收錄了寒山、豐干、拾得的詩,也包括《寒山詩集序》、《豐干禪師錄》、《拾得錄》和《天臺山國清寺三隱集記》等傳記文章。
對于森鷗外看過哪個版本的《寒山詩集》的問題,比較文學專家古田島洋介通過對東京大學圖書館附屬“鷗外文庫”的藏書進行檢索,發現森鷗外的藏書中有兩種《寒山詩集》,其一是由島田翰校訂的《宋大字本寒山詩集》,民友社于明治三十八年(1905)七月出版。其二是白隱禪師所著的《寒山詩闡提記聞》(三卷),延享三年(1746)版,出版年月不詳。“白隱本”全書畫了許多朱筆墨線,明顯有閱讀的痕跡,而且,還發現四頁森鷗外親筆寫的筆記夾在書中。書后加蓋的“文淵大正四年一千七百五十三號”橡皮章印,也證明此書是森鷗外在創作《寒山拾得》之前從文淵閣淺倉屋書店購入的。而森鷗外藏書中找不到《宋高僧傳》。古田島洋介經過考證修正了先行研究的結論,指出《寒山拾得》所依據的歷史文獻只有白隱禪師的《寒山詩闡提記聞》,沒有必要參考《宋高僧傳》。因此,按照尾形和磯貝的考證方法推論,小說《寒山拾得》中出現的人物故事而在《寒山詩集序》找不到出處的部分,即所謂森鷗外補充的部分,在《寒山詩闡提記聞》第三卷的《豐干禪師錄》、《拾得錄》和《天臺山國清寺三隱集記》當中都能找到記錄。[注]古田島洋介:《〈寒山拾得〉出典再考》,載《國文學解釋與教材研究》1982年7月版,第118頁。白隱慧鶴禪師被譽為日本禪宗中興之祖,是江戶時代武士崇拜的高僧。明治天皇于1884年追授他“正宗國師”后,他的禪學思想和著作受到知識分子的追捧。白隱禪師注釋的《寒山詩集》就是三卷本《寒山詩闡提記聞》。這是繼五山文學后,延續《寒山詩》禪學性格的又一部經典著作。此書是白隱從禪宗角度理解和解釋寒山詩的講義,包括白隱序言、三隱詩集序及其闡釋、寒山詩及其闡釋、豐干禪師錄和拾得錄及其闡釋、志南所著《三隱集記》。筆者對照了《寒山拾得》和《寒山詩闡提記聞》后,認為可以確定森鷗外在創作《寒山拾得》時參考了《寒山詩闡提記聞》中的《寒山詩集序》、《豐干禪師錄》和《拾得錄》。
《寒山拾得》是森鷗外創作的歷史小說,按照他本人提出的歷史小說創作的理論來看,雖然參考了白隱禪師注釋的《寒山詩集》,但是,從敘述手法、人物塑造、時間結構、文體特點等現代小說的特點來看,整篇小說都是在“擺脫歷史的束縛”、充分發揮作者的想象力和表現力的基礎上創作出來的,是一篇出色的現代小說。那么,如何解讀這篇小說就成為我們的主要課題。傳統的文學史家把這篇小說看作理解作家森鷗外及其思想不可缺少的作品。[注]成瀨正勝等編著:《近代日本文學史》(修訂版),明治書院1979年1月修訂版。第219頁。研究森鷗外的權威磯貝英夫修正了以作家研究為中心的閱讀方法,對作品的結構特點進行了細致的分析,把這篇小說定義為“寓意小說”。但是,磯貝論文依然側重解讀作者的創作意圖,結論指出:《寒山拾得》是森鷗外小說創作的終點,與其小說創作的出發點《舞姬》形成呼應,把寒山拾得對閭丘胤的嘲笑解讀為愛麗絲對太田豐太郎的嘲笑,完成了內心對愛麗絲的贖罪。[注]磯貝英夫:《日本現代文學鑒賞第1卷·森鷗外》,角川書店1981年8月版,第286頁。這樣的解讀最終又回到了作家本身。小說是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完成的,只有讀者的參與,小說才真正完結。如何理解這篇小說的寓意?采用讀者研究的視角,回到同時代語境中理解森鷗外的創作意圖可以避免解讀的隨意性。
大正五年(1916)一月,森鷗外在雜志上發表《寒山拾得》,后又收錄在大正七年(1918)二月出版的作品集《高瀨舟》中。那么大正五年到七年的閱讀語境,即,同時代讀者的閱讀傾向應該是解讀這篇作品的關鍵。關于同時代的語境,從森鷗外的《附寒山拾得緣起》中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在這篇文章中,森鷗外敘述了他的創作意圖。這篇文章的內容可以概括為兩點,一是小說面向的讀者是誰?二是與讀者討論寒山拾得是誰的問題?下面這段話引自《附寒山拾得緣起》。
《徒然草》中曾經講到,有人問:最初的佛是如何形成的?被問者窮于應答。我也常被孩子的提問弄得狼狽不堪。其中尤以宗教方面的問題居多。然而,如若拒絕回答,也就幾乎等于在說“那些都是無稽之談”。最近在“歸一協會”中,人們對此表示憂慮,因為這對孩子無益。
到處都在出版《寒山詩》的活字本,我的孩子看到廣告想要我買。
“書中凈是漢字,你還看不懂。”聽到我的話,孩子便又問:“書上寫的是什么?”想必廣告中寫著此書是修養必讀之書,所以孩子迫切希望了解書中內容。
我只能這樣解釋:你還記得前些日子壁龕中掛過的畫嗎?畫中有兩個像中國娃娃一樣笑嘻嘻的人,那就是寒山和拾得。《寒山詩》就是那個寒山做的詩。很難讀懂。
孩子似乎有點懂了,于是又問:“詩是很難懂,也許我不懂。那寒山和拾得又是什么樣的人呢?”無可奈何,我只好講了寒山拾得的故事。
恰好當時有人托我寫一篇故事,所以我就幾乎原封不動地把給孩子講的寫了出來。與以往不同,這次我沒有參考任何文獻。
這篇《寒山拾得》的故事尚未交給書商,估計會在《新小說》上刊載。
孩子對我講的故事不滿意,成年讀者恐怕更不滿意。[注]高慧勤編選,《森鷗外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535頁。
從這段引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清晰的讀者意識。從對自家孩子講故事,到將故事寫成小說,準備刊登在當時在流行的文學雜志《新小說》上,小說面對的讀者很全面,從孩子到成年人。小說的敘述自由自在,不受現代小說結構的束縛,作者經常在作品中出現,代替敘述者,作者與敘述者合二為一。引文中有四個關鍵詞值得關注,即“歸一協會”、《寒山詩》、“修養必讀書”和“寒山拾得畫”。這些關鍵詞都充分反映出同時代的信息。“歸一協會”是1912年由澀澤榮一、成瀨仁藏、姉崎正治等人發起成立的社會團體。以促進道德、宗教、思想的融合為目的,開展研究和交流工作。協會通過出版和研討會的方式宣傳其思想和理念。會員包括基督教界的新渡戶稻造、海老名彈正,佛教界的釋宗演、井上專精、井上哲次郎等政治、經濟、宗教、文化、教育、學術等社會各界名流。以“三教歸一”的精神謀求宗教界的和諧合作。會員都是社會各界精英,他們探索符合社會發展的理念,為近代日本的發展建言獻策。歸一協會的決議對文部省的宗教教育政策影響很大。像新渡戶稻造、釋宗演、井上專精、井上哲次郎等人都是明治、大正時期修養運動的參與者和推動者,他們的言論、著作也為修養時代的讀者提供了精神食糧。從明治后期到大正前期,《寒山詩》一直受到讀書界的關注。大量的詩集原書和注釋本作為“修養必讀書”通過廣告在讀者中傳播。這樣的現狀從近代日本的啟蒙思想家井上圓了的文章中也能找到佐證。他的著作《大正菜根譚》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迄今為止,就像在民間普及的《菜根譚》、《寒山詩》那樣,文字典雅華麗,語句清新秀美,確實,令人一讀三嘆。”[注]井上圓了:《大正菜根譚》,妖怪研究會大正2年版,第2頁。明治大正時代,宋版《寒山詩》采用鉛字印刷,出版量大增,面向大眾讀者的通俗性《寒山詩》注釋本或者講義本也大量出版,從以下所列出版書目可窺一斑。
1.若生國榮著,《寒山詩講義》,東京:光融館,明治三十二年第一版,明治四十年第四版。
2.島田翰校,《宋大字本寒山詩》,東京:民友社,明治三十八年七月。
3.上村觀光校,《寒山詩》,京都:井出時秀,明治三十九年七月。
4.釋清潭,《寒山詩新釋》,東京:鶴聲堂,明治四十年十月。丙午出版社,明治四十三年再版。
5.《寒山詩》,京都:貝葉書院,明治四十二年四月。
6.彌衍宗紹編,《寒山拾得詩集》,東京:墨屋書店,明治四十二年十二月。
7.井土靈山校、簸川白瀉編,《口袋寒山詩訓注》,東京:二松堂,明治四十四年四月。
8.雪窗禪師著,毛利湛然編,《寒山詩評釋》,東京:松邑三松堂,大正六年。
9.大內青巒著,《寒山詩講話》,明治出版,大正六年。
從以上目錄可以看出,除去民友社是以漢文經典的形式出版以外,其他版本皆有禪學的背景。京都貝葉書院和東京的光融館是佛教界的專業出版社,注釋或者講話本的作者幾乎都是禪學方面的專家。前面已經提到,1884年,禪宗中興之祖白隱禪師被明治天皇追認為“正宗國師”。明治后期隨著禪學的流行,《寒山詩闡提記聞》與白隱禪師的其他著作一起受到讀者追捧。這一時期的《寒山詩》講話或者注釋本大多采用白隱本為底本。所以,《寒山詩》的流行大多與禪學流行的脈絡是一致的。例如,釋清潭著《寒山詩新釋》的廣告稱:“欲知寒山詩禪者,須以此書為指南針。”[注]大內青巒:《禪的極致·附錄》,丙午出版社1913年6月版,第18頁。大內青巒所著《寒山詩講話》也是關于禪學修養的講話集。明治中期以后禪學的復興與修養主義運動合流,禪學的大眾傳播是與明治、大正(1912—1926)流行的修養主義相互借力推進的。以改造國民性、提升國民精神為主要目標的近代日本修養運動從明治(1868—1912)中期一直持續到昭和(1926—1989)初期,明治后期到大正初期是修養主義話語流行的時代。社會各界的精英作為修養運動的推動者,從不同角度,探討修養對提升國民精神的作用。修養話語代替傳統的禪學敘述在社會上傳播流行,例如,教育學家高島平三郎就曾提倡過“坐禪修養法”,他強調:
禪學方面,為了修養,我想介紹參禪的最簡單的方法,作為一般修養者的參考。所以,修養的方法未必局限于此,這也未必是最好的方法。但是,自古以來一直是延續的修養法之一。不管是否信仰佛教,對于考慮自己養心,自己提高精神的人來說,確實有必要按照這個方法靜坐思考。宋儒也把重心放在持敬上,朱子和陽明都把坐禪當成一種修養的方法。[注]高島平三郎:《修養二十講》,磯部甲陽堂1914年10月版,第150-151頁。
從這段話引自高島大正三年出版的《修養二十講》,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社會各界的修養論者推崇禪宗的修養法。因此,佛教界的領袖大多成為精神修養的導師。《菜根譚》、《寒山詩》一類的漢文經典被通俗闡釋,大量出版,成為這一時期的暢銷書。森鷗外家的孩子們看到《寒山詩》是修養必讀書的廣告,回家央求父親購買,希望了解寒山拾得的故事,森鷗外把給孩子講的故事寫成小說發表在文學雜志《新小說》上,其實也屬于修養的話語空間。所以,可以推論森鷗外創作《寒山拾得》的意圖是通過文學作品與讀者探討修養的問題。
森鷗外選擇的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的故事。張石在《寒山與日本文化》中對寒山拾得故事在日本的傳播方式作了全面的研究,他指出:除了《寒山詩》的傳播以外,還有禪宗畫和文人畫的傳播形式。日本著名水墨畫家幾乎都畫過寒山拾得的題材。[注]參見張石:《寒山與日本文化》,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222頁。禪宗寺院里幾乎隨處可以看到寒山拾得題材的繪畫,正如森鷗外文中所說家中壁龕里掛軸上畫的“唐土童子”,中產階級家庭壁龕里掛出的繪畫也經常看到寒山拾得形象。因此,從讀者的角度來看,寒山拾得的故事和形象并不陌生,而且,身處同時代的修養話語空間,森鷗外通過小說與讀者展開的對話基本不會偏離修養的主題,《寒山拾得緣起》后半部分圍繞寒山拾得到底是誰的疑問便成為作者與讀者之間共同關注的主題。
《寒山拾得》的視點人物是閭丘胤,寒山拾得的人物形象是通過閭丘胤的了解傳達給讀者的,所以,小說給讀者留下許多想象的空間。基于同時代讀者的修養話語空間的分析,我們可以脫離揣摩作者意圖的研究模式,從同時代讀者關注修養的層面,展開讀者論層面的討論。
首先,在《寒山詩》和寒山拾得故事中,儒、佛、道三教融合的思想在中國和日本傳播,作品中的閭丘胤、豐干禪師、寒山拾得三組人物從結構上賦予的象征意義同時代的日本讀者能夠領會。因此,作品中的人物可以說代表了儒、佛、道三種文化的精神境界,小說中的寒山拾得身上混合了佛教與道家的精神。也可以說三組人物是世俗與仙界的代表。最終,代表世俗的閭丘胤受到代表仙界的寒山拾得的嘲笑。儒家知識分子的入世思想與佛、道灑脫超然的隱士精神形成對照。
其次,閭丘胤這個人物史書中沒有詳細的記載,在《寒山詩》中以臺州主薄的身份留下《寒山子詩集序》,講述了自己尋訪寒山拾得和派人搜集寒山詩的過程。他是寒山拾得故事的講述者,并非中心人物。而在森鷗外的《寒山拾得》中,閭丘|胤改編為閭|丘胤,而且強調:“有人認為此人好像并不存在。因為,傳說閭當過臺州主簿,可是《新舊唐書》上看不到他的傳記。”但是,“閭要是不存在的話,這個故事就不成立,姑且設定他存在過。”[注]森鷗外:《鷗外全集》第十六卷,巖波書店1973年2月版,第241頁。有學者認為是森鷗外把復姓閭丘誤作單姓閭,但筆者認為這是有意而為,因為小說很清楚地告訴讀者這是一個傳說故事。[注]古田島洋介:《〈寒山拾得〉出典再考》,載《國文學解釋與教材研究》1982年7月版,第118頁。事實上,寒山拾得傳說在日本廣為人知,正如津田左右吉所言:“在我國,寒山詩主要在禪僧之間流行,但是,普通人也閱讀,寒山拾得的故事可謂家喻戶曉。”[注]津田左右吉:《寒山詩與寒山拾得傳說》,載《津田左右吉全集》第十九卷,巖波書店1965年4月版,第481頁。日本知識分子尤其喜歡寒山拾得形象。這樣閱讀小說時,會引發讀者的好奇。閭被任命為臺州主簿,上任第三天,下屬們請安問好,匯報工作者絡繹不絕,他體會到地方官的權威,興高采烈,得意洋洋。他那一串“朝儀大夫、使持節、臺州主簿、上柱國、賜緋魚袋”[注]森鷗外:《鷗外全集》第十六卷,巖波書店1973年2月版,第250頁。官銜更顯示其權威。就是這樣一位有權威的官吏,雖然為了科舉而讀四書五經,不讀佛典也不讀《老子》,但是對佛、老卻盲目崇拜。因為云游僧豐干禪師治好了他的頭痛,就答應上任后,一定去拜訪被豐干稱為文殊、普賢菩薩的寒山拾得。讀者從閭丘胤身上可以看到當代官僚的影子。森鷗外在小說中若無其事地敘述:閭丘胤接受治療“就像東京那些高級官僚們依賴貼紅治療與合氣術一樣”[注]森鷗外:《鷗外全集》第十六卷,巖波書店1973年2月版,第243頁。,迷信巫術、咒語。這樣一個世俗中自命不凡、不懂修養的權貴,受到形同乞丐、外貌卑賤的寒山拾得的嘲笑也會令讀者震驚。小說中面對高官閭丘胤的叩拜,寒山拾得開懷大笑,嘲笑他拜錯了對象,并逃之夭夭。而在場的道翹和尚卻因此滿臉蒼白、呆若木雞。道翹不理解高官閭丘胤為何要叩拜沒有任何地位的寒山拾得,而寒山拾得卻大笑著逃走。帶給讀者的思考,大概也是作者試圖傳達的意圖:寒山不為世俗羈絆,隱居寒巖,與自然為伴,沒有權威偶像,悟透人間,灑脫自然。在作者看來此乃人生最高境界。
閭丘胤這個人物與即將從陸軍軍醫總監、陸軍醫務局長位置上退任的作者(森鷗外)本人形成對比。大概森鷗外回顧自己混跡官場的經歷,越發希望讀者能夠理解位高權重的閭丘胤盲信可笑。有學者認為森鷗外早就注意到了修養運動的局限性,修養運動熱衷于造神,誤導青年讀者盲信,剝奪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這種強調灌輸與服從的教育傾向與后來的軍國主義興起脫不了干系,森鷗外創作《寒山拾得》是對修養運動的批判。[注]鄭文全:《白隱與寒山詩解讀》,《日語學習與研究》2012年第2期。但是,結合修養時代的思潮細讀森鷗外的小說,就會發現森鷗外向往寒山拾得的境界,所以,在《寒山拾得緣起》中對孩子們說:“爸爸就是文殊,可是沒有人來參拜。”[注]森鷗外:《鷗外全集》第十六卷,巖波書店1973年2月版,第256頁。佛教認為世間萬物皆有佛性,人人都可成佛,依靠“他力”成佛還是依靠“自力”成佛是凈土宗和禪宗的區別。禪宗主張一切靠自己的力量,參悟人生,提倡頓悟,反對偶像崇拜,不迷信權威。小說中拾得與佛同餐,不在意“賓頭盧尊者”的佛像有多么尊貴,受到師傅的指責,這恰恰是禪宗精髓的寫照。所以,不能把創作《寒山拾得》單純解讀為森鷗外對于修養運動的批判,小說中刻畫的拾得這一人物形象反映出森鷗外對禪宗思想的理解,也會使修養時代信仰禪宗思想的讀者產生共鳴。
第三,在小說的中間部分,作者跳過敘述者直接出現在小說中,直接面對讀者議論修養求道的問題,提出了求道的三個境界。小說中閭丘胤被豐干禪師治好頭痛病后,向禪師求教臺州有無讓自己受益的高人,豐干禪師告訴他國清寺的拾得是普賢菩薩,隱居寒巖的寒山是文殊菩薩。這段故事敘述是以第三人稱敘事模式展開的,自然流暢,引人入勝。接著筆鋒一轉,插入一段作者關于求道和信仰的議論。這段議論自然是由閭丘胤的故事引發的。同樣像后期小說那樣,印刷時采用豎線把段落隔開。其閱讀效果就是作者用分節符號來提醒讀者這個段落是獨立的,而且直接以作者的口吻敘述,面向讀者講解求道信教的三種態度。可以看出,森鷗外在講故事過程中,不忘教化聽講者如何修養。作者指出修養求道的三種人中,第一種人是無意識者。忙碌終生,無暇顧及“道”。包括讀書人,如果愛讀書、善于思考也可以悟“道”,可是,多數人終日忙忙碌碌,無意求“道”。第二種人是刻意求道者。每日盡心盡責有志于“道”。不管儒學、佛法、道教還是基督教,只要沉浸其中,每日的職責就成為“道”。第三種是介乎兩者之間的人。這種人客觀上承認“道”之存在,但是,自己卻不努力精進求道,盲目崇拜身邊那些求道的人。因為是盲信,往往無的放矢。這段話明顯借鑒了《老子》論道的思想。《老子》中有這樣一段話:“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注]饒尚寬譯注:《老子》,中華書局2006年9月版,第102頁。《老子》把求道者分為上、中、下三個層次,森鷗外則把求道者分為三種,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難看出《老子》對森鷗外的影響。
這樣的議論與修養主義時代的主流話語不謀而合。森鷗外不僅通過重塑寒山拾得的形象,宣揚圣賢隱士的處世道德,而且直接向讀者傳播修養求道的思想,通過歷史人物的故事啟發讀者端正修養的姿態。按這樣的閱讀方向去解讀《寒山拾得》,就不難理解小說的主題,也不難理解作者森鷗外的創作意圖。即,隨著修養主義話語的流行,森鷗外結合自己的人生體驗,重新發現《寒山拾得》故事的精神內涵,樹立了求道悟道的三種形象——豐干禪師是傳道者,寒山拾得是悟道者,閭丘胤是盲信者。盡管森鷗外聲稱這是給自家孩子講述的故事,但修養時代的讀者通過小說的閱讀可以理解其良苦用心。因此,小說《寒山拾得》貌似面向青少年的童話故事,其實是修養時代的警世寓言。
通過以上分析,從修養時代的讀者來看,森鷗外向讀者傳遞修養觀念的意圖昭然若揭。因此,《寒山拾得》是“禪宗小說”還是“寓意小說”并不重要,研究者更應該關注如何解讀的問題。先行研究的各種解釋有其邏輯依據,但是,大多只注意作者的意圖、小說的寓意,并沒有關注同時代讀者的閱讀語境。作為修養導師的白隱禪師受到讀者的追捧,其著作《寒山詩闡提記聞》也成為修養圣經,大量出版的《寒山詩》和《寒山詩注》被當成修養必讀書,寒山拾得形象不斷出現在繪畫作品中,所以說大正初期流行的修養主義與森鷗外想要傳達的觀念是相關聯的。把《寒山拾得》放在近代日本修養主義的語境中,貼近同時代讀者的閱讀傾向進行解讀,就容易剖析出森鷗外的修養主義思想,修養主義時代的文學閱讀形態也就凸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