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占虎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東鄉族民間敘事長詩《米拉尕黑》的審美價值
唐占虎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東鄉族民間敘事長詩《米拉尕黑》以其別開生面的傳承方式,獨特的民族和宗教情結,唯美動人的故事內容,成為東鄉族本土文化的代表作品,同時它也是見證了東鄉族歷史變遷的民族史詩,具有不可估量的審美價值和傳承意義。
東鄉族;《米拉尕黑》;審美價值
東鄉族民間敘事長詩《米拉尕黑》,又名《月光寶鑒》或《米拉尕黑和瑪芝璐姑娘》。它是通過口頭吟唱的方式代代相傳的,數百年來沉吟至今。
《米拉尕黑》是以東鄉語和阿拉伯語唱誦流傳的長詩,它最早的文字記載保存于清真寺或拱北①里的小經文碑帖和古籍 “拜提”②中。它起源于13世紀,首次以漢語書面形式出現是在上世紀50年代,由甘肅省本土作家趙燕翼以散文體形式整理出來,講述了東鄉族青年米拉尕黑與善良美麗的姑娘海迪亞相愛,而后又為保衛自己民族而抵抗外敵,成功后回到故鄉與海迪亞團聚的故事;80年代,東鄉籍詩人汪玉良又以民間資料將其改編創作出敘事長詩《米拉尕黑》,講述了民族英雄米拉尕黑與姑娘莎菲葉的愛情故事;同一時期,臨夏州民族歌舞團又根據《米拉尕黑》的故事情節,創作出了舞劇《月光寶鏡》。
現有的長詩《米拉尕黑》是由東鄉族學者馬自祥先生,經過多年搜集整理出來的,全詩近600行,共分“歌頭”“告別”“猜夢”“歸心”“攀崖”“雪馬”“問津”“懲罰”“歌尾”九個部分,他是以青年獵人米拉尕黑與瑪芝璐的愛情故事為主線,穿插了民族外部侵略與內部邪惡勢力的斗爭,全詩塑造了高大英俊、懲惡揚善、英勇不凡的英雄米拉尕黑和善良純潔、美麗賢惠的瑪芝璐兩位主人公形象,并呈現了多姿多彩的民族風俗和生活風貌。
《米拉尕黑》作為撒爾塔③人的口頭傳承藝術,不僅是東鄉族的民族瑰寶,作為結合了少數民族與伊斯蘭教信仰的民間文學佳作,它所具有的民族精神和歷史淵源更是我們應當引以為傲的,而作為一種獨立的意識形態,它也具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
《米拉尕黑》傳承至今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它是以一種獨特的說唱形式口口相傳的,由于東鄉族只有語言沒有文字,它最早的文字版本是以阿拉伯語和波斯語文字記錄并保存下來的,長詩在東鄉族人群中影響頗深,代代相傳,經久不衰。
像這樣以口頭唱誦的民族故事也有許多,如回族民間故事《嬌嬌女》,花兒故事《韓起功抓兵》、《索菲婭訴苦》等,這些民間故事有的是以歷史事件改編說唱,有的講述了家庭矛盾、男女情感糾葛或是民族矛盾等,都是以民生問題為內容,以獨特的說唱方式呈現出來,在這一層面上,《米拉尕黑》表現得更為成熟和厚重。相傳,《米拉尕黑》是由兩種方式交錯吟唱的:一種是宮調式,由Do(1)、Re(2)、Mi(3)三聲組成;另一種是羽調式,由La(6)、Do(1)、Re(2)、Mi(3)四聲組成。這種古老的演唱方式現今已經基本失傳,據相關研究資料證明,在甘肅省東鄉縣那勒寺鎮高門村中仍有會吟唱的長者。
在傳統的保守思想和新潮的多元社會因素的對流中,《米拉尕黑》也有了不同的定位。從最原始的文字版本中可以了解到,《米拉尕黑》作為小經中的拜提,它具有特殊的價值和不可取代的神圣地位。相傳該詩來源于東鄉族穆夫提門宦,是該門宦穆斯林在守靈時念的拜提,因此一般是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長者或阿訇來吟誦的,很少向外人吟唱,據相關訪談調查中顯示,東鄉縣那勒寺鎮的馬舍木阿訇就是現有的一位傳人,他能吟唱出整個故事。
《米拉尕黑》這種獨特的傳承藝術,在民間文學范式中并不多見,它的特殊性不僅是對于東鄉族民族特性的詮釋,更具有非凡的藝術特性,但是由于它對于傳唱人的要求相對比較高,現今它的傳唱并沒有得到更好的繼承。首先它是以東鄉語吟唱的,而完成整個故事的吟唱需要長達十數個小時,現如今東鄉語的流傳在交通方便的地區已經開始變異,據了解現今在東鄉地區會說東鄉語的東鄉族人只占70%,而聽過《米拉尕黑》的更是少之又少。由此可見,《米拉尕黑》作為口頭傳唱藝術,它的傳承前景并不理想。
1.“英雄回歸”主題的真實詮釋。
以《米拉尕黑》現有的文本比較,故事的情節和人物設置上都有所差異,但卻都是以愛情為線索講述著“英雄回歸”的主題。這樣的主題在少數民族民間故事中并不少見,如藏族史詩《格薩爾》和蒙古族史詩《江格爾》等,在同樣的主題下,《米拉尕黑》作為東鄉族的史詩,對于相同的民族情懷和精神,在故事情節和英雄人物形象的渲染方面做出了不同的詮釋。一般的敘事詩中,對于英雄人物的出場總有層層鋪墊,比如格薩爾出生時,有著神鳥的守護,更有龍女為其母,而在《米拉尕黑》中,對于英雄米拉尕黑的出場僅用了四句詩,即“人們喜歡冷夜里的火焰,它能悄無聲息地給人溫暖,米拉孕黑身上沒有生火的爐盤,在人們心中他就像火焰般”,簡單地詮釋了米拉尕黑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形象,使得故事和人物更具有真實性,更彰顯了米拉尕黑區別他人的英雄特質。
在“英雄回歸”這一大的主題下,長詩《米拉尕黑》也分別詮釋了多個不同的主題。比如在“懲罰”這一章節中,米拉尕黑與強盜斗智斗勇,最終救出了心愛的姑娘,這一章節獨立地表現了“英雄救美”主題。在整個故事流程中,夢的啟示一直是貫穿于整個故事發展的,而這種“感夢主題”使得故事更具有神秘色彩。除此之外,與許多民間傳奇故事一般,《米拉尕黑》中也滲入了“幻變主題”,如瑪芝璐在面對強盜逼婚時,“撒豆成冰雹”“落筷成森林”來逼退強盜,這樣的變幻相對于神話故事中幻化成草木蟲魚要來得簡單,但這也不失為一種幻變的主題表達。
2.深厚的民族情結。
關于《米拉尕黑》具體產生于哪個年代,目前史料中并沒有明確記載,在東鄉民間的口碑材料中說它已經傳了五六百年。我們可以從這部史詩中描寫的有關康圖巴咋征戰的詩句看出,它形成大概與13世紀的歷史糾紛有關,也正是東鄉族這個獨立的民族成立之初,由此說明它的出現與東鄉族的形成和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東鄉族是源于十三、十四世紀的中亞撒爾塔人,融合了當地的回族、漢族、蒙古族、藏族而形成。這一時期各民族的神話、傳說高度發達,信仰伊斯蘭教的東鄉族以經堂語來吟唱這一民族詩歌,巧妙地融合了各民族的文學傳統。據有關材料考證,長詩中多次出現的康圖巴咋、夷朗姆山等地名曾經是是中亞撒麻爾罕的某些地名,而現如今東鄉地區的許多地名如灑勒、阿里瑪圖、卜隆固等地,最早也是源自中西亞古花剌子漠一代。從詩文中的種種跡象表明,《米拉尕黑》的產生,是以東鄉族民族的產生和發展為背景的,它對于東鄉族的詮釋是建立在歷史的沉淀和時代的興起基礎之上的,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長詩中塑造的米拉尕黑作為民族英雄,為后人所贊頌,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了這個民族的血性。他面對困難時總能在信仰的支持下突破重重險境,譬如在“雪馬”章中描寫的那般“只是伍宦姆山沒有路,四面的懸崖鬼見了都要心寒,崖上的怪石巖上,毒蛇猛獸在那里尋歡作樂”。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米拉尕黑順著伍宦姆老人的指引,為救心愛的未婚妻,突破重重障礙,找到雪馬。這里的“雪馬”似乎是一種神圣的象征,假設以東鄉山區的貧瘠環境來相比伍宦姆山,那么信仰就是我們的“雪馬”,是能戰勝一切的保障,在這一層面上,米拉尕黑便成了撒爾塔人的典型代表,是一個民族的神圣靈魂。
除了詮釋了民族精神,記錄了民族歷史,樹立了民族英雄,《米拉尕黑》也記述了民族風俗和人民生活風貌。東鄉族全民信仰伊斯蘭教,詩中所有的民族節日以及一些日常的禮儀傳統都是以伊斯蘭教傳統為準的,但也有一些本民族的特色,比如瑪芝璐作為“扎花”巧手,掌握一手很好的“扎花”手藝,與心愛的米拉尕黑分別時,還曾贈與他親手縫制的荷包。這里所提到的“扎花”是東鄉族特有的一種刺繡,多以花鳥為原型,針腳時而粗獷有勁,時而細膩巧妙,頗具特色,它是東鄉族婦女閑暇時喜歡做的女工活計,一般將圖案繡于枕頭面、被面、掛單或者褡褳上,以實用物為主。隨著時間的推移,現今的東鄉偏遠地區仍有人偶爾做這種傳統手工,而在比較繁華的地方已經很少有人做這種工藝了,尤其是在年輕的一代中已經基本失傳。
3.神圣而又神秘的宗教屬性。
十八世紀,蘇非派各支派從中亞經新疆或阿拉伯各地、先后傳到甘、青后,與儒家思想和封建宗法制度相融合而形成了門宦。[1]當時的東鄉族地區,正是中國伊斯蘭教著名的四大門宦的主要發祥地之一。各種門宦教派的創立和興起,也為蘇菲文學的廣為流傳打下了基礎。
清朝后期,伊斯蘭教文學尤其是蘇非文學在東鄉十分流行。蘇非文學是由伊斯蘭蘇非神秘主義教派領袖及傳人興起的,它是通過運用詩歌、散文、故事等文學形式表達其信仰、哲學思想、修煉過程、體驗的文學。它產生于阿拉伯半島,繼而從阿拉伯文學脫穎而出,發展成為具有獨立品格的一種文學。蘇非詩歌不僅給文學注入了伊斯蘭的精神和信仰,并帶上沉重的神秘主義色彩。[2]而各種門宦興起的東鄉地區,蘇非文學也得到了空前的發展,起初這些詩歌和故事都是從阿拉伯經卷中產生,由教派領袖或阿訇用阿拉伯語傳播,在傳播的過程中又發生異化。這種異化在民間文學的傳播中特別常見,由于這些作品都是通過口頭傳述,因此沒有固定的作者,傳播者可以滲入自己的想法或者觀點,從而產生出不同的版本。現存最早的文字版本是在東鄉世代相傳的小經拜提中,所謂小經就是以阿拉伯文字母拼寫出東鄉語的經書,這些經卷中的拜提主要作品有《哈散與候賽尼》、《矣利夫》、《和者阿姑》、《米拉尕黑》、《詩司乃比》等。[3]
《米拉尕黑》作為蘇非文學在東鄉地區流傳的代表作品之一,它具有濃厚的神秘主義,在詩文中也不斷地表達著對于伊斯蘭教信仰的執著追求。和其他伊斯蘭教文學作品一樣,長詩通過主人公米拉尕黑背井離鄉,赴康圖巴咋征戰,并在熟讀《古蘭經》故事的智者的幫助和指引下,突破重重險境,最終從強盜手中解救了未婚妻瑪芝璐。在整個故事的發展中,通過象征和隱喻的手法,突顯出信仰的力量。若以宗教文學的方式來解讀這篇史詩作品也未嘗不可,首先它是以主人公在不同階段經歷磨難而苦行修持的體驗;其次,它深刻地描寫了主人公的內心體驗和靈魂的震顫;第三,深刻的象征喻義和獨特的語言特色,始終緊扣著對真主安拉的虔誠信仰,頌揚伊斯蘭教對真善美的追求。
由此可見,《米拉尕黑》神圣而又神秘的宗教特性,是其他民間文學作品所達不到的,而這種神圣性并沒有對它的傳播帶來任何幫助,反而構成了些許阻力。《米拉尕黑》對于唱誦人的要求非常之高,不僅要有一定的宗教修為,更要有堅定的信念。現今,據說東鄉穆夫提門宦有長者能吟唱這首敘事長詩,但從不輕易在外人面前吟唱,而據有關資料顯示,東鄉縣那勒寺的馬舍木阿訇能吟唱整篇。此外,很少有人能吟唱,甚至在年輕的一輩中“米拉尕黑”還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
長詩《米拉尕黑》中塑造形象的特色也是可圈可點的,這首詩中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有青年獵人米拉尕黑,善良姑娘瑪芝璐,長者伍宦姆老人等,這幾位主要人物的設計也是各有特色的。
米拉尕黑作為整個故事中的核心人物,出場并不像民間傳奇故事中英雄人物般隆重,相反在這一橋段并沒有做出過多的渲染,米拉尕黑只是以一個青年獵人的身份出現,而故事中對于米拉尕黑傳奇性的描寫,莫過于通過“猜夢”和“解夢”的過程。當戰爭接近尾聲時,米拉尕黑在田野里躺下睡覺的時候,一連做了三個奇怪的夢:“頭一個夢呀,他自家院子里的‘持者④’,蹊蹺得很,卻開在別人家的后院里。第二個夢呀,他自己家里的金馬駒,蹊蹺得很,卻拴在別人家的馬廄里。第三個夢呀,他自家坐在灶房里的炊煙,蹊蹺得很卻冒在別人家的煙囪里。”
通過這三個奇怪的夢,故事的發展又引出另一個富有傳奇性的人物——伍宦姆老人。對于這個角色的塑形,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既“飽讀《古蘭經》而諳熟人生哲理的長者”,他就像一盞明燈指明了米拉尕黑迷茫的方向,為他解開了夢的謎團:“奸奸心加上老婆舌, 頭一個夢呀,你那親人家里,來了個巧言令色的媒婆。老狐貍給雞擺闊綽,第二個夢呀,你那親人家里,強盜送來了定親的禮物。燃著的濕柴冒黑火,第三個夢呀,你那美麗的親人,被強盜拴在馬背上馱著。”又指引著米拉尕黑經歷了重重考驗,找到雪馬,最終救出瑪芝璐。這樣一個神秘的角色設計,對于整個故事的發展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他的存在則暗示了伊斯蘭教信仰和古蘭經的啟示正是解救我們純樸善良的東鄉族人的唯一方法。
長詩中另一核心人物就是美麗善良的瑪芝璐了,正如詩中所說:“人們喜歡晶亮的月亮,她有著深情似海的臉面,瑪芝路姑娘身上雖不長鮮艷的花瓣,在人們眼里卻永遠像明月一般。” 在族人心中,她就是美的象征,而且在這里以“明月”來比喻她,更是別有一番喻義的,在伊斯蘭教中,明月象征著寧靜、祥和美麗,而在穆斯林文學作品中,用月亮來形容美麗善良的姑娘也是最貼切不過的,從這里我們不難看出,瑪芝璐不僅是這個民族淳樸善良的代表,更是圣潔的穆斯林女孩的典型代表。
除了這些人物形象,《米拉尕黑》中也設計了許多超自然的形象,如明月、風月寶鏡、雪馬、猛虎、大鷹等,這些形象不僅是為了給故事情節增加必要的險境,凸顯主人公的神勇,更是對人物性格和心理因素的深入窺探,其中明月、雪馬等形象更是從宗教的角度牽引,使得長詩更具神秘色彩,這也是蘇非文學中慣用的手法。這些非人類的角色設計使長詩更添了些許另類的美。
綜上所述,敘事長詩《米拉尕黑》的藝術性和文學性值得我們進一步探析,而它的價值并不止于此。目前,《米拉尕黑》已正式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目錄,它作為東鄉族民族史詩,是東鄉族民族歷史的瑰寶,也是中國民間文學和口傳藝術中的一朵奇葩。
注釋
①阿拉伯文Qubbat的音譯。原意“圓房頂建筑”。盛行于阿拉伯的一種建筑形式。在中國伊斯蘭教門宦中,指門宦教主墓地或教主修道處。
②波斯語:詩歌。
③東鄉族自稱為“撒爾塔”。
④東鄉語:花。
[1]馬通.中國伊斯蘭教派門宦溯源[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6.
[2]馬自祥.伊斯蘭蘇非文學在我國東鄉族中的變異和發展[J].西北民族研究,1993.
[3]馬自祥.東鄉族小經文“拜提”的人文資源價值[J].西北民族研究,2005.
[4]郭郁烈.審美與確證[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
ClassNo.:I057DocumentMark:A
(責任編輯:宋瑞斌)
TheAestheticValueofFolkNarrativeLongPoem“MillaGahei”ofDongxiangNationality
Tang Zhanhu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 Lanzhou University , Lanzhou, Gansu 730000,China)
The folk narrative long poem of Dongxiang nationality "Milla Gahei", with the entirely new inheritance mode, is full of unique national and religious complex and a beautiful and moving story. It has become one of the local cultural representatives of literal works ,and at the same time , it also a national epic witnessed the historical changes of Dongxiang nationality . The poem has an inestimable aesthetic value.
Dongxiang nationality;“Milla Gahei”;Aesthetic value
唐占虎,碩士,蘭州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1672-6758(2013)11-0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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