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鄭旭 張子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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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左:扭曲的招商政績
□ 本刊記者鄭旭張子琦
2013年已經過半,當地不僅“6萬畝”的種植目標沒有達到,就連向投資商徐邵林承諾用于原料供給的5000—10000畝酒葡萄基地也不見了蹤影。《民生周刊》本期繼續報道,問診喀左招商引資“后遺癥”。
一座偏安于遼寧省西部的小城、一項實際投資千萬元的釀酒項目、一份至今都各執一詞的《建設項目合同書》 以及一個萬畝酒葡萄基地的承諾,留下了一處尚需診治的招商引資“后遺癥”。
7月8日,《民生周刊》以《喀左招商引資“后遺癥”》為題,針對河北籍商人投資遼寧省喀左縣并在當地建設一座年設計生產力在5000噸葡萄酒釀酒企業,因當地未將寫進《建設項目合同書》(下稱“項目合同”)的部分條款內容兌現,致使以徐邵林為法人的喀左軒尼詩葡萄釀酒有限公司(下稱“軒尼詩”公司)陷入停產窘境的案例進行了報道。
盡管喀左官方試圖回避“項目合同”未履行內容與當地政府有著明確的責任主體關系,但有官員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卻暗述了合同簽署背后的真實動機。
值得一提的是,該報道見刊后即有法律人士發表觀點,認為投資人與喀左博弈的焦點主要集中于“項目合同”中有關萬畝酒葡萄基地建設是否存在違約問題。就“項目合同”本身而言,簽署的法律依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倘若雙方就此尚未理清責任主體,或可通過司法途徑加以解決。
然而,《民生周刊》記者在后來的調查中發現,如要摸清該縣酒葡萄種植產業萎縮的真實原因,或許非縱深以窺則不能。
正如《喀左招商引資“后遺癥”》一文所述:2012年11月,在“軒尼詩”公司停產一年后,喀左縣縣委書記劉學軍責成喀左縣政府成立一支由分管縣長掛帥、縣政法委副書記任組長,縣紀檢委、政法委、信訪局、城建局、利州工業園區管委會、縣人民法院為成員單位的工作組,開始著手解決徐邵林一事。
而作為工作組組長,喀左縣政法委副書記王軍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申明了“甲乙雙方(甲方即喀左縣利州工業區管委會,乙方為法人徐邵林)在‘項目合同’的條款中,約定了第三人(喀左縣人民政府)的權利和責任,徐邵林要求縣政府賠償因合同違約造成的損失是沒有法律依據”的立場。
與此同時王軍還指出,導致喀左縣酒葡萄產業發展緩慢的原因是,“赤霞珠”這一品種并不適宜在喀左縣種植。
“赤霞珠”又稱蘇維翁,原產法國,是全世界范圍內最為廣泛種植的紅葡萄品種之一,上世紀90年代被我國大量引進,目前該品種在河北、新疆、寧夏、山東、甘肅、四川等十幾個省廣泛種植。
據權威資料顯示,“赤霞珠”品種的自身特點是:結實力強,易豐產,風土適應性強,抗病性極強,較抗寒,喜肥水。
“赤霞珠雖然比較抗寒,但在喀左這里并不適宜種植。”王軍告訴《民生周刊》記者,早在2007年,縣里曾將發展酒葡萄種植作為助推特色農業發展、增加農民收入產業來主抓。

“酒葡萄”產業何去何從還尚無定論,喀左縣的“設施農業”產業又被高調推出。圖/鄭旭
“當時的情況是,有個別鄉鎮確實種得比較好,栽種‘赤霞珠’的農戶年均收益都有提高。但等到縣里出臺扶持政策、大面積推廣之后,發現‘赤霞珠’在有些鄉鎮水土不服,原因是那幾年喀左冬春氣溫普遍偏低,有的株苗沒等過冬就已經凍死了。加上一些農民種植技術不過硬,勉強過冬的株苗第二年也都死掉了。”
《民生周刊》記者所掌握的兩份編號分別為“喀政發(2009)31號”、“喀政發(2009)38號”文件似乎可以佐證王軍的說法。
其中,《喀左縣人民政府關于加快酒葡萄及葡萄酒產業發展的意見 》(31號文)開宗明義,指出為貫徹落實省委(遼寧省)、省政府(遼寧省)提出的“一縣一業、一縣一品”發展思路,加快培育產業集群,促進農民增收致富,縣政府將酒葡萄產業確定為全縣“一縣一品”產業之一。
《民生周刊》記者注意到,31號文件在“建設內容與任務”中強調:“在充分論證市場的前提下,以縣內釀酒企業為主要支撐,本著區域化、良種化、專業化原則,全力擴大酒葡萄種植規模,到2013年,力爭使全縣酒葡萄種植面積達到6萬畝。”同時,將此目標任務分解到公營子、羊角溝等19個鄉鎮。
而隨后發布的38號文件,旨在明確2010年該縣酒葡萄開發扶持政策。
其中,對于種植戶的扶持標準被表述為“集中連片100畝以上的酒葡萄地塊每畝補貼1500元”、“集中連片50-100畝以上的酒葡萄地塊每畝補貼1200元”。
“這幾年縣里投入到‘酒葡萄’里的錢不下4000萬。這筆錢幾乎沒有上級撥款,縣里財力又有限,怎么辦?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
“像林業局、水利局、扶貧開發辦都是能從省里要來錢的單位。”王軍透露說,多年以來,為了籌措這筆不菲的補貼資金,喀左縣采取了將上級爭取而來的專項資金捆綁使用的辦法來支付。
照此推理,宏偉的發展規劃、明確的補貼細則加上冒進于國家專項資金使用規定而不顧,喀左縣的酒葡萄種植產業應該發展得如火如荼。
但目前的情況是,2013年已經過半,當地不僅“6萬畝”的種植目標沒有達到,就連向投資商徐邵林承諾用于原料供給的5000—10000畝酒葡萄基地也不見了蹤影。
馬秀萍(化名),喀左縣大城子鎮五家村村民,在當地酒葡萄開發扶持政策影響下,2009年起,她拿出自家承包地的2/3用于栽種“赤霞珠”。
“當時公社(指大城子鎮)來人說,全縣都在鼓勵農民栽酒葡萄苗子(赤霞株苗),還說栽得好的話一畝地能給千把塊錢的補貼,而且酒葡萄苗子由縣里統一提供,等酒葡萄長成了縣里還會有人過來收,社員們(指村民們)一想這是好事,至少比種苞米合適!”回憶起當年下決心栽種“赤霞珠”的動因,馬秀萍如是說。
她告訴《民生周刊》記者,2012年以前,當地玉米種植的畝產效益在900元左右,低于栽種酒葡萄后縣里補助的價格。因此大城子鎮有很多和馬秀萍一樣的村民都選擇栽種酒葡萄。
“但是后來社員就發現,赤霞珠這玩意太嬌貴,伺候不好就都死了。也有社員勉強撐到縣里來驗收,但人家一看種得不好,補貼也就不給了。”馬秀萍說。
“喀政發(2009)38號”文件還規定,全縣在酒葡萄產業發展過程中,每年分三次對種植戶驗收并兌現補貼資金。
其實,響應了縣里的號召卻因驗收不合格而領不到補貼款的種植戶在喀左縣其他鄉鎮也為數不少。根據“喀政發(2009)31號”文件提出的“6萬畝種植任務”要求,羊角溝鄉被分解的種植面積為2300畝。 但《民生周刊》記者在該鎮走訪了解的情況是,關于酒葡萄,已經很少有村民愿意提及了。
在一些村民看來,“赤霞珠”對土壤、氣候以及種植技藝要求很高,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對于習慣傳統作物種植的他們而言,這種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物力的特色農業產業,政府在發展過程中如果不組織長期的種植培訓又沒有收購保護價,農民自身是沒有積極性的。
作為喀左縣某葡萄酒釀制企業董事長,姜顯明此前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透露,當地為企業提供的釀酒原料僅占該企業全年所需原料總量的10%。
究其原因,姜顯明分析認為,一是一些農戶的退出,讓喀左酒葡萄種植面積越來越小,進而導致原料量不足;二是部分堅持種植的農戶還是傳統農作物的銷售思路,認為物以稀為貴,所以在向企業提供酒葡萄過程中,給出的價格往往高于市場平均價格上線。
“對于企業而言,沒有一個企業不想通過控制原料成本來提高產品價額優勢。”姜顯明認為,喀左的酒葡萄不能被當地企業所消化,也是導致農民種植積極性受挫的原因之一。
一是一些農戶的退出,讓喀左酒葡萄種植面積越來越小,進而導致原料量不足;二是部分堅持種植的農戶還是傳統農作物的銷售思路,認為物以稀為貴,所以在向企業提供酒葡萄過程中,給出的價格往往高于市場平均價格上線。
如果說不利的種植氣候以及尚未健全的種植引導機制,是誘發喀左縣酒葡萄種植產業呈萎縮狀發展的“原罪”,那么當地有官員被指乘產業發展之機從中漁利是否也加劇了“萎縮”進程呢?
有知情人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喀左縣在決定大范圍引進并種植“赤霞珠”之前,山嘴子鎮是喀左縣啟動酒葡萄種植的最早鄉鎮。
據其回憶,為尋求特色農業發展之路,2006年喀左縣有關部門在山嘴子鎮進行酒葡萄試點種植,通過反復試驗,最終確定了“赤霞珠”這種抗寒能力較強的酒葡萄品種。
時隔一年,發展酒葡萄種植產業或將成為喀左加快培育產業集群的一個帶動點,被當時的政府領導所認可,之后陸續在部分鄉鎮推廣。
2008年下半年,也就是徐邵林決定投資喀左之前,喀左縣酒葡萄種植面積已接近10000畝。為順勢而上提高產業化規模,縣政府責成該縣農業產業化辦公室(以下簡稱農產辦)負責全縣的酒葡萄產業管理與推進工作。
而知情人的這一說法又與之前徐邵林的說法互為映證。
《喀左招商引資“后遺癥”》一文中,徐邵林曾向《民生周刊》記者回憶稱,2008年12月15日即“項目合同”簽署的當天,喀左縣政府派出了強大的領導陣容,其中就有農產辦主任丁文喜。也正是此人的積極表態,才讓徐邵林堅信喀左縣是有能力用三年的時間為其發展5000-10000畝酒葡萄基地的。
知情人認為,酒葡萄產業能否健康發展,關乎著全縣特色農業集群化發展成與敗。由于指導權過度集中于農產辦一家職能部門,在監管機制流于形式的背景下,腐敗必然滋生。
據其提供的“證據”顯示:2009年4月,農產辦主任丁文喜來到河北省昌黎縣,與酒葡萄苗種植大戶齊某在昌黎海鮮閣酒店會面。
作為喀左縣酒葡萄產業項目的株苗供應商,縣政府曾與齊某在2008年11月簽訂了60萬株“赤霞珠”苗木采購合同。合同約定,每只株苗的價格為1.2元。
“在‘海鮮閣’的一間包房里,丁文喜向齊某提出,在合同價格不變的前提下,每只株苗他要提取0.2元的好處費,并暗示齊某說,如果這個條件不同意,他會以苗木不合格為由,拒絕在采購驗收書上簽字。”知情人說,出于無奈,齊某答應了丁文喜的條件。
不僅如此,按照知情人的說法,雖然購置合同已經載明株苗單只價格為1.2元,丁文喜隨后卻以1.4元單價向縣財政報賬并支取了這筆株苗購置款。
“此后,丁文喜又利用拆分株苗分配指標、虛報株苗購置株數的方法獲利8萬余元……”知情人說。
喀左縣果樹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分析認為,一分價錢一分貨,作為株苗供應商,當銷售價格被人為壓低時,所提供的株苗在質量上就很難保障了。“不排除這批株苗中就有病株、死株苗的可能。”
馬秀萍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也表示說:“縣里給的酒葡萄苗就是不如有的社員自己買到的苗子好種。”
值得一提的是,《民生周刊》記者曾設法聯系到喀左縣農產辦主任丁文喜本人,來確認知情人的上述說法。但直至發稿前,丁主任始終未就是否接受采訪給予記者明確答復。
相反,《民生周刊》記者得到了株苗供應商齊某的書面證明材料以及丁文喜曾被當地紀委及檢察院調查的消息。
證明材料及被調查的說法基本上與知情人提供的信息相吻合。
盡管如此,在喀左縣果樹局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看來,肇始酒葡萄萎縮的原因似乎與當地政府農業產業結構調整有關。據其介紹,為推進全省設施農業又好又快發展,省政府2008年啟動了1000萬畝設施農業建設工程,研究制定了配套的扶持政策,整合項目與資金予以重點支持。
“從那時起,大力發展設施農業產業就成為全省自上而下的任務來貫徹執行。”他向《民生周刊》記者透露,從2010年開始,為順利完成朝陽市政府下達的16萬畝設施農業建設任務,喀左縣成立了全縣設施農業發展領導小組,各鄉鎮也都建立了相應組織,由書記、鄉鎮長親自抓。“不能不說,設施農業的時代來臨讓本該按部就班的酒葡萄發展有所擱置。”
他分析說,就起源而言,設施農業是省里發起的,而酒葡萄產業是喀左的自主產業,相比之下,發展設施農業更迎合上級政府的要求。
其次,就資金扶持而言,省政府還出臺專門文件,明確每年整合省、市、縣三級補貼資金用以扶持推進設施農業發展,省、市、縣按4:3:3的比例分擔。而酒葡萄產業并沒有來自省、市的資金扶持。
“最主要的還是政績考核。它讓各鄉鎮官員都將心思放在設施農業上了。”他指出,縣里規定,在對各鄉鎮的全年綜合工作位次考評上,要加大對設施農業的考核權重。“有個別鄉鎮的官員,由于設施農業抓得好,第二年就由副科級提為正科級了。”
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感到,“設施農業”似乎已成為喀左基層官員撈取政治資本的砝碼。
“為了給設施農業建設提供土地,在個別酒葡萄種植產業已經初見規模的鄉鎮,領導們一拍腦門就把成片的酒葡萄推掉了。”話落此處,這位官員倍感惋惜。
然而對于農民出身的徐邵林而言,比起與政府打官司,選擇等待應該是明智的。
“我是外地人,即便官司贏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此時,《民生周刊》記者眼前的徐邵林已經少了很多銳氣。
□ 編輯 鄧凌原□ 美編 王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