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華
《狼圖騰》(2004)是中國學者姜戎醞釀構思25年并最后完稿歷時30年的傳奇之作。小說以北京知青陳陣在內蒙古大草原插隊時邂逅草原狼的親身經歷為線索,串連幾十個人與狼的故事,揭示了造成草原生態危機的歷史原因和社會根源。《穿越》(1994)則是美國當代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文學巨著《邊疆三部曲》中被認為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穿越》講述了主人公比利·帕勒姆將從墨西哥大山流竄到美國新墨西哥州南部邊境地區的一只母狼送歸故里的故事。姜戎與麥卡錫分處東西兩個國度,兩地意識形態、文化背景、地理風貌不一,但《狼圖騰》與《穿越》均講述了人與狼的故事,都被評為震撼靈魂之作。這是純屬偶然的巧合,還是當今世界大徹大悟之人關愛人類生存家園所共有的必然感應?從生態批評的視角對《狼圖騰》與《穿越》進行比較,我們發現他們在如何處理人與狼的關系方面所要表達的生態思想是息息相通的,他們仿佛就是大洋兩岸兩個心有靈犀之人在進行著如何“關心自然、珍愛生命”的對話。以《狼圖騰》為參照系,對麥卡錫的《穿越》進行比較研究將有助于加深中國讀者和學界對他的生態思想的認識;同時,以《穿越》為參照,將有益于對姜戎的《狼圖騰》作出更為公正、客觀的評價。本文擬在此基礎上,考察《狼圖騰》與《穿越》在人與自然關系上所表現出來的共性,進而更深入地理解兩部作品的思想內涵,促進中美文學生態思想的交流。
“敬畏生命”是法國哲學家阿爾貝特·史懷澤生態倫理思想體系的核心,也是當今世界和平運動、環保運動的重要思想支柱。他強調,人只有將人的生命與一切生物的生命都視為神圣的時候,才是倫理的[1]9。這種敬畏生命的倫理原則將倫理的范圍擴大到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否認生物世界的生命存在高級與低級、富有價值與缺少價值之區分。《狼圖騰》與《穿越》通過對狼的敬畏體現了“敬畏生命”的生態倫理,反對人對自然界其他物種的主宰,提倡尊重其他物種的感受和生存權利。
《狼圖騰》中的知青陳陣剛來到內蒙古草原下鄉插隊時,對狼有恐懼感,認為狼是草原人的天敵。但在后來與畢利格老人的密切接觸中,他卻驚奇地發現以畢利格為代表的傳統蒙古人敬狼拜狼,視狼為上天的使者,是草原的保護神,他們與狼始終處于一種緊張而又和諧的關系。加之自己多次與狼打交道的經歷,逐漸動搖了他對狼的固有看法,乃至最后他竟然如醍醐灌頂般幡然醒悟,完全被狼吸引,并決定潛心觀察研究狼的生命活動。他逐漸明白了在草原這個大系統中,人與其他萬物應是彼此平等、相互依存的關系;人不應自詡為自然的主人。《狼圖騰》通過陳陣“與狼共舞”的經歷闡述了敬畏生命的生態倫理——人對萬物生靈應懷敬畏之心。《穿越》中的牛仔少年比利對狼的認識如同《狼圖騰》中的知青陳陣一樣經歷了從憎恨到敬畏的變化過程。巧合的是,《穿越》中也有一位像《狼圖騰》中畢利格老人一樣的智者——阿努爾弗老人。當比利懇求阿努爾弗教給他捕狼的方法時,老人對狼的看法如同畢利格老人對陳陣所說的一樣,充滿著敬畏生命的生態倫理智慧。老人對比利說:“上帝造狼和上帝創世是同樣道理。你不能去侵犯這個世界,你無法將它握在你的手中。因為它是氣息凝聚而成。”[2]46老人關于敬畏狼的生命倫理的思想影響了比利對狼的認識。在將母狼押返自家牧場的路上,比利對狼的生命產生了敬畏之心,決定不將這只已經受傷的母狼交給父親殺死,而是選擇了獨自一人將它送回墨西哥的深山老家。比利沒有像以他父親為代表的牧民那樣,視狼為人類的敵人,可以隨意處置、橫加殺戮,而是將它視為與人一樣有著生存尊嚴、充滿靈性的生命,將它放歸自然、讓它重獲自由應是唯一的選擇。
《狼圖騰》與《穿越》共同傳遞了敬畏自然萬物的倫理思想:人類應當像敬畏自己的生命一樣敬畏自然萬物的生命,將他們視為休戚與共的整體與道德關懷的對象。人一旦失去了對自然的敬畏心,就會變得肆無忌憚,人性中的貪婪與自私就會無限膨脹。在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長河中,人類經歷了從畏懼自然到征服自然的變化過程,然而當今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促使人類認識重新回歸敬畏自然的文化起點的重要意義。
生態整體主義觀是當代生態思想的核心觀念,將人與自然看作是一個緊密聯系的有機整體,把構成生態系統的人與其他萬物的整體利益而不僅是把追求人類的最大利益作為最高價值。生態整體主義并不反對人類的生態中心主義思想,而是強調人類對自然的改造必須是有限度的、適可而止的,應在生態系統能自動修復的范圍之內,注重包括人類在內的自然萬物的長期的、可延續發展,如美國環境倫理學家霍爾姆斯·羅爾斯頓所言,“生態整體主義強調的是把人類的物質欲望、經濟的增長、對自然的改造和擾亂限制在能為生態系統所承受、吸收、降解和恢復的范圍內”[3]59-60。《狼圖騰》與《穿越》通過選擇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物種——狼表達了生態整體主義思想,警示人們要善待包括狼在內的其他生命,這樣方能保全人類及萬物生靈的共同家園。
《狼圖騰》中生態整體主義思想就是畢利格老人所言的“大命”和“小命”之生態觀。對于狼吃黃羊,陳陣難以接受。當他詛咒狼,“恨之欲之死”時,畢利格老人卻用生動的故事講述了這樣的道理:雖然狼捕食牧民牲畜,但也正是這些狼,讓草原世代常青。正是因為狼捕食黃羊、旱獺、野兔這些草食動物,它們的數量才不會激增,這樣才能保住草原。而一旦人類對狼捕殺過度,生物鏈出現脫節,生態系統就要失衡了,生態災難便會接踵而至。畢利格認為,在草原這個復雜的生態系統中,萬事萬物環環相扣,相克相生。“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連狼和人都是小命……把草原的大命殺死了,草原上的小命全都沒命!”[4]29《狼圖騰》中以畢利格老人為代表的傳統蒙古人對萬物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生態關聯的樸素理解,蘊含著豐富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智慧。《穿越》中比利在埋葬母狼時,“他把手放在它滿是污血的額頭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在冥冥中他看見它在群山間奔跑,在星光下奔跑,那兒草兒青青,露珠滾滾……它仍然陶醉于那充滿了小鹿、野兔和鴿子氣息的甜美空氣中。所有這些可能存在的種族都是神創造的,它也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員。”[2]123這段敘述所體現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與《狼圖騰》中畢利格老人所說的“大命”和“小命”的思想殊途同歸。生態是一個有機的活的整體,狼—人—小鹿—野兔—鴿子……,共同構成繁復的生命系統。狼會捕食牲畜,讓人們遭受損失,但人類不能為了保全自己的眼前利益,將它鏟除殆盡,“而不顧后害者也”。
姜戎與麥卡錫兩位作家通過各自的作品共同揭示了人與自然唇齒相依、生死與共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人類只是整個生態系統中的一部分,而非自然的主人;人類的生存與這個系統中的其他部分互為依存、相互作用。兩位作家的作品都為促進當代生態文明建設和可持續發展開出了一劑良方。
文學創作源于生活,其思想旨意又須高于生活。因此,生態文學在研究人與自然的關系時,一方面要研究如何有效地再現自然現實,更重要的是還必須從深層次探討人類對待自然的態度以及產生這種行為態度的社會文化背景因素。《狼圖騰》與《穿越》的深刻之處正是其中蘊含的生態思想,重審人類文化,揭示生態危機的文化思想根源,譴責人類無度的欲求和各種野蠻行徑。兩部作品在反思人類自身行為的同時,也在探尋人類走出生態困境的出路。
《狼圖騰》這部小說對一切以人類為主體,以人類利益為根本利益的思想進行了批判,繼而倡導崇尚敬畏一切生命的非人類中心主義觀念。從農耕區來的人們為了眼前利益,在包順貴的帶領下,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對狼進行竭澤而漁式的捕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破壞自然而后必遭自然的懲罰似乎是逃脫不了的因果報應。狼是沒了,草也少了,隨之而來的是草原生態的破壞和牧場的沙化。以畢利格老人和牧場場長烏力吉為代表的傳統蒙古人的生態整體觀,越來越受到這些農耕區來的人們的漠視和挑戰。時過境遷,甚至畢利格老人的后代們也只關心蓋樓房、買小車,為了滿足自己的物質欲望而置草場于不顧。《狼圖騰》對這種以破壞環境為代價的不良生產方式進行了無情的鞭笞。《穿越》對以比利父親為代表的牧民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也進行了批判。在送狼回家的旅途中,比利被路人當作瘋子,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理解比利對狼的這種愛護行為。因為在他們眼里,狼是禍害、是可以隨意處置的動物,只有工具價值。“它在馬德拉謝拉山嶺的東山坡上游蕩了一個星期。它的祖先們曾經在這片地面上追殺過大如駱駝,小如原始小型馬一類的動物。但如今它在這里幾乎無可充饑。幾乎所有的獵物都被趕盡殺絕;幾乎所有的林木都被砍伐,填進了礦山搗礦機的龐大鍋爐。”[2]24《穿越》通過這只母狼的悲慘命運對人類中心主義思想進行了批判。
《穿越》與《狼圖騰》深刻揭示了造成生態危機的根源所在——人類無度的欲求和以“人類中心主義”為主導思想的文明發展模式,以引發人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我國古代先賢倡導“天人合一”,其實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只有人與自然生態水乳交融式的和諧統一才能保證包含人類在內的整體生態系統的最高利益。如果從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出發,割裂人與自然的整體聯系,甚至將兩者對立起來,就極易造成人類對自然無節制地征服、控制、改造、掠奪和摧殘,破壞自然生態平衡,造成人與自然的不斷疏遠與分離;如果“人在他自己發明的人造世界里走得太遠”,人的天性也將逐漸失去天然特質,發生異化、物化,平和的心態、友情、道義、知恩圖報等也許將溫情不再。
姜戎和麥卡錫都是具有深刻人文情懷和整體生態觀思想的作家,盡管《狼圖騰》與《穿越》在具體內容與寫作手法方面存在差異,但這兩部作品所蘊含的生態哲學思想卻是如此契合。這種契合凸顯了兩位作家在對人與自然關系問題認識上的遠見卓識,對生態環境惡化的深切憂慮。他們的生態思想對于警醒人們對當前生態環境的關注,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重新審視人類的一切活動,避免當今世界生態環境的進一步惡化具有重要作用。這也正是從生態視角對這兩部作品進行比較研究的意義之所在。
[1]阿爾貝特·史懷澤.敬畏生命[M].陳澤環,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2]科馬克·麥卡錫.穿越[M].尚玉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3]霍爾姆斯·羅爾斯頓.哲學走向荒野[M].劉耳,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4]姜戎.狼圖騰[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