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杭
我國現行侵權法中的賠償規定幾乎都是補償性的,我國侵權法也是一部補償性賠償色彩濃厚的法律。不可否認的是,補償性賠償“一統天下”的賠償體系在理論和實踐中產生了不少問題,其中最主要的問題就是補償性賠償并不能很好地實現全部賠償,而且難以預防惡性侵權的發生。具體來說,首先,人身損害難以全部等額賠償。人身利益(特別是生命)是難以用金錢評估的,雖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對損害賠償的問題做了規定,但受害人通過訴訟得到的傷殘賠償金、死亡賠償金只是根據當時當地的社會經濟發展水平而確定的一個平均賠償數額,與受害人實際的損失并不能做到個案的等量。其次,精神損害賠償的補償性不足。為了盡可能地恢復受害人的全部利益,在財產性的賠償之外,我國侵權法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并出臺了相應的司法解釋,但是,由于精神損害的無形性及不確定性,補償性賠償難以做到全部等額賠償。再次,補償性損害賠償確定過程中需考慮侵害方經濟因素。法官在作出判決時,往往考慮當事人經濟狀況等侵害方因素,因此,賠償額由于不可歸結于受害人的原因而減少。最后,侵權的連帶損害賠償要求難以得到有效支持。補償性賠償范圍僅指由侵害人行為直接導致的損害,例如醫藥費、誤工費等,而不能賠償連帶而來的損失(主要是指期待利益的損失)。
可見,我國現行的補償性賠償體系存在著明顯的缺陷。近些年來,以眾多醉酒駕車肇事案為代表的個體侵害案件和以“蘇丹紅事件”、“三鹿奶粉事件”為代表的群體侵害案件的民事賠償的處理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某些侵權者視生命如草芥的主觀心態,與本就不多的賠償相比的確令人深思。損害賠償數額不足,范圍有限,及因此導致的威懾作用不足和侵害成本過低,無疑是助長這種現象的主要法律原因。面對侵權領域補償性賠償存在的缺陷,懲罰性賠償很自然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近些年,學界對于應當在侵權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雖已有共識,但究竟應該如何設置懲罰性賠償、如何確定損害賠償額卻觀點不一,法律也尚無概括性、指導性的規定。筆者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立法與司法適用問題進行如下討論。
預防作用的高低是衡量某一懲罰性賠償規定是否合理的重要因素。如果依據某一標準所確定的“可懲罰性”能夠切實地引導懲罰性賠償向著更好地實現預防作用的方向發展,那么這種標準無疑是科學的。就此,筆者認為,為了實現預防的目的,確定“可懲罰性”的標準可以分為如下三個層次,即:侵害行為的單方性、受損利益的不可恢復性、侵害人的主觀過錯。對于全部符合以上三個層次標準的侵害行為,法律可以進行懲罰性賠償的規定。
1.侵害行為的單方注意性
只有在侵害行為具有單方注意的前提下,通過擴大責任來威懾行為人的方法才不至于影響相對方預防的積極性。具體而言,在單方侵害行為的情況下,是否發生侵害在邏輯上完全由侵害方決定,那么依據危險控制理論,擴大預期的侵權責任必然會影響侵害方的注意程度,進而有助于危險的預防;在雙方注意侵權行為的情況下則不盡然,由于當事雙方的行為都對侵害行為的發生有影響,那么單純擴大某一方的預期責任進而提高其注意程度,對于另一方則會產生使其懈怠的反作用,從而不利于預防作用的實現。例如,《侵權責任法》中對于產品缺陷責任的規定就符合單方注意性要求:“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而一般的交通肇事行為(酒后肇事除外),造成他人人身權嚴重損害的,由于其侵權行為的雙方注意性,不應規定懲罰性賠償。
2.受損利益的不可恢復性
回首歷史,為了實現預防作用,人們從很早時期便開始利用人的動物性中趨利避害的本能來引導、調節人的行為。“有理智的人能夠把當作具備控制行為之社會功能的準則接受下來,即使在某些情況下他們不可能自愿遵從,因為在這些情況下這么做不符合他們的利益。在這樣的場合,個人的長遠利益同公共福利有沖突,需要有強制性的約束在這兩者間造出人為的和諧。”[1]這種被普遍運用的法律手段被后人進行了理論上的概括和哲學上的抽象,被稱為功利主義。其中,個人欲求與社會欲求的沖突是這一理論的核心研究問題。就欲求角度而言,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界定,以協調社會欲求與個體欲求的統一。
根據上述考慮,“可懲罰性”的判斷標準應當從尊重“個體欲求”、協調社會欲求和個體欲求的角度出發,基于“可恢復利益與不可恢復利益的兌換”這個問題來考慮。這就需要將抽象的利益以是否能夠恢復為標準進行劃分,分為可恢復利益(如一般種類物損毀滅失所損失的利益)和不可恢復利益(如以珍貴古物為代表的某些特定物的滅失或人身肢體傷殘乃至死亡所損失的利益)兩大類。不可恢復利益中又可分相對不可恢復利益和絕對不可恢復利益兩種。所謂相對和絕對并沒有明確的標準,例如輕傷(相對)與重傷殘疾和死亡(絕對),主要是以一般意義上不可恢復的程度加以區分。
基于這種對于利益的二元劃分,在單方注意侵權的大前提下,如果行為人侵害的是被侵害人的絕對不可恢復利益,那么行為人應當受到懲罰性賠償的規制,反之則不適用懲罰性賠償。
3.侵害人的主觀過錯
在學界,多數學者也認為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應考慮主觀過錯。中國社會科學院主持起草的《中國民法典·侵權行為法編建議稿》第91條規定:“故意侵害他人生命、身體、人身自由、健康或具有感情意義財產的,法院得在賠償損害之外判決加害人支付不超過賠償金3 倍的懲罰性賠償金。”該條指明行為人主觀上為故意。由王利明教授主持起草的《中國民法典·侵權行為法編》草案建議稿第96條規定:“因生產者、銷售者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使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他人人身、財產損害的,受害人可以請求生產者、銷售者給予雙倍價金的賠償。”該條要求侵害人的主觀要件為故意或重大過失。由此可見,侵害人的主觀過錯是確定“可懲罰性”的重要的標準之一。相比普通的侵權行為而言,應當受到懲罰性賠償規制的侵權行為所要求的主觀過錯程度相對較高,一般為故意或重大過失。進一步說,這種高標準的過錯程度要求,也因侵害利益的不同而不同。支持過錯類型化的筆者將侵害人的主觀過錯納入確定“可懲罰性”的標準,對于某些重要財產利益的損害,由于財產利益的保護程度相對較低,規定為故意較為適當;而有關人身利益的損害,則應規定為故意和重大過失。
懲罰性賠償賠償額的確定對技術性要求很高。在英美法國家,對于懲罰性賠償數額的影響因素主要是加害方主觀過錯和加害方的財產狀況。站在受害者的角度看,相對于賠償的理由,獲得充足的損害賠償數額才是受害者最關心的問題。但站在國家利益的角度,法庭所關注的則是如何實現雙方利益的平衡。在充分補償這一基本精神的指導下,為了平衡雙方的利益,各國都對懲罰性損害賠償的最高額進行限制。限制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對懲罰性賠償的最高限額進行規定;一是對懲罰性賠償相對于補償性賠償的倍數進行規定。對如何限制懲罰性賠償的賠償范圍,學界意見尚不一致。有學者認為,不宜規定全國統一的賠償金額,但為防止法院判決中出現懲罰性賠償金畸高畸低的情形,可在立法中明文規定懲罰性賠償制度,并授權省級人大分別制定本地的指導標準[2]。也有學者在討論《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條規定的修訂時,主張應提高懲罰賠償標準,以形成對消費者個體維權的有效激勵[3]。筆者認為,懲罰數額的確定應首先取決于行為人主觀過錯的大小。侵權行為人所應承擔的責任與過錯程度(過錯系數)成正相關關系。這里需要指出,所謂的正相關需要一個客觀的基本數額作為標準,最后的賠償數額應該是標準與“過錯系數”的乘積,而這一客觀基準則是通過全部賠償原則、過失相抵原則、損益相抵原則界定的補償性賠償的額度。至于對懲罰性賠償數額的限制,應該綜合運用多種手段。第一,法律規定過錯系數的范圍。為了適應各地的經濟發展水平,并同時保障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法律應針對過錯程度規定過錯系數的范圍。在法定范圍內,法官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第二,限制最高額度。筆者認為,限制最高額不得超過侵權人支付能力的百分比的措施非常重要,由此計算賠償的最高數額,如果計算出的賠償數額小于最高數額,則以計算出的數額為準;如果計算出的賠償數額大于最高數額,則以最高數額為限。
《侵權責任法》中規定了懲罰性賠償,可以說是近年來我國懲罰性賠償立法的標志性成就,但其范圍也僅限于產品缺陷責任這種特殊侵權責任的范疇內。究其原因,我們不得不承認,在侵權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存在立法瓶頸。這種瓶頸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普遍而言,侵害人的素質以及經濟實力偏低,賠償能力不足。我國目前依然是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水平與發達國家相比較低,自然人和法人的法律觀念淡薄,惡性侵害行為時有發生,且賠償能力相對懲罰性賠償數額明顯不足。單純通過懲罰性賠償的規定無法達到充分補償的目的。第二,現實生活中,受害人往往面臨不同責任種類的競合。侵權懲罰性賠償雖然有彌補補償性賠償的明顯作用,但其前提是,侵權責任法中規定的民事責任不與其他法中規定的民事責任相沖突。就侵權損害賠償而言,損害賠償既是侵權責任方式,也是合同責任方式,因此,對同一種類的案件,侵權責任法規定的賠償數額應當與合同法中規定的損害賠償數額相協調。第三,宏觀上,懲罰性賠償理論體系尚未確立,可懲罰性的標準尚未明確,其他領域懲罰性賠償設置額科學性尚有待論證。
針對賠償能力有限的時代性難題,筆者認為可以通過設立懲罰性賠償責任保險的方式適當增加責任人的賠償能力。當然,是否可以將保險制度作為懲罰性賠償的后盾,還需要深入到立法目的與價值層面以探討其正當性。
注重預防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引入我國侵權責任法是大勢所趨。應在滿足社會需要的大前提下,以人為本地增加對個體權益的考慮,逐步完善懲罰性賠償制度,使侵權領域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得以發揮其原本的法律意義及特有的現實價值。
[1][英]邊沁.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M].時殷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18.
[2]徐海燕.我國導入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法學思考[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4(2):99-104.
[3]趙紅梅.美、德新型懲罰性賠償對我國《消法》修訂的啟示[J].法律科學,2011(5):183-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