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及其創造的

苗煒

大哲學家都不喜歡吃飯。柏拉圖說，我們的味覺總跟卑下的沖動相關。亞里士多德說，我們的味覺比不上其他生物的味覺，靈敏度也不如我們的其他知覺。康德最通俗的一本書叫《實用人類學》，他把人的感官分為兩種，觸覺、視覺和聽覺這高級的三種屬于機械作用，嗅覺和味覺這兩者比較低級，屬于化學作用。對于享受來說，嗅覺和味覺非常重要。嗅覺能使我們避免吸進有害氣體，還能讓我們聞出來食物壞掉了。但嗅覺終究是一種“得不償失并且顯得最多余的感官”，為了享受，對它進行培養和使之精細是不值得的。康德一輩子都沒有走出他的村莊，吃到的好東西有限，他的鼻子也只能聞出來肉是不是臭的。

如果你到印尼旅行，有可能去到一些蘑菇餐廳，那里供應各種蘑菇菜，還有一種飲料叫“蘑菇奶昔”，將各種蘑菇打爛。印尼海域中有許多小島處于無政府狀態，島上沒警察，也沒什么政府官員，遍地長滿了蘑菇，有背景的人就在島上開一家餐廳，專門賣蘑菇。西方世界的年輕人相信，吃蘑菇能產生幻覺，他們專門到印尼的海島上來吃蘑菇。所有的原料都是天地間自然生長出來的，客人們到這里就是享受老天的恩賜。

據說西伯利亞產一種“飛蘑菇”，金黃色的，粗壯，傘蓋上有白色的奶油狀的斑。吃完了有幻覺。有錢人買來吃，吃完了，要撒尿，撒到一個金色的尿壺里，然后把尿壺放到家門口，街上的窮人看見金尿壺，就過去喝里面的尿，喝完了還能high起來。北美地區產大球蘑菇，大小如籃球一樣。北美和墨西哥還產“陽具蘑菇”，外形如陽具。據說吃完了也能爽，但有的“陽具蘑菇”含劇毒，吃完就爽死了。

我一直關注澳大利亞的新聞，發現最近一年間，已經有三個中國廚師在澳大利亞吃蘑菇給吃死了，他們都是去野外采蘑菇吃。有些毒蘑菇外形和我們平常食用的蘑菇差不多，比如“毀滅天使”就和雞油菌外形一樣，若不小心吃了，肯定就一命嗚呼了。死者下葬，過幾個月，墳墓上就會長出蘑菇了。墳地里特有的一種蘑菇叫冷光蘑菇，你把它采回來，放到屋里，關上燈，拉上窗簾，屋子里全是黑的，能看見那蘑菇發光，紫色的。這蘑菇沒有毒，可長的地方怪，就在墳地里才能找到，蛋白質多，氨基酸多，維生素多，它從墳地里長出來，下面的養分很充足。

我們在北京的餐廳中能吃到牛肝菌雞油菌樹茸啥的，可惜還沒有哪一家餐廳敢以蘑菇為主打。蘑菇有一種危險、邪惡的氣息，我希望北京能有一家“蘑菇餐廳”。我有一位朋友，吃了在菜市場買的某些蘑菇，也莫名其妙high起來。這位朋友講，他年幼時寄居在云南富民縣，當地人吃“菌子”是常事，吃了中毒也是常事，解毒的方法是一大碗白糖水，喝下去之后就不暈了。這回在菜市場買的蘑菇，擱在冰箱里幾天，已經不新鮮了，中毒之后，夫妻兩人開車上醫院，暈暈乎乎就迷路了，趕緊把車停在路邊，夫妻兩個相互攙扶著回家，又在家門口轉了兩圈，不過他們都喜歡這種暈乎乎的狀態。他們兩個是藝術家。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藝術家都喜歡“神奇的幻覺”，大畫家盧西安·弗洛伊德說過，有些東西能讓我看見“神奇的色彩”。我不希望看到所謂“神奇的色彩”。我想看到“真實的顏色”。還有些人說自己會被“帶離這個世界”，但我并不想被帶離這個世界。我希望自己活在這個世界里，所有時間都在這個真實的世界。

我同意弗洛伊德的觀點，想在這個真實的世界里，卻又想看到幻覺。我最近在飛機上吃了一次蘑菇，小包裝，上面寫的是“云南松茸”，據說是非常稀罕的，挖出來之后都直接空運日本，算是奢侈品。我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里面有幾個小小的切片，放到嘴里細細咀嚼。然后我歪倒在座椅上，只見窗外有1230朵云彩，在大地上投下1230處陰影，繼而是海洋在下面翻滾，這倒不是什么幻覺，是我睡得迷迷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