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咖喱料理

姚謙

這已經是很多年的習慣了，每個月在臺北的時間，總要安排一次午餐，去離家不遠的原味咖喱屋。我搬到牯嶺街已經八年了。剛搬到這個臺北古老的城區，覺得最幸福的有兩件事：夜里安靜和周圍優質小吃很多，這都是我的需要，充分滿足我深居簡出的生活形態。長年不開伙的我，吃遍了方圓五百米內的小吃店。有幾家店我每次回臺北必然去上一回。因為這個習慣，讓雙城生活的人偶爾忘了身在何處時，透過食物來喚醒自己存在某處的清醒。

那天因為醒得早，早餐只喝了咖啡，十一點餓得慌，所以任性地走去原味咖喱屋碰碰運氣——以陳老板的原則，十二點前沒有把所有食材備好，是絕不開門收客的。我在店門前踱步來回，看店門前的燈未點門未鎖，狹長的堂子深處窄小的廚房亮著光，老板大嗓子地跟廚子媳婦說著話。我決定不守規矩地推門而入，聽到老板在廚房內亮著笑意的聲音說道：“才營業，東西還沒煮好啊！能過一會再來嗎？真不好意思。”話才說完，他從廚房門口探了個滿是歉意 笑容的頭，見來人是我，立刻出來寒暄：“姚大哥回來了！”我滿是歉意地說：“我餓了。”他笑著說：“你還得等啊！我看看能不能先弄一份給你。”轉身跟廚房里忙碌的妻子交待：“他餓了。”

這家店一直就只有他們夫妻兩人，再忙也不假他人之手，小小的一家店大概只有三十個位子，每餐最多招待兩輪客人，堅持每客都是現點現做。一天一百客咖喱飯已足以讓他們夫妻倆從清晨忙到夜深。老板娘是位白凈安靜的婦人，和樂觀熱情的老板完全不同，偶而前堂太忙碌，她做餐之間出來幫忙收個賬，轉身又回廚房，絕不多話。老板則不同，就算再忙也要跟每桌的客人說上幾句話，忙前忙后說說笑笑。

在此之前，陳老板是一位司機，專門跑機場接送來臺出差的外企經理人。當時的臺灣經濟蓬勃，臺北是個門戶大開的國際都市，外向熱情的老板結交了不少外籍的朋友。沒想到后來臺灣性格大變，封島自娛遠離國際，以至外人來臺劇減， 靠著接送外人的林先生也只得另謀出路。經友人介紹盤下原本生意還不錯的咖喱屋分店，計劃重新藉新技再生，沒想到大部分積蓄付出之后，只得店面的硬件，卻未獲任何咖喱技術分享，因此生意一落千丈。屋漏偏逢連夜雨，母親又重病，手足分身困難，他一肩扛下，夫妻倆共患難地面對人生最低谷的三年。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意外遇到過去幾年常接送的印度籍IT經理人，經他介紹安排，林老板帶上他最后的積蓄，去了陌生的新德里待上三個月，認認真真地學了最傳統的印度料理。于是牯嶺街的原味咖喱屋有了新的生命，林先生也因為自己最后一搏而有了新的人生。他明白咖喱飯是一個平臺，包容著不同人的情感，所以不同。做一客咖喱飯如同完成一件藝術品，需要全心以對。 所以，后來生意起色、聞香而來的人再多，他仍然以自己情感與體力的能量，量力而為、絕不貪心，每一步驟每一分鐘都不偷工減料。

最初困難的是，制作咖喱飯的靈魂——肉桂、香菜、孜然、大茴香、小豆蔻、丁香、肉豆蔻、胡椒、葫蘆巴等復雜辛香料在臺灣取得不易，印度太遠，于是花了好大功夫，終于在近一點的馬來西亞找到。沒想到在采買的路上又有一得，他發現在星馬兩地生意好的咖喱專業餐廳，大都是年輕一代人掌廚，因此有了許多更接近現代健康觀念的調整，賦予了咖喱料理新的美感。這給了他不小的啟發，做了許多面向客人需求的調整，果然大受好評，食客更是慕名遠到。但是一天能做一百客的能量，就只做一百客的情感咖喱料理，依然是夫妻倆的堅持。

那天，陳老板餐后送了我半截新鮮的姜黃，喜滋滋地告訴我，他在宜蘭找到顏色不差的姜黃了。對他來說，在每一客咖喱飯香噴噴的白飯上，總還是要沿襲咖喱傳統，染上一抹艷黃，這樣一碗新鮮咖喱料理才是完整的句號。完成一客咖喱飯就如同完成了一份情感的對話，在臺灣能找到這么新鮮的句號，實在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