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這 么
所有的故鄉都在遠去
文 _ 這 么
故鄉,對于早已遠離它的我們這一代來說,除了頭腦中殘存的童年記憶,還意味著什么呢?

全家于20年之后第一次回老家,為的是給4位老人上墳。20年前爺爺奶奶墳前新栽的小樹苗已經長成枝干粗壯的松樹,和灌木、野草一起長成了林子。山一寸寸被擠壓,通往墳山的田壟已經變成水泥路,路邊開設了養殖場,養豬、雞和鴨。這兩座祖墳,離人來人往的大馬路已經不過100米了。
風大,滿地枯枝干草,我們一邊放火燒紙,一邊心驚膽戰,怕把山給燒著了。外公外婆的墳在另一座山上。那是本地的一座大墳山。墳墓從下往上葬,一直到山頂,從前都是老街坊,現在還住一起。外婆先過世,在山腳下。外公在山腰,兩人生前在一間屋子里爭吵打鬧半輩子,這下總算隔開了距離。
我媽在外公墳前哭了,說對不起他老人家。20年前全家未能回來送葬,個中緣由現在也沒法說了。這邊的風勢更大,我們追趕彈壓燃燒著的四散的紙錢。日曬火烤,疾風吹眼,但狼狽里又感覺到了天地間那一線撼動不了的寂靜。紙灰果然像黑蝴蝶,我看著它們遠去遁入草叢,心想,除此之外的比喻都不恰當。
山上熙熙攘攘都是來上墳的人。當然有熟人,卻是他認得你,你不記得他,或他不記得你,你還認得他了。所以也沒有多少舊可敘。20年,在從前不算什么,在當代,卻可以讓每個離去的人都變成爛柯山觀棋的樵夫。
我爸平時在家說話武斷聒噪,年紀越大越不靠譜,今天倒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沉默。我媽感想卻多了起來,在爺爺墳前,她長嘆一聲說:“等我們這代人走了,這墳也就沒人知道了?!?/p>
故鄉,對于我們這一代早已遠離它,只在頭腦中殘存些童年記憶的人,又意味著什么呢?我低頭想了好久,并不能確定,將來會不會攜兒女回來上墳。也許到那時候,連墳地都已經不存在了。誰知道呢?這是個連年輕人都迫不及待“懷舊”的時代,變化得那么快,那么令人措手不及。
回鄉之前便已經聽說,整個鎮子被開發商瞧中,明清時留下來的老街老屋要被打造成一個新的水鄉古鎮。住戶大多已經搬走,留下空屋,以便改造成商鋪。那些臨街的老屋,木板的門全刷上了清漆,油光水滑,新嶄嶄,看上去與曾經旅游過的西塘、宏村、錦里有些相似。只是,不再是記憶里的那個老街了。
記憶里的老街非常破舊,卻從清晨起就熱鬧無比,麻石條的街道兩邊排滿了從鄉下挑來的菜筐、魚簍、肉案。在它們的背后,再上一級臺階,所有店鋪的門板都下掉了,開張營業,布店、竹器店、雜貨店、鐵匠鋪……早點鋪子最熱鬧,油鍋擺在門口,炸著黃燦燦的油條、糍糕,像外公那樣的老頭兒便端著那把家中誰也不能碰的寶貝茶壺,踱進去與熟人打著招呼,閑閑地坐在那油膩膩的木桌邊上,伙計早已照例送上一籠米餃。許多桌子上的蒸籠與碗都在騰騰冒著熱氣,把人的視線都變得模糊了。
回憶顯得如此不合時宜,打住吧!以后,擠在這條老街上的,可能都是游客了—小鎮上的居民都對這樣繁榮的前景盼望并雀躍。他們早已經搬去新鎮,住商品房,用空調和抽水馬桶,他們并不喜歡老屋的逼仄陰暗和需要倒馬桶的日子。
他們并不曾離開,也就談不上懷舊。而我們這些從外鄉偶然回來的人卻還在苦苦尋找。我們在找老屋。老屋已經不在了,因為是在后街,不能做商鋪而被拆除,大片大片的荒地在春風里鋪上茸茸青草,野花搖曳,有一種荒涼的美。
我媽的娘家—我經常在夢里回去的屋子,連同屋前那棵桃樹,全消失在空氣里。這片地皮據說是要建小別墅,供有錢人偶爾來消夏。而與親手將這老屋賣出的姨娘談起,她卻并未有多少惋惜之意。
古舊、淳樸、自然,對于身在其中的人來說很可能只是負擔。里爾克的詩中說:“離開村莊的人將長久漂泊,更多的人死在路上。”故鄉,只對離開它的人才存在著。它不是老屋,甚至也不是一座祖墳,它是童年記憶,是父母恩情,是我們在外鄉漂泊時的情感寄托,直到“且把他鄉作故鄉”的那一天到來,它還是心頭的那一粒朱砂痣。它還可能是,當我們老到對一切無動于衷時,壓箱底的那最后一抹溫柔。
而所有的故鄉都在遠去,在今天,這或許是一個時代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