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飛馳

文 _ 胡 弦

火車飛馳

文 _ 胡 弦

一

火車飛馳，帶著滿車旅客。他們有人玩牌，有人打盹，有人看書，有人望著窗外……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列火車，并從與其他人共用的現(xiàn)實中掙脫出來。

坐在我對面座位上的是一個滿面滄桑的中年男子。我猜想著他的經(jīng)歷。他偶爾也會瞄我一眼，腦袋里，也許在猜想著和我一樣的問題。

有人在用方言交談，談到一個婦人的經(jīng)歷，以及包含在那經(jīng)歷中的幾段不幸的婚史。有個小孩子老是哭，他的父母用各種辦法試圖阻止他—他們在趕去省城的一家醫(yī)院。有人裹著外套吃東西，有人默不作聲。騙子、純真的人、妄想者……他們都正隱藏在眾人中間。箱包安靜地擠在行李架上—在人的心中，受到擠壓的痛苦也是如此，并排著，被隔開，無法獲得轉身的機會。

經(jīng)過一個小站，緊挨著車站圍墻的低矮建筑現(xiàn)出暗淡的背面。側面的鋼軌上停著一列空車，笨重的車頭和銹蝕的廂體沐著寒氣，那是忍受過黑暗和磨難之后的事物。又一個小站，停頓的間隙我下車抽煙，看著锃亮的鋼軌和石子間顫動的小草，想起一些在過去的時間中腐爛的枕木。

有時列車減速、轉彎，透過窗子，可以看見前面車窗里隔著玻璃的面孔—我像是從另外一個很遠的地方望見了他們。

當車子鉆進山洞，車體和永恒的黑暗在摩擦。然后它鉆了出來，重新出現(xiàn)的天空像帶著另一個世界的藍。

火車經(jīng)過時，大大小小的土丘、山包錯動著位置，它們圍攏，聚散，如被重新觸動的沉默人群，讓人想起被某種神秘的權力掌控的沸騰的心和長久的忍耐。

二

人到中年，坐過多少火車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疖囈苍诓粩嗟馗轮校簞榆嚒⒏哞F，越架越高的鋼軌，越來越快的速度……但留在記憶中的，仍然是那些老式火車。

我出生的村子不靠鐵路，但小時候，在極靜的夜晚，隱約會有火車的嗡嗡聲從很遠處傳來。我曾在那樣的夜晚醒來，諦聽。

6歲時，隨祖母去蘭州，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車。走走停停的火車、無數(shù)的山洞、晝與夜在回想中明暗交替，像一個幽深的時光隧道。

后來有段時間，我借住在一個親戚家。那是靠近鐵道的一個小村莊，每天會有幾列火車經(jīng)過。高聳的車頭，涂著紅漆的車輪，龐大的黑色車廂滿載著煤、木材和用帆布遮蓋的物資。當它呼嘯而過，我發(fā)現(xiàn)那些沉重的枕木輕飄飄地上下震動，仿佛從機車的激情中獲得了一顆輕盈的心。

那時候，我最喜歡看黃昏中火車的經(jīng)過。地平線已有些模糊，樹林浸著昏黃的光，天空中間或有一兩只鳥兒盤旋，身影稀薄，像紙制品。它們共同構成了黃昏，而黃昏又像是更龐大的事物的一部分。也許還有一只無形的鐘擺在這中間晃動。受到召喚的時間和它熟知的苦難，正在參與一列火車的經(jīng)過。

一列火車穿過年月、記憶、理想甚至是身體的縫隙……在車輪與鋼軌的對接中，總是不差分毫。

一列火車在世間的履歷也許是簡單的，就像它總是行駛在一張列車時刻表中那樣簡單。

火車在奔馳，這奔馳消耗著它。部件在磨損，身體在銹蝕，火與電一遍遍從它身體里經(jīng)過，使它的額頭愈加嚴峻。時間無聲無息，火車賦予時間以形體和聲勢，但它自己無法跟上時間的永恒。在一列單純的火車那里，也許不存在所謂的進程，它風馳電掣，只是為了更深地隱入自身—奔馳是個表象，真正的表達卻是微弱的，被它留在了車輪與鋼軌摩擦出的火星中。

一列火車會被淘汰，甚至車站也會被淘汰。我到過一座廢棄的車站，破舊，仿佛已和世界道過永別，墻壁上，鐘表拆掉后的掛痕是時間留下的靜止的深淵。幾節(jié)廢棄的車廂停在鋼軌上，停在枕木的漫長中，像滯留在遺忘深處的一段回聲。

多少城市，多少變遷，多少閃現(xiàn)，變幻的臉，以及遺留在不同年代間的事件和激情。沿著鐵道線，河流、山巒倒退，朝霞升起，那些搭上火車去遠方的人、返鄉(xiāng)者、奔走呼號者、埋頭苦干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

火車再次穿過曠野，穿過它的空曠，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