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娉
《法哲學原理》是黑格爾晚年的一部重要著作,集中了黑格爾對現代社會的思考。《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早期的一部不完整著作,主要是針對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中關于國家部分的批判。學界通常以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與否定為基調對待這兩個文本,即從馬克思反觀黑格爾。這種視角潛在的傾向是對黑格爾的簡單否定,這就遮蔽了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復雜關系。我們認為,黑格爾作為馬克思一生的重要思想資源,不應該僅僅具有反面的價值。更為審慎的做法是,認真分析這兩個文本的內在關系,進而厘清馬克思對黑格爾的繼承與超越。與“從馬克思反觀黑格爾”的視角不同,我們認為應當遵循“從黑格爾到馬克思”的思路,這更符合思想史的真實面貌。
在《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對市民社會做了深入的研究。相較于之前的思想家,黑格爾賦予市民社會以新的界定,這是黑格爾超越霍布斯、洛克以及康德等人的地方,也是黑格爾對馬克思首要的積極影響。
眾所周知,社會契約論思想在西方歷史上產生過重大影響,以我們熟知的霍布斯、洛克、盧梭為代表。雖然他們的思想各有差異,但是都認為國家產生于生活在“自然狀態”下的個人的共同約定。雖然對“自然狀態”的描述各不相同,但是他們都認為,隨著人類的發展,必然要從“自然狀態”進入到社會狀態,這就產生了“政治的”或“市民的”社會,國家也就此產生。因此,在契約論思想家那里,市民社會與國家是等同的。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主要批判了契約論思想的社會與國家學說,指出人們往往將市民社會看作國家,但事實上這是錯誤的。
黑格爾的市民社會專指私人領域,即個人通過經濟活動追求特殊利益的領域。黑格爾指出“市民社會是在現代世界中形成的”[1](P197),是通過勞動和交換滿足特殊需要的領域,體現了特殊性。市民社會作為一個需要多樣化、滿足需要的手段多樣化,以及分工精細化的社會,首要的是對特殊利益的追求和滿足。因此,“在市民社會中,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1](P197)基于對市民社會的新界定,黑格爾區分了市民社會與國家。①這使得黑格爾超越了契約論思想家對市民社會的理解,也導致黑格爾與契約論思想家對國家的不同認識。
就對市民社會的新界定以及市民社會與國家二分的理論而言,馬克思是接著黑格爾講的。這不僅體現在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對上述觀點的認可,也體現在馬克思自此以后以市民社會為切入點開始了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
馬克思所說的市民社會與黑格爾一樣,都是指經濟活動的私人領域,是為了滿足經濟需要而產生相互作用的共同生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黑格爾的市民社會理論為馬克思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理論平臺。正是受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啟發,馬克思才著手研究市民社會和政治經濟學。這也讓我們想起馬克思在著名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的話:“為了解決使我苦惱的疑問,我寫的第一部著作是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性的分析,這部著作的導言曾發表在1844年巴黎出版的《德法年鑒》上。我的研究得出這樣一個結果:法的關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黑格爾按照18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概括為‘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求。”[2](P412)由此可見,正是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刺激了馬克思要對市民社會進行研究。國內已有學者指出,1843年前后馬克思經歷了“由國家到市民社會”的轉變過程,促成這一轉變的就是《黑格爾法哲學批判》。[3]
在接受了黑格爾關于市民社會的新界定后,馬克思也繼承了黑格爾關于市民社會與國家二分的思想。他說:“不言而喻,政治制度本身只有在各私人領域達到獨立存在的地方才能發展起來。在商業和地產還不自由、還沒有達到獨立的地方,也就不會有政治制度。……國家本身的抽象只是現代才有,因為私人生活的抽象也只是現代才有。政治國家的抽象是現代的產物。”[4](P42)馬克思還追溯了市民社會與國家尚未分離的中世紀,他認為中世紀的私人領域與政治是同一的。現代社會發展的結果是市民社會作為私人領域得到獨立發展,市民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成為具有特殊利益的個體,而國家則被抽象為凌駕于市民社會之上具有普遍性的領域。馬克思的這一視角與黑格爾是一致的,馬克思自己也承認:“在現代國家中這種分離實際上是存在的。市民等級和政治等級同一就是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同一的表現。這種同一已經消失了。黑格爾是以同一已經消失為前提的。”[4](P91)馬克思還承認,看到現代社會中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離是黑格爾的深刻之處。
雖然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對市民社會的研究還存在很多問題,但是它所涉及的諸如所有權、勞動、需要、契約等相關問題包含著唯物主義的資源與靈感,啟發和觸動了馬克思。馬克思在繼承黑格爾的基礎上尋求新的突破。
相較于古代社會和中世紀,資本主義制度確立以來的現代社會發生的最大變化是,私人領域與政治領域、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分離,與之相應的就是個人的市民存在與政治存在的分離。黑格爾是最早認識到這一變化,并且感受到其矛盾性的思想家,這得益于他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黑格爾洞察到了現代社會中作為私人領域的市民社會與作為公共領域的政治國家存在著矛盾和分離,他將其概括為“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矛盾”。黑格爾提出應當將“特殊性與普遍性統一起來”。他的《法哲學原理》就是思考和解決特殊性與普遍性矛盾的問題,這是其政治哲學的出發點。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指出,現代社會特殊性的發展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人類社會進步的體現。他回顧了古代國家或古代社會的自然同一性和普遍性,認為那種普遍性要么建立在家長制和宗教的原則下,要么建立在比較簡單的倫理原則下,總之都是以原始的、自然的直觀為基礎。拋棄人類早期的直接同一性,代之的必然是精神狀態的分解和自我意識的確立。這就是現代社會個體的發展和特殊性的伸張。在看到特殊性得到發展的積極面時,黑格爾也意識到特殊性的無限膨脹可能帶來一系列消極后果。他說:“從一方面說,特殊性本身既然盡量在一切方面滿足了它的需要,它的偶然任性和主觀偏好,它就在它的這些享受中破壞本身,破壞自己實體性的概念。從另一方面說,必然需要和偶然需要的得到滿足是偶然的,因為這種滿足會無止境地引起新的欲望,而且它完全倚賴外在偶然性與任性,同時它又受到普遍性的權力的限制。市民社會在這些對立中以及它們錯綜復雜的關系中,既提供了荒淫和貧困的景象,也提供了為兩者所共同的生理上和倫理上蛻化的景象。”[1](P199)黑格爾還說:“特殊性本身是沒有節制的,沒有尺度的,而這種無節制所采取的諸形式本身也是沒有尺度的。人通過表象和反思而擴張他的情欲——這些情欲并不是一個封閉的圈子,像動物的本能那樣,——并把情欲導入惡的無限。但是,另一方面,匱乏和貧困也是沒有尺度的。”[1](P200)黑格爾已經敏銳地洞悉到,現代市民社會中個人無限追逐私利所導致的欲望無節制,以及奢侈與貧困、荒淫與匱乏的兩極對立。
黑格爾深切體會到現代社會的特殊性與普遍性、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矛盾。他的政治哲學主要意在解決上述矛盾。馬克思不僅同意黑格爾關于現代社會根本矛盾的認識,還進一步剖析了現代社會特殊性與普遍性關系的本質。
馬克思指出,黑格爾看到市民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分離是一種矛盾,這是黑格爾比較深刻的地方,他的愿望是市民生活和政治生活不分離。這表明黑格爾關于現代社會根本矛盾的認識對馬克思有積極影響,馬克思是在與黑格爾同樣的立足點上思考現代社會的。與黑格爾一樣,馬克思也肯定了市民社會作為私人領域得到獨立發展具有歷史進步性。他指出:“在中世紀,人民的生活和國家的生活是同一的。人是國家的現實原則,但這是不自由的人。”[4](P43)中世紀的人是不自由的人,是受等級束縛的人,因此,“中世紀是人類史上的動物時期,是人類動物學。”[4](P102)與中世紀相比,現代社會中的特殊性得到充分發展,人的自由得到張揚。但是,馬克思認為文明時代的問題在于普遍性的異化。市民社會與國家分離帶來的后果是,市民社會作為特殊性得到充分實現,而市民社會的成員卻變為個體的利己的人,政治國家代表的普遍性只是抽象的普遍性,國家成員只作為抽象的、形式的人而予以承認。因此馬克思說:“對其他領域來說,它(指國家)是作為普遍理性、作為彼岸之物而發展起來的。”[4](P42)國家成了與人民生活的塵世相對立的普遍性的天國,成了人的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這體現了現代社會現實的人與政治的人、個體的人與一般的人的矛盾,即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矛盾。
由此可見,就現代政治哲學中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矛盾問題而言,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他們面對著共同的時代問題,但馬克思與黑格爾解決問題的方式不同。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挖掘了馬克思對黑格爾的繼承性。強調繼承性并不是為了抬高黑格爾貶低馬克思,而是為了探究思想史的真實面貌,從思想史的角度為馬克思的思想家身份找到恰當的定位,進而更好地研究馬克思思想的來龍去脈及其變革意義。下面我們來看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與超越。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對黑格爾發起的批判與超越可以總結為兩條路徑:一條可稱作“本體論批判”[5],另一條是對黑格爾政治哲學的批判。首先來看第一條“本體論批判”。所謂“本體論批判”就是指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思辨性、抽象性、神秘性的批判,認為黑格爾顛倒了觀念與現實、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馬克思的最大功績就在于重新確立了被黑格爾的唯心主義錯置的國家與市民社會關系,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將倫理分為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三個階段。家庭是自然的或直接的倫理,在這一階段,特殊性與普遍性處于“實體的統一性”中。而到了市民社會階段,這種統一性開始分裂。市民社會以特殊性為第一原則,雖然市民社會也蘊含著普遍性,即每個利己的個體必須通過滿足他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就建立起廣泛的聯系。但是這種普遍性是形式的、不自覺的,還必須上升到更高的普遍性。因此,要實現真正的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統一就必須達到更高層次統一性的倫理階段,這就是國家。黑格爾將國家看做最高普遍性的實現,認為“市民社會的混亂狀態只有通過有權控制它的國家才能達到調和”[1](P200)。他把國家看做是倫理階段的最高級,統一了家庭與市民社會。
黑格爾關于倫理三階段的劃分和設想是以其特有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邏輯結構建立起來的。馬克思厭煩黑格爾的三段論以及概念辯證法,認為它把一切活生生的現實都消融于概念的運動。因此,馬克思諷刺黑格爾的法哲學不過是邏輯學的補充,認為家庭和市民社會到政治國家的過渡完全是在邏輯學中所實現的那種從本質領域到概念領域的過渡。馬克思不同意黑格爾用國家來統攝家庭和市民社會,認為這顛倒了國家與家庭和市民社會的關系,提出“現在應當更詳細地規定這些領域的關系”[4](P7)。馬克思認為黑格爾顛倒了主語和謂語的關系,進而從觀念出發解決現實問題,把家庭和市民社會看做國家的概念領域,這是邏輯的、泛神論的神秘主義,是一種顛倒的二元論。馬克思說:“觀念變成了主體,而家庭和市民社會對國家的現實的關系被理解為觀念的內在想象活動。家庭和市民社會都是國家的前提,它們才是真正活動著的;而在思辨的思維中這一切卻是顛倒的。”[4](P10)類似的批判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還有很多。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本體論批判”表明馬克思已經展露出與黑格爾不同的研究傾向和理論洞察,意識到要對市民社會本身進行研究。
馬克思對黑格爾的另一條批判路徑表現在對黑格爾政治哲學的批判,由此也開啟了馬克思對現代政治哲學譜系的突破。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知道,黑格爾看到了市民生活與政治生活的矛盾、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矛盾是現代社會的根本問題,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是接著黑格爾講的。但是,馬克思又超越了黑格爾,體現了其政治哲學的獨特性和徹底性。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對理想國家的設想是,君主立憲制、官僚政治、等級制的立法機關。馬克思對此逐一進行了激烈批判,指出了黑格爾的折中主義。馬克思沿用了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理解以及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區分,展開了對現代國家的批判,以及對市民社會與國家二分根源的探討。這體現了馬克思超越黑格爾的地方,也是上述“本體論批判”的意義所在。馬克思指出,現代社會私人領域得到獨立發展,財產、商業、社會團體等都被劃歸私人生活,而政治國家卻成為“人民生活的宗教”,國家本身被抽象為與世俗生活對立的“普遍性天國”。黑格爾試圖把國家當作普遍性的實現來解決現代社會的矛盾,而馬克思則認為現代國家本身就是現代市民社會的產物,市民社會的狀況決定了現代國家的狀況。此時的馬克思已經看到,現代國家以保護私有財產為目的,國家作為普遍性是虛假的,黑格爾通過建構理想國家來實現普遍性是不現實的。馬克思指出:“歷史的發展使政治等級變成社會等級,以致正如基督徒在天國是平等的,而在塵世則不平等一樣,人民的單個成員在他們的政治世界的天國是平等的,而在社會的塵世存在中卻不平等。”[4](P100)馬克思看到了市民社會的真實不平等與政治生活的虛假平等。
由此可見,馬克思對黑格爾的超越之處表現在他要批判市民社會本身及其延伸出的私有財產、剝削、壓迫等問題。與黑格爾試圖借助國家來調和特殊性與普遍性矛盾的解決方式不同,馬克思認為解決特殊性與普遍性矛盾問題的出路不在別處就在市民社會本身,這在不久后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和《論猶太人問題》中得到了更明確的認識和表述。馬克思要依靠市民社會去解決現代社會的根本問題,這是其與黑格爾的根本差別。此外,與黑格爾認同的現代政治哲學所倡導的普遍人權不同,馬克思試圖揭穿所謂普遍人權的虛偽性,揭露其中的不平等,看到窮人的無權狀況。這也使得馬克思與現代自由主義的主流觀點分道揚鑣,是對現代政治哲學的突破。當然,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還沒有徹底實現對黑格爾的超越,對黑格爾及整個現代政治哲學的超越是他通過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完成的。
通過比較馬克思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與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可以看出,馬克思是在繼承黑格爾的基礎上實現了對黑格爾的超越。我們不能只是片面地強調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而是要挖掘二者潛在的連續性。通過對思想連續性的研究,可以看出黑格爾與馬克思在一些共同問題上的不同態度和回應,由此才能突顯出馬克思超越前人的地方。
注釋:
①亨利希·庫諾指出:黑格爾以前的社會學說都沒有將國家與社會加以嚴格的區分,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的這一創見。見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出版的亨利希·庫諾《馬克思的歷史、社會和國家學說》。
[1](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3]韓立新.從國家到市民社會:馬克思思想的重要轉變——以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為研究中心[J].河北學刊,2009,(1).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5]張盾.馬克思哲學研究的思想史路徑——以“市民社會與歷史唯物主義”為案例[J].哲學研究,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