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 嵐
中國比較文學與西方起源不同:“西方比較文學發源于學院,而中國比較文學則與政治和社會上的改良運動有關,是這個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另一個源頭是用從西洋輸入的理論來闡發中國文化和文學”。[1](P5-7)梳理線索不難發現,中國比較文學的誕生與報刊淵源頗深,“中國的文壇和報壇是表姊妹,血緣是很密切的”[2](P8)。報刊廣泛傳播文學,見證文學的發生、發展與演變,中國比較文學在這樣的背景中催化與哺育。
陳平原說:“談論作為一代名刊的《新青年》,首先必須將其置于晚清以降的報刊大潮中方能理解其成敗得失。”[3](P56)我們所研究的《新青年》比較文學思想的傳播通道的溯源,也是由此開始的。
清末日益嚴重的民族危機,引發了一系列的社會變革,正值此時,登堂入室者開始從精神層面上尋找原因。嚴復認為打破這種愚昧的思維方式必須要“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最關鍵者是“開民智”。“開民智”的利器何在?梁啟超毫不遲疑地回答:“文藝。”由此,“開明智”成為這個時期的總體格局中的核心范疇,用文藝“開民智”,試圖通過文藝讓中國了解西方,借鑒西方的文藝與文藝理論,用他者的視閾來反省中國。為了傳播理論、表達思想與訴求,必然需要一個言論的窗口——報刊肩負了這個不尋常的歷史重任。
19世紀末,社會精英入仕做官實現功名的愿望漸行漸遠,開始嘗試從古代士大夫到現代知識分子的大轉型,他們深感擴大視野,面向世界,學習各國文化勢在必行,主張報刊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其中小說的翻譯更成為報刊介紹域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從1895到1898年戊戌政變時,譯介西方書籍之風開始高漲,維新派宣傳西學,主要是依靠各種各樣的報刊,參與翻譯東西文報紙及書籍的報館約有三十余家。”[4](P33-35)1897 年,嚴復、夏曾佑在《國聞報》發表《國聞報館附印說部緣起》,認為從世界視角看“歐、美、東瀛,其開化之時,往往得小說之助”,強調了小說之于政治的重要性。梁啟超在《蒙學報》、《演義報》作序時也強調小說左右政治之力。1898年,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表《譯印政治小說序》,曰:“中土小說雖列之于九流,然自虞初以來,佳制蓋鮮。述英雄則規畫《水滸》,道男女則步《紅樓》……陳陳相因,涂涂遞附”,中國小說未成大器之用,“彼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則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說為國民之魂,豈不然哉”。[5](P39)任公在中西對比中關注小說,認識到小說的大眾化特性是政治變革的利器,認為引入西方新小說非常必要。當時,眾多報刊紛紛加入外國文學作品譯介的隊伍,如《時務報》、《求是報》、《強學報》、《譯書公會報》、《實學報》、《蒙學報》、《演義報》、《農學報》、《萃報》、《通學報》,《中外紀聞》、《直報》、《國聞報》和《國聞匯報》等。
20世紀初,“中國比較文學從小說的翻譯和研究開始”[6],當時報刊譯介西方文學作品已初具規模:首先,更加重視小說譯介。1902年11月,梁啟超在《新小說》中作《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極力強調新小說翻譯的重要性:“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7](P8)翻譯小說與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人格、新學藝、新人心、新風俗無不相關,是新一國之民的利器。1903年,夏曾佑在《繡像小說》第3期發表《小說原理》論述:“欲求輸入文化,除小說更無他途。”可見,翻譯小說成為當時文化輸入的必要選擇。其次,中西小說比較研究逐漸深入。1904年以來,《新小說》的《小說叢話》已刊載一些文人對中外小說的比照觀點:曼殊認為“泰西之小說,書中之人物常少;中國之小說,書中之人物常多”,“吾國之小說,多敘述往事,泰西之小說,多描寫今人”[8];俠人比較了中國小說的“一短三長”,西方小說的“三短一長”[9]。他們不但對中西小說的不同進行了描述,還運用了之前較少使用的比較研究方法。1908年,魯迅以“令飛”的筆名在《河南》雜志第2號發表了比較文學的代表性作品《摩羅詩力說》,認為國外的“摩羅派”詩人“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屈原則“多芳菲凄惻之音,而反抗挑戰,則終其篇未能見”。接著,又在《河南》雜志第7號作《文化偏執論》:“將以富有為文明歟,則猶太遺黎,性長居積,歐人之善賈者,莫與比倫,然其民之遭遇何如矣?將以路礦為文明歟,則五十年來非澳二洲,莫不興鐵路礦事,顧此二洲土著之文化何如矣?將以眾治為文明歟?則西班牙波陀牙二國,立憲且久,顧其國之情狀又何如矣?若曰惟物質為文化之基也,則列機括,陳糧食,遂足以雄長天下歟?曰惟多數得是非之正也,則以一人與眾禺處,其亦將木居而芧食歟?”觀點雖有偏于一隅之嫌,但是以超越自己民族的視閾去認識自己文化本身,正是兩種文化“互識”、“互證”的開始。這個階段西方作品的翻譯如潮如涌,初步統計,僅《新小說》這一種雜志,從1902年創刊到1906年停刊,先后登載著譯小說就達到26種。另外,還有《繡像小說》、《新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河南》、《新民從報》、《浙江潮》、《安徽俗話報》、《江蘇》、《漢聲》、《洞庭波》、《云南》、《四川》等,這些報刊都大量登載翻譯文學作品。
描述比較文學的產生與發展,陳述近代中國的文化與思潮,都無法繞開報刊。報刊用文字的方式記錄變革的歷史,翻譯西方文學作品,本身是具有跨文化性質的行為,是比較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為比較文學啟蒙的發生推波助瀾,作為比較文學傳播的通道,非一朝一夕的沖動行為,而是一種理性的被選擇。
《新青年》所體現的比較文學的生成代表一種有意識的學科行為的啟蒙,當域外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發生直接的沖突,激活、重構傳統的文化不單單指的是一種文學狀態,還關涉由報刊誘發出的傳播要素的差異。比較文學是一門跨民族、跨語言、跨文化與跨學科的開放性學科,它的學科特點決定了這個學科是在一個多元文化語境下成長的復合體,比較文學對“孤立的”、各自為政的文學狀態提出異議,比較文學的生成要求傳播媒體的開放性與融合性。《新青年》報刊從傳播者、傳播效果與接受者等方面為比較文學創造了良好的生成氛圍。
第一,傳播者學貫中西。胡適曾在其主編的《努力周報》上發表《與高一涵等四位的信》,其中談到過《新青年》雜志的影響:“二十五年來,只有三個雜志可代表三個時代,可以說是創造了三個新時代:一是《時務報》;一是《新民叢報》;一是《新青年》。而《民報》與《甲寅》還算不上。”[10]《新青年》的影響,成為創造“一個時代”的利器,首先得益于有一批優秀的撰稿人。第一卷《青年雜志》的陳獨秀、高一涵、汪叔潛、易白沙、高語罕、劉叔雅、謝無量、薛琪瑛等,他們大多屬于安徽籍同鄉,隊伍雖有些單一,但是陣容已不容小覷。1916年9月,《青年雜志》改刊名為《新青年》,1916年10月1日出版的2卷1號、1917年3月1日出版的3卷1號封二均載有《通告》:“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且得當代名流之助,如溫宗堯、吳敬恒、張繼、馬君武、胡適、蘇曼殊諸君,允許關于青年文字,皆由本志發表。嗣后內容,當較前尤有精彩。”以上都是《新青年》特約的“當代名流”,知名度在當時可想而知。值得一提的是,刊名更改,北遷北京之后,《新青年》不但特約了一批名流撰稿人,還有一批未列入名單的撰稿人同樣聲名遠播,如李大釗、陳獨秀、胡適、楊昌濟、錢玄同、劉半農、傅斯年、羅家倫、沈伊默、毛澤東、惲代英、周作人等,都是新文化運動的精英。《新青年》的精英團體,絕大多數人都有國外游學的經歷,能夠接受新的文化,并希望通過新的參照系反觀自己的文化,他們本身具有的“舊”的中國文化底蘊與“新”的域外文化理解,二者融合,加之“名人效應”,《新青年》注定是中西對話與借鑒的載體,勢必成為比較文學生成的陣地。
第二,傳播范圍廣泛。雖然辛亥革命后,由于政界對報業的打壓,五四初期的報刊數量急轉直下,新聞事業發展受到很大局限,但《新青年》在當時一枝獨秀,一報難求。為了進一步擴大傳播范圍,《新青年》通過贈送、交換、代派銷售、登載廣告的經營方式,采取出版“新青年叢書”、專號或專號出單行本、合訂本重印等形式,由1915年創刊時期“銷路甚少。連贈送交換在內,期印一千份”[11](P316),到 1917 年“銷路漸增,最高額達一萬五六千份”,“每期出版后,在北大即銷售一空”[12],發行至全國各地,國外新加坡等地也設立代派處經銷,還可通過通信購書,這樣就由北到南,由國內到國外,傳播范圍不斷擴大。傳播范圍的擴大必然帶來文化交流范圍的擴大,比較文學是以全球文化的交流來發起對話與相互影響的,《新青年》國內國外的傳播,使處于生成時期的中國比較文學視閾也不斷擴大,域外文化、邊緣文化的交流成為一種趨勢,文化“對話”有了可實質操作的可能。
第三,接受者層次多樣。《新青年》的讀者在創刊之初就已定位為“修身治國之道的青年諸君”,如毛澤東就是杰出的代表,他曾經說過:“《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雜志,由陳獨秀主編。我在師范學校學習的時候,就開始讀這一本雜志了。”[13](P125)據資料記載,毛澤東“對李大釗、陳獨秀的文章常反復閱讀,并摘抄某些文章中的精辟段落。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除上課、閱報以外,看書、看《新青年》;談話、談《新青年》;思考、也思考《新青年》上所提出的問題”[14],他們所代表的是精英讀者。《新青年》本身是一份報刊,報刊的發行必然離不開普通的讀者階層,即我們所說的民眾。所以,在接受者的層面上,《新青年》的讀者一部分是中國的精英階層,從精英文化的立場出發,《新青年》需要具有精英主義完全批判的立場,《新青年》同時還是大眾報刊,它必然需要融合平民主義完全無批判的立場,自下而上的民眾自然通俗文化與自上而下的精英深度思考、終極訴求的文化理念的融合與碰撞,使此時的比較文學突破學院化的束縛,打破了文化刻板的僵化,形成了雅俗合流的新景觀,而這樣的特性正與比較文學一直強調與推崇的文化多元的接受和融合存在諸多共同之處。
大眾報刊作為盧曼所說的符號化的普遍性交往媒介,它溝通差異者之間的差異性——差異存在,媒介存在。從比較文學的維度可以這樣解釋,報刊將比較文學從學院派文學理論的個別性中抽離,置于報刊的大眾化語境,使報刊視野中比較文學具有多元性的特征。
其一,報刊所代表的比較文學是一種大眾的本土性文學。比較文學研究有兩個條件:“一是必須與外來文化相接觸,二是具備通識眼光,即能具有一種從國際角度來從事文學研究的立場。”[15](P25)這其中就包含了文化本土性對于比較文學研究的意義——借鑒外來文化,融入本土文化,成為文化的一部分,成為值得深究的文化存在。對于比較文學而言,本土性體現于文化傳統與情感、文化現實的聯系,基本屬于一種關聯性描述,所以本土性不是墨守成規與固守自我,而是情感的交流與顯現,本土性的目的是融入本土,在本土化的過程中追尋東西方文學內部的共同規律,使文學內在形成體系。
《新青年》所代表的大眾報刊肩負著文化本土性的重任,它最明顯的特征是:《新青年》所代表的本土性進程并非個人情感的隨意流轉,而是一種群體意識具體意象的衍化——本土性是一種集體的意識行為,一種大眾的意識行為,《新青年》作為這個時期主要思想與文化的載體,代表的就是一種大眾的渴望與要求,《新青年》在創刊號上刊載的《社告》稱:“本志之作,蓋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今后時會,一舉一措,皆有世界關系。我國青年,雖處蟄伏研求之時,然不可不放眼以觀世界。本志于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可備攻錯”。[16]可見,《新青年》希望通過報刊之媒介,向青年(大眾)介紹世界的學術與思潮,以達到商榷修身治國之道的目的,報人們在“審己知人”的比較中來尋求文明的發展之路。
其二,報刊的比較文學歸宿于傳統與創新的平衡。《新青年》與本土性有著深刻的淵源,它對于西方文學的借鑒與汲取根植于對傳統文學的背離與反思,這是艱難蛻變的過程,可以這樣認為:它作為一種從傳統中反叛出來的創造物,歸宿點是尋找新與舊、傳統與創新的平衡點,屬于一種相互磨合改造的過程,也就是比較文學中的“匯通”過程。很多人認為《新青年》是在切斷與傳統的關聯,其實不然,在《新青年》的詩歌中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古代詩歌的血脈始終無法切斷,雖陳獨秀、魯迅、胡適、周作人等新文學旗幟人物為新詩搖旗吶喊,宣揚西方文化,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熱愛,傳統詩歌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無法回避的。創刊初期的《新青年》沒有完全擯棄傳統詩歌,除了外國詩歌的翻譯作品,其實也刊載了大量的舊體詩,如謝無量的五言排律《寄會稽山人八十韻》、五言古風《春日寄懷馬一浮》,方澍的五言古風《潮州雜詠》等,這些詩詞大多抒懷明志,屬古體詩形式,陳獨秀還專門寫按語贊謝無量的長律,譽之為:“希世之音,子云相如而后,僅見斯篇;雖工部亦只有此工力,無此佳麗。”雖然這一稱贊很快就受到胡適的異議:“貴報案語之為厚誣工部而過譽某君也。”《新青年》從第2卷開始試圖擺脫古體詩,以譯詩和創作新詩為主,大量翻譯西方詩歌作品,新詩創作多以西方的詩歌為藍本,體現出對西方詩歌翻版的影像。閱讀新詩可以看到,其中詩歌雖然用接近口語的現代白話寫成,又深受美國意象派詩歌運動的啟發,追求語言明白清楚,意象描寫具體,富于樂觀進取精神,但多是用五言的格調,承襲古典詩歌白話樂府的寫實傳統,整體而言,詩作幼稚的嘗試中保留有舊詩詞的痕跡,有一種如胡適自己說的女人纏過腳放大之后的“血腥氣”。可以看出,初期《新青年》一方面探尋現代主流與方向,另一方面還留戀傳統文學的理念與意向,但這不影響中國詩歌沿著本土化的軌跡加速前行,《新青年》所代表的五四時期的文化,從精神體驗到文學形式,都極大地區別于傳統的中國文化,西方思想與文化意識的滲入,使中國的文化樣態從匱乏新鮮活力的狀態下蘇醒,對文學形成更符合歷史現實的精神品質,在美學形式上試圖進行現實的轉換,文學顯現了現實的表現力與洞察力,而中國比較文學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觀念與視野的融合,它嘗試與外國文學進行一種平等的交流,希望通過交流融入世界文學之中。
《新青年》時代,作為報刊的《新青年》處于比較文學生成地的核心。辛亥革命的挫敗使一批知識分子進入了更深層次的反思,反思民族文學,在“愛之深、恨之切”的矛盾思維中,用猶豫與反思的心理繼續發揮傳統文學的能量;推介外國文學與理論,并對中國文化界所接受的西方文化沖擊有了更深刻的洞見,在“尋求啟蒙的光”的外國文學的語境下重塑民族意識,以尋求現代的嬗變。《新青年》在比較文學生成之路上篳路藍縷,開啟山林,成為比較文學發展歷史中濃墨重彩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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