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鵬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員 北京 100080)
1938年秋, 《聯共 (布)黨史簡明教程》(以下簡稱《聯共黨史》)在蘇聯出版,幾個月后,便有了中文全譯本。中文版《聯共黨史》幾乎一經出版就成為中共干部學習的對象,并由此持續了三四十年之久。中共領導人,尤其是毛澤東,給予它異乎尋常的高評價,提出應以其為“中心材料”研究馬列主義,“其他一切為輔助材料”;稱其為“一百年來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最高的綜合與總結”“理論與實際結合的典型”①《毛澤東選集》卷六,東北書店,1948年,第937頁。。
1953年至1955年,中共中央再一次在全黨范圍內發起學習活動,專門學習《聯共黨史》的部分內容。黨史專家龔育之指出:“當時強調學習總路線要結合學習《聯共 (布)黨史簡明教程》第九至十二章,從而在思想理論上形成了一個觀念,以為社會主義就是蘇聯模式。”②龔育之: 《關于〈中國共產黨歷史〉中卷稿的編寫》,《龔育之論中共黨史》 (上),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66頁。
1953年4月23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一九五三——一九五四年干部理論教育的指示》,規定全黨干部理論學習的高級組和中級組在1953年7月到1954年12月的一年半時間內,都要學習《聯共黨史》第九至十二章和列寧、斯大林論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部分著作①《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141頁。列寧、斯大林等人的著作只針對高級組,而且是按照《聯共黨史》第九至十二章的內容挑選出來的。聯系此后對學習活動的各種布置、安排,以及學習的實際情況,可以說《聯共黨史》無疑是此次學習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學習對象。。1953年10月,《中共中央關于一九五三——一九五四年干部理論教育的補充通知》進一步指出:“文化程度在初中以上的黨員干部”,“一般地均應參加”這一理論學習②《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9卷·文獻選編(下),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第179頁。。
發起這一學習活動的主要背景,是中共在過渡時期總路線的醞釀和提出。1952年9月底,毛澤東提出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問題。用他后來的話說,就是必須逐步過渡,不能站在岸上,必須上船,一槳一槳地向前劃去③轉引自龐松: 《毛澤東時代的中國 (1949—1976)》第1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3年,第284頁。。然而,“上船”以后不免遇到一些問題:我們要去的“彼岸”在哪里?那里又是怎樣一番情景?對此,中共領導人的選擇是學習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經驗。
在當時的信息傳播條件下,學習蘇聯首先要找到適當的“媒介”。20世紀50年代初,中國先后向蘇聯派遣了上千名留學生,組織了農民代表團等赴蘇參觀訪問,此外還有數百位蘇聯顧問、專家正在中國工作……這些都是時人了解蘇聯的重要渠道。但相對于毛澤東力圖掀起的學習蘇聯的高潮而言④1953年2月,毛澤東在全國政協一屆四次會議上號召“在全國掀起一個學習蘇聯的高潮”,“把他們所有的長處都學來,不但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而且學習他們先進的科學技術,一切我們用得著的,統統應該虛心地學習”。參見《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64頁。,這一切簡直微不足道。中共也曾通過學習書面材料的方式學習蘇聯。1952年底,中共中央要求“一切具有一定政治文化水平的各級干部”學習蘇共十九大相關文件,高級干部還要學習斯大林的新作《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⑤《中央關于學習蘇聯共產黨第十九次代表大會文件的通知》,《宣教工作簡報》1952年第26期。。可是蘇共十九大與社會主義改造沒有多少關系,《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則“多數中下級干部”“不易讀懂”⑥《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9卷·文獻選編(下),第133頁。。
相對于上述“媒介”,《聯共黨史》有著明顯的優勢。該書截止于蘇聯完成社會主義改造、“建成社會主義”,題材與中國即將開始的社會主義改造相契合。盡管該書“以論帶史的現象非常突出,史實的敘述往往是一筆帶過,非常貧乏,而很多篇幅是游離于史實之外的議論和說明”⑦張靜如、唐曼珍主編:《中共黨史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65頁。,但它終究還是比純粹的理論著作通俗易懂。而且,據粗略統計,書中介紹列寧、斯大林的著作以及引用他們的有關語錄的篇幅達100頁之多,占全書的1/4,幾乎可以作為介紹列寧和斯大林 (尤其是斯大林)著作的政治理論教科書⑧婁勝華:《論〈聯共 (布)黨史簡明教程〉在中國的影響》,《南京社會科學》1997年第6期。。這恰好符合中共學習“理論”的需要。中共中央宣傳部主辦的《學習》雜志有一篇評論指出:“我們必須知道,歷史事實的說明,是為了使學員通過它來體會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使學員理解有關的理論,而簡單地機械地熟悉具體的史實決不是我們學習‘聯共(布)黨史’的主要目的。”⑨《在職干部學習“政治經濟學”“聯共 (布)黨史”中應注意的幾個問題》,《學習》1955年第8期。
主要目的是什么呢?按照文件籠統的說法,是“為了適應全黨在進入經濟建設時期的需要”。但毛澤東曾對《聯共黨史》第九至十二章有過一個定位——1953年6月29日,他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指出:“過渡時期總路線,要學理論,聯共黨史第九章至十二章。我黨的總路線,基本上是聯共黨史第九章至十二章的路線”⑩李維漢1953年6月15日、29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發言記錄 (手稿)。。從這個意義上講,學習《聯共黨史》第九至十二章就是學習過渡時期總路線;之所以要學習《聯共黨史》第九至十二章,就是為了學習過渡時期總路線。
學習《聯共黨史》第九至十二章的活動從一開始便明顯帶有為社會主義改造服務的痕跡。《關于一九五三——一九五四年干部理論教育的指示》指出:“這個學習計劃,要求全黨主要干部都能有系統地了解蘇聯實現國家工業化、農業合作化和完成社會主義建設的基本規律,以便在我國經濟建設過程中根據我國具體條件正確地利用蘇聯的經驗。”①《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第141頁。《指示》發出后,各地黨委開始為學習活動做準備:普遍通過會議、指示等形式傳達中共中央的要求,一些地區制定了具體的學習計劃;無論中央還是地方,都很重視教員的培訓工作,舉辦了各種研究班、訓練班;不少地方還著手設立學習室,有計劃地舉辦業余政治學校,并積極準備、及時供應學習資料;等等②《迎接從七月開始的干部理論學習計劃 各地積極進行理論教育準備工作》,《人民日報》1953年5月5日;《全國各地干部根據中共中央的指示 七月開始正規理論學習》,《光明日報》1953年7月1日。。
發起學習活動時,中共高層尚未找到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具體途徑和方法,亦未形成關于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完整表述。這種情況造就了學習活動前期的兩個特點:
其一,大體上只是強調中蘇兩國的相似性,強調社會主義的大方向,很少涉及社會主義改造。例如1953年4月25日,《人民日報》為中共中央發出《關于一九五三——一九五四年干部理論教育的指示》而發表社論,含蓄地指出:我國人民的基本任務與1921年至1937年的蘇聯一樣,“蘇聯走過的道路在基本上正是我們所要走的,蘇聯當時所遇到并加以解決的基本問題也正是我們所要遇到并加以解決的”③《學習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理論和經驗是全黨干部的重要任務》,《人民日報》1953年4月25日。。
其二,由于總路線還在逐步完善的過程中,尚不具備大規模學習宣傳的條件,而改造的目標已經確定,急需開展思想和輿論準備工作,于是《聯共黨史》暫時充當了總路線的“替補”,學習的力度相對較大。中宣部1953年10月向中共中央呈送了一份關于干部理論教育工作的報告,該報告顯示:當年7月起,各地高、中級組大多開始了對《聯共黨史》的學習。此前的5、6月份開始,東北、華北、西南、華南等地區和中宣部的高級組即提前開始了學習。中直機關和華東等地則從9月開始。中央級機關、華北、西北、中南參加學習的高、中級組干部約23萬人。④《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 (1949—1956)》,學習出版社,1996年,第594頁。
1953年12月,中宣部制發經中共中央批準的《關于黨在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學習和宣傳提綱》,中共隨即開始對總路線進行大規模的宣傳教育。學習《聯共黨史》的特點也相應地發生了變化:
其一,學習《聯共黨史》已經不是帶著社會主義改造的“影子”,而是與學習總路線緊密結合在一起,甚至“附屬于”總路線的學習了。1953年11月底開始,部分地區和單位陸續結束對第九章的學習。1954年5月起,各地普遍開始學習第十章。 《學習》雜志為此發表社論《怎樣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要求通過學習,“使我們對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的理解提高一步”,進一步弄清總路線學習中未解決的問題。同時,“由于已經學過了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所以,對‘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學習進度較快是完全可能的”。⑤《怎樣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 《學習》1954年第5期。
其二,既然學習《聯共黨史》的主要目的是為呼之欲出的社會主義改造進行思想和輿論準備,那么,隨著總路線深入人心、改造順利推進,學習《聯共黨史》的力度自然逐漸減小。按照最初的設想,學習活動應該在1954年底以前結束,但該計劃未能如期完成。有文件顯示,學習《聯共黨史》曾為學習總路線“讓路”⑥參見《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 (1949—1956)》,第712頁。——這種“讓”與“被讓”的關系也間接體現著學習活動的目的。需要學習的文件又何止總路線一份?此后,諸如中共七屆四中全會文件、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文件等陸續出臺,學習《聯共黨史》的進度也因此大受影響。
1954年4月17日,中宣部發出《關于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的通知》,要求學習、討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時不應停止學習《聯共黨史》,但可減少學習討論會。《通知》還要求:“必須改變過去學習中的嚴重的拖沓狀態,提倡認真讀書,按時完成學習進度計劃”, “保證在今年年度以前學完‘聯共(布)黨史’第十二章”。①《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 (1949—1956)》,第761、762頁。8月18日, 《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抓緊時間,盡速完成“聯共(布)黨史”的學習計劃》,強調了一系列加快學習的條件和具體措施,如適當壓縮每一單元的學習時日,減少不必要的討論和報告,將較難解決的問題留待日后研究,堅持以自學為主,等等。
這時,對生產資料私有制的改造業已走上正軌,社會主義的“彼岸”已經隱約可見,也就沒有必要通過一本書來描繪了。這大概也是中共中央急于結束學習《聯共黨史》活動,以及學習活動的結尾稍顯“倉促”的原因。
至于學習活動的最終結束時間,1955年6月下旬,《人民日報》有一篇文章提到: “目前,全國各地機關工作人員高、中級組已先后進入‘聯共 (布)黨史’九章至十二章學習的結束階段。”②章世鴻:《機關黨支部必須認真領導理論學習》,《人民日報》1955年6月26日。但中宣部當年1月的一份報告表示:“多數地區今年年底只能學完‘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或第十一章”,“規定除個別地區外,一般應在明年第一季度學完‘聯共 (布)黨史’第十二章”③《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9卷·文獻選編(下),第260頁。。筆者并未見到1955年6月以后中央文件或報紙刊物再次提到學習《聯共黨史》活動 (在職干部的經常性學習除外),因此本文仍以1955年作為活動的時間下限。
根據中宣部1955年4月的一份文件,當時全國參加理論學習的干部約250余萬人,其中高級組約2.4萬人,中級組約40萬人,初級組約210萬人。“近二年來,學過聯共黨史第九章至第十二章、過渡時期總路線和四中全會決議”。④《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 (1949—1956)》,第938頁。因此,可以說至少有42萬多高、中級組的干部在1953年至1955年間學習了《聯共黨史》第九至十二章。如此多的黨員干部到底學習了哪些內容呢?
學習《聯共黨史》時,中共高層已經經過權衡確定了優先發展重工業的工業化道路。不過顯然并非所有人都理解和認同這個戰略選擇。例如,《山西日報》針對學習《聯共黨史》過程中暴露出的“問題”組織了一次討論,有些人表示贊成“首先發展輕工業”:“(一)目前農民主要要求發展輕工業,以滿足他們的生活需要。因此,先發展重工業會形成某些物品供不應求的緊張情況,影響工農聯盟。(二)先發展重工業資金困難,先發展輕工業可為重工業積累資金。(三)我國是農業國,發展輕工業的原料可以自給,而機器、設備則可從蘇聯和人民民主國家進口。(四)我國現在所處的國際環境比蘇聯實現工業化時好得多。因此,可以不忙發展重工業。”⑤《山西日報展開對“首先發展輕工業”錯誤思想的討論》,《學習》1955年第1期。
針對上述觀點,中共中央要求大力宣傳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意義。1954年5月,中共第二次全國宣傳工作會議提出,宣傳工作“應該特別著重從各方面論證發展重工業、實現社會主義工業化是改造我國一切經濟的基礎,是全國人民的根本利益”⑥《中國共產黨新聞工作文件匯編》中卷,新華出版社,1980年,第305頁。。同月, 《學習》雜志以“本刊編輯部”名義 (實為中宣部指定專人編寫⑦《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 (1949—1956)》,第597頁。)發表《蘇聯為實現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化而斗爭時的經濟建設問題——供中級組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作提綱用》①《學習》雜志發表的四篇“學習提綱”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有的省將其作為“講授內容”,有些省以其為依據擬定學習計劃和要點等,有的甚至把它當做“測驗指南”。這些“學習提綱”代表著中共中央對學習《聯共黨史》的具體指導,可以反映出學習的目的和重點。,提出:“要把整個國民經濟轉到先進的技術基礎上,必須首先建立強大的重工業。”“集中主要力量發展重工業應該成為我們實現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堅定不移的方針。”②《蘇聯為實現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化而斗爭時的經濟建設問題——供中級組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作提綱用》,《學習》1954年第5期。下文中凡已說明出自第十章“學習提綱”者,將不再注明。其他章的“學習提綱”同樣如此。學習活動中對優先發展重工業的論證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
第一,強調重工業優先的工業化道路是必要的、可行的。山西省行政干校的一個訓練班在總結學習心得時表示:“認識了蘇聯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提出,是在國民經濟恢復到一定水平時的必然結果。如果當時不提出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方針,社會主義成分就不能迅速地發展,就不能保證在和資本主義的斗爭中取得絕對的勝利。”③張其光:《山西省行政干校經濟建設理論訓練班第二期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的一些思想收獲》,《學習》1954年第6期。這一心得體會的得出,顯然有著很強的針對性,因為中國就是在完成恢復國民經濟任務的基礎上,開始大規模有計劃的經濟建設的。至于這條工業化道路的可行性,第十章“學習提綱”指出:“在社會主義國家中,從建立重工業著手來實現國家的工業化是完全可能的”,因為“在社會主義制度條件下,生產資料是公有的,經濟活動不受任何利潤的限制而是受人民的利益、人民的需要支配的”。這個論點還常被用來論述重工業優先的工業化道路的社會主義性質。例如有人寫道:“工業化的道路有兩條:資本主義的工業化和社會主義的工業化。”“資本主義國家的工業化,都從發展輕工業開始,這是因為資本主義工業的發展,資本家開辦工業,都是為了追求利潤的緣故。”④曾文經:《我們為什么要首先發展重工業?》, 《學習》1953年第11期。在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浪潮中,這種社會制度的標簽無異于在重工業優先的天平上加上一塊重重的砝碼。不過,筆者更贊同另一種觀點:重工業還是輕工業“優先”,不是區分工業化道路“姓社姓資”的根本標準;這種差異在更大程度上是“歷史區別”而非“制度區別”⑤參見黨校政治經濟學教材聯合編寫組:《社會主義經濟理論若干問題爭論》 (試用本),新華出版社,1984年,第316—317頁。。
第二,強調重工業優先可以帶來極快的工業化速度。第十章“學習提綱”提出: “我國工業發展和工業化的速度不是像資本主義國家在工業化初期的那種緩慢的速度,而是像蘇聯那樣的社會主義國家的高速度。”有學者認為,新中國不顧資源的約束而推行超越發展階段的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是一種“趕超”戰略⑥林毅夫等: 《中國的奇跡:發展戰略與經濟改革》(增訂版),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8頁。也有學者認為,1957年從整風到反右的轉向才是“趕超”戰略的開端。參見王海光:《模式與戰略:中國現代化發展道路的歷史反思》,《嶺南學刊》2000年第3期。。在這種“趕超”的心態面前,“快速”這個特點無疑十分誘人。怎樣才能進入工業化的“快車道”呢?“根本條件”就是優先發展重工業。“我們必須懂得,集中主要力量發展重工業乃是保證我國高速度工業化的決定性的條件。”⑦《蘇聯為實現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化而斗爭時的經濟建設問題——供中級組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作提綱用》,《學習》1954年第5期。相反,“如果我們首先發展輕工業,那我們就不能不經歷極端緩慢的工業化過程”⑧戎文佐:《相應地發展輕工業和社會主義工業化——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和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的筆記》,《學習》1954年第11期。。
第三,針對發展重工業不利于改善民生的觀點,強調這條工業化道路符合人民的“長遠利益”“根本利益”。學習中反復強調:我國解決資金問題的方針與蘇聯一樣,要依靠自己內部的積累。“人民生活的改善必須服從生產的發展,人民生活改善的速度必須較低于生產發展的速度”⑨陳翰伯:《認真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中國青年》1954年第9期。。而“首先發展輕工業”的觀點“實質上是反映了一種怕困難、貪圖享樂不愿過艱苦生活的情緒,反映了有些人對建設社會主義社會缺乏信心”①《山西日報展開對“首先發展輕工業”錯誤思想的討論》,《學習》1955年第1期。。優先發展重工業所造成的損失則被當做通往美好生活的暫時的、必要的代價。“只有逐步實現工業化,才能使工農勞動群眾的生活得到真實可靠的保障和改善”,人民的生活才能“從根本上改善”②陳翰伯:《社會主義國家工業化的方針》, 《學習》1953年第10期。。關于優先發展重工業為蘇聯帶來的“長遠利益”,《關于黨在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學習和宣傳提綱》指出:“蘇聯因為采取了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方針,從建立重工業開始,所以在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的衛國戰爭中,能夠擊敗德日法西斯主義的侵略,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③《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第706頁。時隔30余年,戈爾巴喬夫在《改革與新思維》中仍然認為:“當時不加快工業化進程是不行的……我國人民用他們在20—30年代建立起來的力量粉碎了法西斯。如果沒有工業化,我們就會在法西斯面前處于手無寸鐵的境地。”④〔蘇〕米·謝·戈爾巴喬夫著,蘇群譯:《改革與新思維》,新華出版社,1987年,第41頁。戈氏后來的觀點有所改變,他寫道:過去蘇聯往往用“‘增強國家’的必要性這個論點為蘇聯采用的方法辯護,正如斯大林所說的,不這樣,‘我們就會挨打’。但是有誰說過,采用別的方法 (尊重勞動者和民主的方法)就不可能使國家發展起來呢?”參見〔俄〕戈爾巴喬夫著,徐葵等譯:《對過去和未來的思考》,新華出版社,2002年,第36頁。
上述論證思路其實均非學習《聯共黨史》活動“原創”,而是源于中共高層的論述。例如,劉少奇曾針對工業化的社會性質問題指出:“實現國家工業化,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資本主義的方法;另一種是社會主義的方法。我們國家一定要工業化,一定要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決不能走資本主義的道路。”⑤《劉少奇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19—120頁。關于工業化的速度問題,《中共中央關于編制一九五三年計劃及五年建設計劃綱要的指示》提出:“工業化的速度首先決定于重工業的發展,因此我們必須以發展重工業為大規模建設的重點。”⑥《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449頁。在改善民生方面,最著名的自然是毛澤東的“大仁政”論。此外,周恩來也指出:“只有依靠重工業,才能保證人民的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不斷提高。當然……人民還是不能不暫時忍受生活上的某些困難和不便。”⑦《周恩來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3頁。
學習《聯共黨史》的過程中,人們給予蘇聯經驗充分的信任,有些時候,只需要強調蘇聯已經成功地走過了一條優先發展重工業的道路,就可以說服不少黨員干部—— “我國工業的基礎較之蘇聯開始實行工業化初期還要差得多”,蘇聯尚且優先發展重工業,“因此,在我國工業化過程中,必須首先集中主要力量發展重工業”⑧戎文佐:《相應地發展輕工業和社會主義工業化——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和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的筆記》,《學習》1954年第11期。。人們信任蘇聯經驗,是因為覺得那些經驗已經通過了歷史的檢驗。第十一章“學習提綱”指出:“蘇聯第一個五年計劃勝利完成所獲得的重大成就……是用現實的歷史事例向我們指明了,我國當前所實行的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方針,首先著重發展重工業的方針,農業合作化的方針,是完全正確的,而那種要放棄重工業而首先發展輕工業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⑨《蘇聯為實現農業集體化而斗爭時的經濟建設問題——供中級組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一章作提綱用》,《學習》1954年第11期。第十二章“學習提綱”又指出:蘇聯“二五”計劃期間人民物質文化生活水平的提高,“向我們指明了:從根本上改善我國人民的物質文化生活水平的基本道路,就是努力實現以發展重工業為中心的社會主義工業化事業”⑩《蘇聯為完成社會主義社會建設而斗爭時的經濟建設問題——供中級組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二章作提綱用》,《學習》1955年第2期。。
但若深究下去,我們就會發現,《聯共黨史》中“通過了歷史檢驗”的蘇聯經驗,尚值得推敲。該書將蘇聯工業化的歷程描繪得迅速、順利、成就輝煌——1925年俄共 (布)十四大將工業化確定為黨的中心任務,開啟了國家工業化的時期;到1927年底就“已取得了有決定意義的成就”;經過1926年至1929年的斗爭,“工業化政策獲得了勝利”①《聯共 (布)黨史簡明教程》,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05、308、315、329頁。。這與一些學者考證出的蘇聯歷史出入頗大。例如,有蘇聯學者指出:俄共 (布)十四大雖然確定要把蘇聯從一個進口機器設備的國家變成一個能夠生產機器設備的國家,但無論斯大林的政治報告,還是代表大會的決議,都沒有提出任何近期或長期的具體任務②〔蘇〕B.C.列利丘克、Л.П.科舍廖夫: 《蘇聯的工業化:方針的選擇》,《參考材料匯編》1989年第3期(《蘇聯歷史的反思》),第26—27頁。。也有中國學者指出:十四大后,聯共 (布)中央政治局通過的一份宣傳提綱,同樣一字未提“工業化的方針”,甚至連“工業化”這個詞都沒有使用③聞一:《神話:蘇聯“國家工業化大會”》,《社會科學論壇》2000年第2期。。書中將1926年至1929年稱為“實現國家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時期”,是出自斯大林的親筆增補④陳之驊等主編:《蘇聯興亡史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50—251頁。。
當然,也有學者持完全相反的意見。但不管見解如何不同,蘇聯的工業化的確造成許多嚴重后果:由于采用剝奪農民的辦法為工業化提供資金,廣大農民長期處于貧困狀態,甚至出現大量非正常死亡;由于片面優先發展重工業,整體經濟結構嚴重畸形,積累率居高不下,市場供應緊張,被稱為“短缺經濟”;由于采取大量投入人力、物力、財力的粗放型工業化政策,經濟效益普遍偏低,資源浪費十分嚴重⑤參見陸南泉等主編:《蘇聯真相:對101個重要問題的思考》,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229—234頁。。對于這些,《聯共黨史》只字未提。
農業合作化問題是學習活動的另一個著力點。在《聯共黨史》的描述中,蘇聯的工業化“短時期內就有了重大的進展”,農業,特別是糧食生產,則“由于分散和不能采用現代化技術而落后了”。此時,斯大林指出,唯一的出路在于把分散的小農戶轉變為聯合起來的集體農莊。于是蘇聯開始實行農業“全盤集體化”。⑥《聯共 (布)黨史簡明教程》,第315、318頁。也就是說,工業化提出了農業集體化的要求,農業只有集體化才能滿足工業化的需要。
與論證優先發展重工業時一樣,蘇聯的全盤集體化被視為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意義。 《學習》雜志曾發表社論指出:“工業化事業的發展,必然要對農業生產提出愈來愈大的要求”⑦《怎樣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 《學習》1954年第5期。。第十章“學習提綱”同樣指出:“我們必須認識到的是,蘇聯的經驗證明,工業化事業的迅速向前進展必然會發生個體農業與工業化的要求不相適應的現象。小農經濟低微的產量、較低的商品率和極端分散的供應必然會在糧食、原料和許多副食品上給工業化的事業帶來困難。”
從各種學習心得來看,這個觀點得到了相當程度的認可。例如有學員表示認識到“在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同時,必須發展互助合作運動,發展農村中的社會主義因素,擴大社會主義在農村中的陣地,否則社會主義工業化就會遇到不可設想的困難”⑧張其光:《山西省行政干校經濟建設理論訓練班第二期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的一些思想收獲》,《學習》1954年第6期。。還有單位在總結學習中的收獲時寫道:“例如糧食問題,過去有不少同志看作是‘偶然現象’,或單純是‘供不應求問題’,現在懂得把它和社會主義工業化連在一起了,認識到這是‘在小農國家工業化過程中必然遇到的問題’,是分散的小農經濟趕不上工業發展的表現。這樣,就把我國糧食,某些副食品計劃購銷,農業互助合作等一系列問題都提高到工業化的問題上來認識,使大家深深感到‘政府的一切措施既必須,又適時’……”⑨中共對外貿易部直屬機關委員會學習室:《對外貿易部機關干部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的收獲》,《人民日報》1954年8月18日。
與工業化道路問題非常類似,《聯共黨史》對蘇聯農業集體化的許多描述亦應詳加斟酌。《聯共黨史》稱集體農莊“能使用拖拉機和其他現代化機器來迅速提高糧食生產及其商品產量”⑩《聯共 (布)黨史簡明教程》,第317頁。;但有學者指出,集體化是要“創設一個能控制每個農民的順從的管理體系,在給農民留下一點點剩余糧食的同時,有可能收到所有糧食”①〔俄〕A.B.舒賓:《斯大林為什么“制造饑荒”》,李慎明主編:《歷史的風——俄羅斯學者論蘇聯解體和對蘇聯歷史的評價》,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0頁。。《聯共黨史》稱集體農莊是“走向美好生活的道路”②《聯共 (布)黨史簡明教程》,第328頁。;但有學者指出:全盤集體化的實質,就是要按工業化的方法和途徑來改造和重建農業。在斯大林的眼中,那種幾萬公頃土地的集體農莊必須是生產谷物的工廠。他更看重眼前的、刻不容緩的工業化需求。③陳之驊等主編:《蘇聯興亡史綱》,第207頁。
《聯共黨史》將全盤集體化過程中“左”的錯誤全部推給地方干部,將農民采取的消極對抗策略全部歸咎于富農的破壞。1930年3月2日,斯大林發表了一篇名為《勝利沖昏頭腦》的文章,譴責運動中的過火行為。但“究竟是誰的頭腦昏了?”當年6月9日,《真理報》刊登工人馬馬耶夫的信,信中勇敢地提出這個問題,并寫道,相關決議與實際“南轅北轍”,“應該講出自己的毛病,而不要以此來教訓基層黨員群眾”。當然,馬馬耶夫被當做右傾分子開除出黨。④B.H.達尼洛夫、H.B.捷普措夫口述,A.伊利因記錄整理:《農業集體化是怎么回事》,《斯大林研究》1993年第2輯,第79—80頁。
更重要的是,《聯共黨史》隱去了恩格斯、列寧關于農業合作化的原則要求⑤例如恩格斯指出:“我們預見到小農必然滅亡,但是我們無論如何不要以自己的干預去加速其滅亡。”“當我們掌握了國家政權的時候,我們決不會考慮用暴力去剝奪小農 (不論有無賠償,都是一樣),像我們將不得不如此對待大土地占有者那樣。我們對于小農的任務,首先是把他們的私人生產和私人占有變為合作社的生產和占有,不是采用暴力,而是通過示范和為此提供社會幫助。”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4頁。,布哈林在與斯大林等的辯論中闡發的正確觀點⑥布哈林反對通過剝奪農民取得工業化所需的資金,而是鼓勵個體農民增加積累,甚至一度提出過“發財吧”的口號。他堅持和發展列寧晚年關于合作社的新思想,認為應該用農民的實際利益吸引他們加入合作社,再通過市場機制和平地“長入”社會主義。參見〔美〕斯蒂芬·F.科恩著,徐葵等譯:《布哈林政治傳記 (1888—1938)》,東方出版社,2005年,第269—287、315—320頁;鄭異凡:《布哈林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第191—201頁。,以及蘇聯全盤集體化帶來的惡果。僅就后者而言,全盤集體化運動對生產力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具體表現既包括廣大農民為表達對強迫集體化的不滿而屠殺、出售牲畜等短期行為,又包括集體農莊管理混亂、效率低下,農民生活水平大大降低等長遠影響。更為嚴重的是,針對農民由于不滿而采取的騷亂、暴動等反抗行動,蘇聯政府進行了殘酷的軍事鎮壓。蘇聯文獻和西方學者著作中關于集體化運動中的死亡人數各有不同,多者1000萬,有的甚至達到1450萬,最少的也是600萬。⑦參見沈志華:《新經濟政策與蘇聯農業社會化道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422—433頁。1956年,毛澤東在《論十大關系》的講話中也總結了這個教訓:“蘇聯的辦法把農民挖得很苦。他們采取所謂義務交售制等項辦法,把農民生產的東西拿走太多,給的代價又極低。他們這樣來積累資金,使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受到極大的損害。你要母雞多生蛋,又不給它米吃,又要馬兒跑得好,又要馬兒不吃草。世界上哪有這樣的道理!”⑧《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9—30頁。
在斯大林的指導、甚至親自修改下,《聯共黨史》中的所謂黨史就是一部黨內斗爭史,該書幾乎將全部篇幅都用于敘述同反對派的斗爭,反對派在作者筆下也一一變成仇視馬克思主義的“敵人”,理應遭到鎮壓。可以說,階級斗爭是《聯共黨史》最重要的一個主題。
恰巧在學習《聯共黨史》期間,中共黨內發生了高饒事件。結合這個歷史背景,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第十章“學習提綱”不但引用了中共七屆四中全會決議 (該決議不點名地批評了高崗、饒漱石)中關于階級斗爭的內容,還指出:“有的同志以為似乎我國今后不會有什么復雜尖銳的階級斗爭了,似乎向社會主義社會過渡會是一個十分順利平妥的過程,或者似乎在今后階級斗爭已經不關重要了等等”,通過學習,“我們可以知道這種糊涂看法是根本錯誤的”。
高饒事件,連同1955年接連發生的潘揚事件、胡風事件等都被認為是“隨著我國社會主義事業的進展,階級斗爭必然日益尖銳化和復雜化”的反映①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黨史黨建政工教研室編:《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21冊,1986年,第45頁。。從各種文字材料來看,把學習《聯共黨史》與上述事件直接聯系起來的并不多。但在這種政治氛圍之下,加上《聯共黨史》本身對階級斗爭的極力渲染,指導學習活動的文章里出現了這樣的文字:“我們知道,我們所實行的工業化,既然是社會主義的工業化,那么工業化本身就是和階級斗爭的任務聯系在一起的。”②陳翰伯:《認真學習“聯共 (布)黨史”第十章》,《中國青年》1954年第9期。“‘聯共 (布)黨史’中鮮明地給我們指出,蘇聯實現國家工業化和社會主義建設是在尖銳而復雜的階級斗爭環境中進行的。”“我們在國家工業化和經濟建設工作中,必須經常保持著高度的革命警惕性。”③高放:《學習“聯共 (布)黨史”中關于國家工業化的問題》,《新建設》1953年第10期。
我們無法確認1953年至1955年學習《聯共黨史》對中共強化階級斗爭意識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但當1955年夏毛澤東批評鄧子恢在農業合作化速度問題上的觀點,并將其定性為“右傾機會主義”時,《聯共黨史》所描述的農業集體化過程中的階級斗爭會不會成為一種參照?又是否會使人們更加信任蘇聯“過渡時期充滿階級斗爭”的“經驗”?
“灌輸”被認為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教育的重要方法。從具體運用及影響力方面來說,列寧是“灌輸”理論最重要的倡導者④孫來斌:《“灌輸論”思想源流考察》,《武漢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他在《怎么辦?》一書中指出:“工人本來也不可能有社會民主主義的意識。這種意識只能從外面灌輸進去”⑤《列寧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17頁。。
由于翻譯上的原因——漢語中很難有完全與俄文原文相對應的詞——我們現在使用的“灌輸”,往往被理解為填鴨式地向對方傳播某種觀點,但這不是列寧等人的本意⑥陳力丹:《馬克思主義新聞思想概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52頁。。有研究者指出:列寧的俄文用詞“均是強調從外面進入、引入的意思”,“沒有強制強迫的意思”⑦馬力、陳占安:《試論列寧“灌輸”思想及其現實意義》,《思想教育研究》2009年第2期。。筆者認為,1953年至1955年學習《聯共黨史》活動即是準確意義上的思想“灌輸”。
中共要“灌輸”的,是“社會主義思想”。第二次全國宣傳工作會議的主報告明確指出:“如果過去幾年黨在集中力量于各項民主改革工作和生產改革工作時,只能比較著重于民主任務的宣傳,而對于社會主義思想的宣傳,對于黨內的和社會上的資產階級思想所作的斗爭在范圍上和程度上都比較有限的話,那么,在黨的總路線宣布和開始實施以后,情形就根本改變了。”今后,黨的宣傳工作必須“向全黨和全國人民有系統地、經常地、生動地、切合實際需要地灌輸工人階級的社會主義思想”。⑧《黨的宣傳工作會議概況和文獻 (1951—1992年)》,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4年,第47—48頁。晚些時候,毛澤東也寫道:“政治工作的基本任務是向農民群眾不斷地灌輸社會主義思想,批評資本主義傾向。”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213頁。
一方面,學習《聯共黨史》時確有“灌輸”的必要。從一些地方培訓《聯共黨史》理論教員、輔導員的經驗總結中可以看出,當時很多人“對蘇聯和蘇聯共產黨的歷史曉得很少”,分不清戰時共產主義與共產主義、戰時共產主義與新經濟政策, “不知道有‘過渡時期’這回事,以為十月革命后馬上就進到了社會主義”,即使知道了,也弄不清是從哪兒過渡到哪兒……⑩《北京市一級機關中級組理論傳授員、輔導員訓練班的學習收獲和經驗》, 《人民日報》1953年8月3日;《中共河北省委舉辦經濟建設理論教員訓練班的收獲和經驗》,《人民日報》1953年8月23日;中共湖南省委宣傳部: 《湖南省省級機關的講師團工作》,《人民日報》1954年3月12日。由此,普通干部的情況便可想而知了。在黨員干部對社會主義知之甚少的情況下發起學習《聯共黨史》的活動,這很符合“灌輸”的本義。
另一方面,學習《聯共黨史》過程中體現出“灌輸”的意圖。列寧提出“灌輸”所針對的并不是黨員頭腦的“一片空白”,而是俄國經濟派崇拜工人運動的自發性而輕視理論作用的錯誤觀點①李宗禹:《關于“灌輸論”的一場爭論》,《國際共運史研究資料》第13輯,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頁。。可見,與一般意義上的學習相比,“灌輸”更注重統一思想、批判錯誤觀點。學習《聯共黨史》正是如此。例如,實際教學過程中常結合批判各種“糊涂認識”,一位教員說,他“在講工業化問題時,把干部對實現工業化的各種糊涂認識,如先發展輕工業來實現工業化等,進行分析批判,大家感到比較滿意”②《講課經驗的交流——山西省直屬機關兼職理論教員座談會紀要》,《學習》1955年第4期。。
之所以要“灌輸”,是為了統一全黨認識,保證有關社會主義改造的政策得到準確、自覺的執行,至于分辨蘇聯模式的優劣,發現中共在過渡時期總路線的不足,哪怕有限度地修正相關政策等,則根本不在學習活動的考慮之列。其實絕大多數情況下,學“理論”的本質就是學“政策”,這也是后來一些“理論學習”越學越“左”的主要原因。這樣說并非貶低學習活動,而是要明確一個評價標準:判斷學習《聯共黨史》活動效果的好壞,只能看其在多大程度上統一了思想,使黨員干部確信當時路線的正確性,而不能苛責是否通過學習找到了一條合適的社會主義改造道路。
龔育之指出:新中國成立初期提出過“學習蘇聯先進經驗”的口號,歷史地看,“學習蘇聯”有其不可避免性,有其起了積極作用的方面,而且在學習過程中我們也有自己的創造。不過,說是學習“先進經驗”,實際上往往把蘇聯經驗都當做先進經驗,以蘇聯經驗作為自己仿效的模式。③龔育之: 《關于十七年》, 《龔育之論中共黨史》(上),第409—410頁。1953年至1955年學習《聯共黨史》活動最根本的局限性即在于此。
一方面,對蘇聯的崇敬之情使大多數人盲目相信蘇聯經驗的正確性。薄一波在回憶錄中說:“蘇聯是世界上第一個成功地建設社會主義的國家,惟有它能夠給我們提供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那時,在我們不少同志的心目中,一提起蘇聯的經驗,是很有些肅然起敬、欽羨不已的味道的。”④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第285頁。學習《聯共黨史》過程中這種心情的表達俯仰皆是,例如第十二章“學習提綱”寫道:“社會主義社會在世界上曾經只是一種思想,一種學說,一種理想。只有在蘇聯建成了社會主義社會以后,社會主義社會才在世界第一次以活生生的現實向全世界勞動人民提供了光輝的實例。”正是在這種溢于言表的欽佩之情影響下,學習《聯共黨史》、甚至學習蘇聯的全過程中所表現出的對蘇聯經驗的高度認同,都包含著一定的“盲目性”⑤也許有人認為,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不可能看到蘇聯經驗的不足之處。其實不然,早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中國知識界就不乏對蘇聯經濟模式的分析和質疑。參見衛春回:《1940年代后期中國學界對蘇聯經濟模式的若干看法》,《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07年第4期。。
另一方面, “灌輸”的學習方式“排斥”少數人的理性分析。盡管我們不認為“灌輸”等于強迫接受,但這種方式下的學習仍然不能與思想爭鳴并存。舉例來說,有人撰文指出:學習《聯共黨史》第九至十二章“不是要在一切具體問題上都照樣仿行”。本來,行文至此,理性分析已經呼之欲出。“但是”,作者接著寫道,“如果把蘇聯的經驗中具有普遍意義的原理(例如工業化和農業合作化的步驟必須相適應的原理,關于無產階級專政時期的工農聯盟的內容和基礎的原理等),借口‘情況不同’而加以忽視,那就完全錯誤了。”⑥許立群:《毛澤東同志的“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理論力量》,《學習》1955年第12期。這種觀點是在毛澤東與鄧子恢就農業合作化速度問題產生分歧的背景下提出的。毛澤東在《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中說:“有些同志,又在蘇聯共產黨的歷史上找到了根據,拿來批評我國目前的農業合作化工作中的所謂急躁冒進。《蘇聯共產黨 (布)歷史簡明教程》不是告訴了我們,他們的許多地方黨組織,曾經在合作化的速度問題上,在一個時期內,犯過急躁冒進的錯誤嗎?我們難道不應當注意這一項國際經驗嗎?”“我認為我們應當注意蘇聯的這一項經驗……但是我們不應當容許我們的一些同志利用蘇聯的這項經驗來為他們的爬行思想作掩護。”①《毛澤東文集》第6卷,第433頁。
通過學習《聯共黨史》認識到中國農業合作化的“冒進”問題,堪稱理性思考的典范,但這種思考卻不被允許。在認定蘇聯經驗“天經地義”的前提下尚且不能探討其與中國國情具體結合的問題,何況懷疑《聯共黨史》甚至蘇聯經驗?當然,面對百廢待興的局面和開展大規模經濟建設的形勢,在冷戰和復雜而微妙的中蘇同盟關系的背景下,通過“灌輸”的方式統一全黨思想是非常必要的。不過,當我們回望歷史的時候,也應該認識到,留下適當的表達空間以減少“盲目性”也是非常必要的。
中國采納蘇聯模式的過程中,很多事件都發揮了作用,不應過分強調學習《聯共黨史》的影響。例如另一本蘇聯模式的“集大成之作”—— 《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影響就不在《聯共黨史》之下。蘇聯模式也是由多個方面構成的統一體,在經濟、政治、文化各個領域均有若干具體表現,不能說學習《聯共黨史》涵蓋了一切。但在學習《聯共黨史》、“灌輸”社會主義思想的過程中,的確包含了蘇聯模式的一些重要方面。
一方面,從學習直接針對的目標來看,學習《聯共黨史》對接受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改造目標和方式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正如龔育之分析的那樣:“盡管在農業合作化的過渡形式方面我們有自己的創造,但是,從過渡所要達到和沒有經過多長時間的過渡就迅速達到了的目標模式來說,根本上還是從蘇聯搬來的。盡管在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的過渡形式方面,我們有自己的創造,但是,從改造的目標和結果是在所有制結構方面實行實際上的全盤公有乃至國有來說,也還是照搬蘇聯的模式。至于整個經濟生活的計劃經濟模式和企業管理、企業組織等,當然是照搬蘇聯的。”②龔育之: 《關于十七年》, 《龔育之論中共黨史》(上),第410頁。
另一方面,從學習中強調的要點來看,學習《聯共黨史》對接受重工業優先的工業化道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為了證明新中國選擇了一條正確的工業化道路,學習《聯共黨史》過程中大力強調發展重工業,幾乎將工業化等同于重工業化,蘇聯模式的這個突出特點被完全照搬了過來。毛澤東后來也承認:“那時候有這樣一種情況,因為我們沒有經驗,在經濟建設方面,我們只得照抄蘇聯,特別是在重工業方面,幾乎一切都抄蘇聯,自己的創造性很少。”③《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05頁。此外,農業集體化和階級斗爭等學習中的重點內容,也多是蘇聯模式的“關鍵詞”。
鄧小平曾說:過去我們照搬蘇聯模式,“結果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在思想上導致僵化,妨礙人民和基層積極性的發揮”④《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7頁。。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學習《聯共黨史》活動呢?筆者認為,應該像毛澤東論述類似問題時所指出的那樣,“要從歷史條件加以說明,使人理解,不可以苛求于前人的”⑤《毛澤東文集》第7卷,第157頁。。我們應該看到,經驗教訓的總結,需要經過歷史沉淀。對于20世紀50年代初的中國共產黨人來說,想要看清甚至只是發現蘇聯模式的弊端,遠比今天的我們難得多。有研究者指出:“在任何一個國家里,蘇聯模式都是在初始階段正面效應大,負面效應小;但從長遠看,隨著落后國家經濟現代化和政治民主化程度的提高,它會越來越不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⑥孔寒冰、項佐濤:《蘇聯模式的特征及其與社會主義國家改革的關系》,《探索與爭鳴》2009年第9期。何況當時還要受到民主革命時期早已認定的前進目標、復雜的國際政治環境,以及有限的信息傳播渠道等因素影響。我們應該看到,當時的中共中央在新形勢新任務面前首先選擇學習理論,體現出的是對理論的指導作用的高度重視和對自身方針政策的高度自信。我們還應該看到,學習中人們展現出了高昂的熱情和認真的態度。時至今日,這仍是理論學習活動應該借鑒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