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永
(本文作者 西南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講師 重慶 400715)
史華慈將思想史的中心課題擬定為“人類對于他們本身所處的‘環境’(situation)的‘意識反應’(conscious responses)”①王中江編: 《思想的跨度與張力——中國思想史論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頁。。因此,研究者要盡可能地進入歷史,進入被研究者的思想世界,與其立于同一境地,這樣才可能獲得切近歷史真實的結論。而從某種較為恒定的意義上講,思想更是人的生命存在的外在表現。思想也許總是思想者自身生命生存體驗的理論表達。這種外在表現和理論表達正是對自身所處“環境”的反應。或許可以說,“環境”與生命交錯糅合,構成了思想現象的復雜圖式。對于歷史研究而言,只從史實本身來得出歷史的答案是十分困難的,而從史實與思想的結合中去細細感受思想的發展,或可獲得較為恰當的理解②解讀歷史是要尋求歷史現象所以存在之根由,尋得一種理解。理解往往導向認同,但理解與認同是絕然不同的兩種心理狀態。理解既可導向深切的認同,亦可導向更深刻的批判。。因此,在明晰史實、講好故事的同時,還要進一步解讀史實、闡釋思想。從終極關懷的視角觀看并解讀毛澤東的新人思想,或許是“讀懂毛澤東”的一種路徑。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費正清認為:“毛澤東主義的社會革命是通過改造人民來改造社會。”③〔美〕費正清著,張理京譯:《美國與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2010年,第374頁。在周恩來準備向第一屆全國人大第四次會議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初稿上,毛澤東寫道:“在講社會主義改造的地方都加上‘生產資料私人所有制’等字為宜,以區別人的改造尚未完成。”④《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522頁。之后,他對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改造和人的改造做了明確對比,并認為:“社會主義改造有兩方面:一方面是制度的改造,一方面是人的改造。”兩者相比,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已基本完成,“但是人的改造,雖然也改造了一些,那就還差”。①毛澤東:《打退資產階級右派的進攻》(1957年7月9日)。毛澤東對“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曾做多次修改,其中將“文化大革命,就是為的要使各項工作做得更好、更多、更快、更省”一句修改為“文化大革命,就是為的要使人的思想革命化,因而使各項工作做得更好、更多、更快、更省”,顯然將“使人的思想革命化”視為各項工作做得更好的重要前提②《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83頁。。1967年《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明確指出,“文化大革命”“是推動歷史航船的巨大動力,是造就億萬共產主義新人的最好課堂”③《人民日報》社論:《永遠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人民日報》1967年7月16日。。可見,在毛澤東看來,塑造新人既是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的應有之義,也是推動社會發展極其重要的歷史動力。因此,人人需要改造,人人必須接受改造。
資本家是被改造的對象。毛澤東認為,資本家“同工人階級的思想感情、生活習慣還有一個不小的距離”,“就是不拿定息,摘掉了資產階級的帽子,也還需要一個相當的時間繼續進行思想改造”④《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第337頁。。對于農民,毛澤東認為:“只有清醒地了解他們是勞動者又是小私有者這樣兩方面的情況,了解他們有保守性、但是他們的這種保守性又是可以被說服而加以改變的這樣兩方面的情況,才好幫助他們、教育他們,領導他們在社會主義建設和社會主義改造過程中進行自我改造。只有這樣,才能徹底鞏固工農聯盟,并且最后把工農融合成一體,建成共產主義的社會。”⑤《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414—415頁。對于知識分子,毛澤東認為:“為了充分適應新社會的需要,為了同工人農民團結一致,知識分子必須繼續改造自己,逐步地拋棄資產階級的世界觀而樹立無產階級的、共產主義的世界觀。”針對有人反對知識分子需要改造一事,毛澤東說:“知識分子也要改造,不僅那些基本立場還沒有轉過來的人要改造,而且所有的人都應該學習,都應該改造。”⑥《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第339、382頁。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毛澤東仍然堅持其看法:“有些人站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立場,反對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改造。他們就不用改造了?誰都要改造,包括我,包括你們。”⑦《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489頁。至于“反動階級”,毛澤東指出:“對于反動階級實行專政,這并不是說把一切反動階級的分子統統消滅掉,而是要改造他們,用適當的方法改造他們,使他們成為新人。”⑧《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0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26頁。對于工人階級和共產黨員,毛澤東亦明確指出:“在建設社會主義社會的過程中,人人需要改造,剝削者要改造,勞動者也要改造,誰說工人階級不要改造?……工人階級要在階級斗爭中和向自然界的斗爭中改造整個社會,同時也就改造自己。”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第337頁。
因此,毛澤東所領導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力圖塑造一種新人,在掌握國家政權后全國范圍內塑造新人的工程即已開始⑩王力雄認為,在“大躍進”的失敗中,毛澤東看到的是公私之間的不可調和。生產資料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僅僅是物質的公有化,只要人的精神世界還是自私的,公有制也不會發揮其應有的作用。相反,還會產生損公肥私、不勞而獲的現象。他認為私心才是導致“大躍進”失敗的根本原因。于是要改造人,破私心立公心。參見王力雄:《毛澤東主義與人間天堂》,宋永毅編:《文化大革命:歷史真相和集體記憶》上冊,香港田園書屋,2007年,第209頁。王文在這里闡述了毛澤東從“大躍進”轉變到改造人的原因是毛澤東基于對現實挫敗的分析,但在“大躍進”發動的同時,塑造新人業已展開。在毛澤東的思想中或許存在一個此重彼輕的問題,但并不存在一個絕對的此先彼后的問題。或許在我們認定改造人心、塑造新人是毛澤東一貫的關注所在后可以這樣說,“大躍進”的挫敗促使毛澤東終于將推動歷史發展的側重點從發展經濟轉向改造人心、塑造新人。。對此,費正清曾明確指出,中共“在徹底控制了全國之后,便不僅著手改造經濟和社會秩序,而且也改造個人”①〔美〕費正清著,張理京譯:《美國與中國》,第362頁。。另有研究者亦認為,塑造新人不再與改造經濟、重建秩序并列或附屬其后,而是毛澤東工作之重心所在:“他的目光超越了如何管理一個嶄新社會的細節問題,著眼于如何塑造一種新人。”②《國外研究毛澤東思想的四次大論戰》,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259頁。如果說將塑造新人作為其工作之重心是毛澤東執政一大特色的話,其塑造新人的理念及方式也是獨具一格。
參加 (體力)勞動是毛澤東塑造新人的基礎性路徑。為什么反對資本家?因為資本家脫離勞動,而靠剝削勞動者為生,“資本家真正放棄了剝削,以勞動為生,他們的社會成分就不再是資本家,而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了,他們同工人、農民就沒有矛盾了,他們就一身輕快不受社會責備了”③《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5冊,第435頁。。在農業合作化運動中,毛澤東認為:“雖然富裕中農做領導者不適宜,可是他們是勞動者”,因此若撤換富裕中農要講究步驟和方法,“應當分別情況,看他們在工作中的表現究竟怎樣”④毛澤東:《農業合作化的一場辯論和當前的階級斗爭》(1955年10月11日)。。對于干部,要通過參加勞動加強他們與人民的聯系,改變干部脫離人民的現象。毛澤東認為,在整風運動中,應該讓有勞動能力的各級黨政軍主要領導人員抽出時間去參加集體體力勞動,“并且使這個辦法逐步地形成為一種永久的制度”⑤《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第452頁。。
《古文辭類纂》收錄韓愈文章《與崔群書》,其中有言:“自古賢者少,不肖者多。”對此,毛澤東批注曰:“就勞動者言,自古賢者多,不肖者少。”⑥《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109頁。毛澤東晚年曾大發感慨,并將“勞動者”置于一個崇高的位置。他說,一些人“上了大學,不想和工人劃等號了,要作工人貴族。就是普通的工人農民每天也在進步。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卻是幼稚可笑的,包括我。往往是下級水平高于上級,群眾高于領導,領導不及普通勞動者,因為他們脫離群眾,沒有實踐經驗。不是有人說大學生不等于勞動者嗎,我說我自己不及一個勞動者”⑦《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3冊,第489頁。。可見,參加(體力)勞動與否已成為人之賢愚、優劣的基本判斷標準。于是,參加 (體力)勞動成為其塑造新人的主要方式。
教育要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毛澤東在審閱《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一文時,欣賞之情溢于言表:“很好,登紅旗。題目特大,全文宜用較大字型,例如四號或五號,不用新五。”⑧《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338頁。毛澤東堅定地認為:“幾千年來,都是教育脫離勞動,現在要教育勞動相結合,這是一個基本原則”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第396頁。,而且一切學校和學科都應該和勞動結合起來,“分步驟地有準備地一律下樓出院,到工廠去,到農村去,同工人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學工學農,讀書”⑩《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2冊,第34頁。。1958年 9月 12日,毛澤東在武漢大學視察化學系創辦的工廠。對于學生主動要求實行半工半讀、學校大辦工廠的現象,他認為“這是好事情”,不但要批準,而且要給予積極支持?轉引自陳明顯:《晚年毛澤東》,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8頁。。9月20日, 《人民日報》刊載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教育工作的指示,明確要求所有學校都要將生產勞動列為正式課程,理由是參加生產勞動“是培養全面發展的新人的一條正確道路”?《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教育工作的指示》,《人民日報》1958年9月20日。也有人明確指出,實施教育與勞動相結合這一方針的目的就是培養共產主義新人 (參見楊述、彭佩云:《貫徹黨的教育方針中的幾個問題》,《人民日報》1959年1月12日)。。 “文化大革命”時期,毛澤東對文科大學極為不滿,要以上海機床廠為榜樣,從工農中選拔技術人員和學生。他說:“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里主要說的是理工科大學還要辦,但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走上海機床廠從工人中培養技術人員的道路。要從有實踐經驗的工人農民中間選拔學生,到學校學幾年以后,又回到生產實踐中去。”①《從上海機床廠看培養工程技術人員的道路 (調查報告)·編者按》, 《人民日報》1968年7月22日。韓愛晶在一篇文章中載有毛澤東關于此問題的一些談話:“大學要不要辦呢?要不要招新生呢?不招新生也不行。我那個講話是留有余地的,這個大學還要辦,講了理工科,并沒有說文科都不辦。搞不出名堂就拉倒。我看高中、高小、初中基礎課跟大學差不多,上六年、十年頂多了。高中重復初中,大學重復高中,基礎課都是重復。這專業課先生都不大懂專業,哲學家講不出哲學,還學什么?”“這個哲學有什么學頭呢?這個哲學是能夠在大學里學出來的嗎?又沒有做過工人、農民,就去學哲學,那個哲學叫什么哲學?” “我并沒有說文科都不要辦,但要改變辦法。”(韓愛晶:《毛主席召見五個半小時談話記》, 《炎黃春秋》2013年第11期。)綜合來看,毛澤東之所以對文科大學不滿,主要原因是其認為大學文科脫離實踐特別是體力勞動的實踐,因而培養不出其所認可的人才。半工 (農)半讀的教育實踐被毛澤東視為“一件大事”,就在于其要培養一種能夠實現體腦合一的全面發展的新人。
開辦“五七干校”改造干部和知識分子。1968年5月,毛澤東發出“五七指示”兩周年之際,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組織機關干部下放勞動,在慶安柳河開辦農場,名為“五七干校”。10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柳河“五七干校”為機關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經驗》一文,“編者按”轉述了毛澤東的最新指示:“廣大干部下放勞動,這對干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在職干部也應分批下放勞動。”之后,“五七干校”便在各地興起。毛澤東本人并沒有明確說過要建立“五七干校”來實施其干部參加勞動的理念,但這一新形式獲得了毛澤東的認可。毛澤東認為“辦‘五七干校’是廣大干部下放勞動的好形式”②郭德宏等編:《我與五七干校》,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5頁。“五七干校”是以勞動為主要方式,以改造思想為主要目的,要求干部以及知識分子在艱苦勞動中“脫胎換骨”成為新人。 “五七干校”學員不僅與天地作斗爭,鍛煉意志,而且還要“不斷地和人斗,和自己斗,和頭腦中的私字斗”。柳河干校的“路線分析”是一種極具代表性的改造方式。所謂“路線分析”是將勞動中的行為與效果直接與思想上的公私掛鉤,有差錯、不合格就是私心作祟。比如在搶運河沙中將每一鍬河沙的多少與公私之心密切聯系在一起:“半鍬沙,私心大,和平演變私扎根;一鍬沙,私挖根,五七路上跨駿馬。”參見郭德宏等編:《我與五七干校》,第174、109頁。,以致“文化大革命”期間,走“五七道路”成為一種時髦,既被視為治國綱領,又被視為培養共產主義新人的偉大綱領。
發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毛澤東認為,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是知識分子改造的必由之路。在他看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即是在艱苦環境中改造世界觀,以培養革命接班人,而且環境越是艱苦,就越是能夠改造人。早在《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按語中,毛澤東就曾鼓勵高小畢業生和中學畢業生到農村去工作:“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③《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62頁。如果說此時發動學生上山下鄉的根本出發點在于解決城鎮剩余勞動力問題④參見譚宗級、鄭謙編:《十年后的評說—— “文化大革命”史論集》,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第142頁。,那么到“文化大革命”時期,政治動因日益居于主導地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變成了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⑤譚宗級、鄭謙編: 《十年后的評說—— “文化大革命”史論集》,第144頁。。毛澤東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⑥轉引自《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閑飯》,《人民日報》1968年12月22日。此后,各級革命委員會遵循指示,大造輿論,鼓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僅1969年初就有155.6萬人下鄉落戶⑦顧洪章:《中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始末》,人民日報出版社,2009年,第90頁。。
積極參加 (體力)勞動是塑造新人的重要途徑。對此,謝覺哉也明確指出:“機關干部和知識分子是這個革命中的重要環節,他們是改造人的,首先自己要得到改造;他們是教育人的,首先自己要受到教育。怎樣得到改造和怎樣受教育,不是只靠書本子,而是必須到勞動中去鍛煉。通過勞動,同勞動人民建立真正的感情;通過勞動,使自己變成真正的工人階級的知識分子。”①謝覺哉:《元旦致下放干部》,《人民日報》1958年1月1日。
大公無私是毛澤東對新人的核心要求。在對《嵖岈山衛星人民公社試行簡章》的批語中,毛澤東特別強調了社員的社會主義覺悟,將原句改為:“公社要逐步把社員培養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有文化、有技術、有全面才能的勞動者。”②《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第345頁。在這里,“社會主義覺悟”被置于首位。所謂“有社會主義覺悟”即要求社員具有大公無私的集體主義精神。而“大躍進”運動的挫折,在他看來,主要不是政策有問題,而是人本身有問題,正是某些人或更多的人沒有在思想上進行社會主義革命,以致物質上的私即私有制度消滅之后,人思想中的私有觀念仍阻滯著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從消滅人的思想中的私有觀念入手,是更主要的建設共產主義社會的現實路徑。
在毛澤東看來,共產黨員是新人形象率先的現實承擔者,應該成為大公無私的實踐者和模范帶頭人,“我們國家要有很多誠心為人民服務、誠心為社會主義事業服務、立志改革的人。我們共產黨員都應該是這樣的人”③《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第386—387頁。。中國共產黨由革命黨一變而為執政黨,共產黨員進入政府當了干部就更要如此。1957年1月,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中,毛澤東對干部中存在的自私自利現象予以嚴厲批評。他說,現在干部爭名奪利、唯利是圖的現象很嚴重,“他們不是比艱苦,比多做工作少得享受,而是比闊氣、比級別、比地位。這類思想在黨內現在有很大的發展,值得我們注意”④毛澤東:《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1957年1月)。當年3月18日,毛澤東在濟南黨員干部會議上再次講到“爭名奪利”問題 (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第399頁)。。
在人存在狀態的意義上,大公無私無疑成為毛澤東所要塑造的新人的一種價值訴求。毛澤東晚年對人的無私化的要求甚至已成為其一切政治行為的中心訴求。因此,他采取多種方式來培養大公無私的精神。
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毛澤東說,批評和自我批評是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唯一方法,但這種方法的有效運用有一個前提就是“充分的民主生活”:“如果沒有充分的民主生活,沒有真正實行民主集中制,就不可能實行批評和自我批評這種方法。”⑤《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0冊,第20頁。所謂“充分的民主生活”即是大家都能彼此交心,必備的思想前提即無私無我、一心為公。若有私有我,便無法開誠布公,便不可能真正做到批評和自我批評。在此思想影響下的一位貧農曾將如何進行自我改造總結為“三個人和一把掃帚”,所謂“三個人”即“天天學習張思德、白求恩和愚公移山的精神,一輩子為人民服務”,所謂“一把掃帚”即“要天天拿起批評與自我批評這把掃帚,掃掉自己思想上的臟東西”⑥《關系我國和全世界革命前途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偉大創舉》,《人民日報》1966年7月3日。。
學習馬克思主義和“毛主席著作”。毛澤東認為:“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于沒有靈魂。”⑦《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26頁。一個人要在思想上有所進步,必須學習馬克思主義。“文化大革命”時期則主要學習“毛主席著作”。一個人是不是革命化,主要看其是不是學習和領會“毛主席著作”。一位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說:我們的工作就是要通過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把自己鍛煉成具有高度政治覺悟的、全面發展的共產主義新人,把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一直扛到共產主義”⑧《毛主席的偉大號召是我們的行動綱領》,《人民日報》1966年8月6日。。當時的主流觀念認為,要破私立公,最根本的方式就是活學活用毛澤東著作,特別是活學活用“老三篇”。 《人民日報》一篇文章明確指出:“我們要大學大用‘老三篇’,在靈魂深處進行‘手術’,切除‘私’字的病根,換上一顆‘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的紅心,裝上一副無產階級的鋼筋鐵骨,向共產主義的精神世界進軍,做共產主義的新人。”①《把全軍真正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人民日報》1967年1月4日。于是, “老三篇”成為培養共產主義新人最根本的必修課,甚至被稱為“做人的依據,生命的靈魂,行動的指南”②《以林彪同志為榜樣,把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更高》,《人民日報》1966年11月15日。學習《為人民服務》是解決階級立場問題,解決為誰而活,如何做人的問題;學習《紀念白求恩》是認識到人生的意義,不在于能力大小、做什么工作,而在于是否毫無自私自利之心,全心全意為人民的利益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學習《愚公移山》則是要養成排除萬難、爭取勝利的革命意志。。
樹立榜樣。加拿大醫生白求恩為援助中國革命以身殉職,為此毛澤東作《紀念白求恩》一文。此后“白求恩”成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一精神的代名詞。張思德犧牲,毛澤東作悼念講話,傳達了這樣一種觀念:只要為人民而死,就死得其所,人生即使短暫,意義卻重于泰山。雷鋒犧牲,毛澤東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作為新時代的新人,雷鋒是公而無私的榜樣,正如羅瑞卿所指出的:雷鋒通過學習毛主席著作, “懂得了‘怎樣做人,為誰活著’的道理。他認定:他活著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人類解放事業——共產主義而奮斗”③羅瑞卿:《學習雷鋒——寫給〈中國青年〉》,《人民日報》1963年3月5日。。
發動群眾運動。毛澤東雖然沒有發起過塑造新人的專項運動,但幾乎每一次政治運動都隱含著塑造新人的意圖④有研究者指出,共和國前30年間發動的大大小小的運動計有68次,大都帶有改造國民性的意味。參見張云: 《共和國前30年“運動”的回顧與思考》,《黨史研究與教學》2000年第4期。。“三反”運動使整個社會風氣為之一變,在絕大多數干部的道德觀念和人們的心目中,貪污成為最可恥之事,廉潔成為最光榮之事⑤王順生、李軍:《“三反”運動研究》,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第164頁。。“五反”運動直接導致資本家對自身價值地位的自我貶低,有效促進了其自卑感的形成和獨立人格的瓦解;工人群眾在運動中對不法商人唯利是圖的行為加深了認識,親身感受到他們才是新中國的領導階級⑥何永紅:《“五反”運動研究》,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第212、210頁。。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是用社會主義意識驅趕、消滅人們頭腦中的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意識,把那些被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思想包圍的絕大多數人改造成新人⑦陳明顯:《晚年毛澤東》,第223—224頁。,同時也是幫助干部“洗溫水澡”,制止黨內干部腐化變質的運動。毛澤東說:“這次四清、五反大家都出點汗,洗溫水澡,輕松愉快,才能輕裝上陣,一致對敵。”⑧毛澤東:《在中央會議上關于四清運動的講話》(1963年5月)。“文化大革命”的重點更是觸及人們的靈魂,實現人的思想的革命化。一篇社論認為,正是“在這場空前規模的大批判中,我們高興地看到,一代共產主義新人正在迅速地成長”⑨社論:《一定要把全國辦成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人民日報》1967年5月7日。。奪權斗爭也成為塑造新人的一種實踐,“革命群眾組織奪回了某些部門的權力,本身的地位就隨著發生了變化。在這個時候,一些同志頭腦中存在的資產階級思想和小資產階級思想很容易發作。我們必須高度警惕。我們要排除一切私心雜念,在自己靈魂深處鬧革命”⑩社論:《論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奪權斗爭》, 《紅旗》1967年第3期。。因此,所謂奪權斗爭實為兩個層面的奪權,不僅要在現實的社會斗爭中“奪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更要通過現實的社會斗爭在每一個人的思想中主動或被動地奪自己頭腦里“私”字的權。一位外國人士指出,從這場“文化大革命”運動中鍛煉出來的新人,“是極其高尚的人,是擺脫自私的人,是能在將來的真正的共產主義社會中更好地起作用的人”?《馬里以有毛主席領導的中國人民為朋友而自豪 中國文化大革命鍛煉出來的是極其高尚的新人》,《人民日報》1968年6月7日。。
人之生命總會處于無法逃避或無法改變的“終極境況”,如人必然會死亡,必然會遭受痛苦,必然會受到偶然性的嘲弄?〔德〕雅斯貝爾斯著,柯錦華、范進譯: 《智慧之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8年,第11頁。。這類“終極境況”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看不到其背后還隱藏著些什么,“它們像一堵墻,我們撞在上面,對它們無能為力。我們無法改變它們,而只能認識它們”①轉引自〔德〕維爾納·叔斯勒著,魯路譯:《雅斯貝爾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65頁。。這種“終極境況”使我們面臨一種絕對性失落。然而,在人的心靈秩序中,使我們感受焦慮或幸福的往往不是物或事本身,而是我們對某物或某事的看法,也許我們最大的恐懼來自那些我們直面其存在卻不能加以解釋的東西。換句話說,不是使人恐懼之物本身造成恐懼,而是我們無法解釋其存在才造成我們之所謂恐懼。因此,對于人之生死,我們必須提供一種解說,然后再將這種解說成功地轉換、滲透至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去,使日常生活與這種解說融為一體,完成生命的文化構建。
毛澤東在讀李達著《社會學大綱》時關于勞動的作用部分劃了不少橫線,做了不少批注。在原文“從動物狀態進化而來的原始人類,在其對于自然的長期奮斗過程 (即勞動過程)中,一面變革自然,同時變革了自己的生理器官和本性”一處,毛澤東寫了意思相同的話:“長期勞動過程中一面變革自然,一面變革自己 (生理與性質)。”關于勞動行為與語言產生的關系,他也在一旁批注: “言語是勞動的結果。”有了語言然后有了概念,人才能思維,因而,“腦的發達是勞動的結果”。②《毛澤東哲學批注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211頁。原文說,萬物有靈論是原始人對自然和自己的混同,“現在卻能夠把自己從自然界區分出來了。這完全是人類對于自然斗爭的結果”。毛澤東的批注轉述其意:“以前是人物不分,此時能辯〈辨〉人物,這是勞動的結果。”③《毛澤東哲學批注集》,第212頁。
1943年,在劉少奇給續范亭的信上,毛澤東闡述了他關于人的基本特性是社會性這一觀念,而他的這種觀念的一個依據就是勞動使人與動物分離開來,也就是說人的社會性而不是自然性之所以是人的基本特性正是因為勞動,是制造工具從事生產使得人與動物有了根本區別。他寫道:“原始人與猴子的區別只在能否制造工具一點上。自從人能制造石槍、木棒以從事生產,人才第一次與猴子及其他動物區別開來,不是因有較猴子高明的思想才與它們區別開來,這是唯物史觀與唯心史觀的分水嶺。”④《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1—82頁。關于勞動創造人的觀念,1949年后毛澤東也多次提及。在中共七屆三中全會上,對于知識分子的改造,毛澤東說: “要讓他們學社會發展史、歷史唯物論等幾門課程。就是那些唯心論者,我們也有辦法使他們不反對我們。他們講上帝造人,我們講從猿到人。”⑤《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399頁。毛澤東還把這一觀念置入其詩作中:“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臧克家主編:《毛澤東詩詞鑒賞》,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58頁)。
正是在勞動具有創生性的意義上,參加(體力)勞動與否成為衡量人的社會政治地位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標尺。為什么毛澤東說知識分子只是皮上之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呢?這種皮毛論的依據即是不是勞動者。毛澤東認為:“智慧都是從群眾那里來的。我歷來講,知識分子是最無知識的……大局問題,不是知識分子決定的,最后是勞動者決定的,而且是勞動者中最先進的部分,就是無產階級決定的。”⑥毛澤東:《打退資產階級右派的進攻》(1957年7月9日)。因此,知識分子要成為共產主義新人,就“只有永遠不脫離體力勞動,永遠同體力勞動者相結合”⑦鄭代雨:《知識分子永遠不能脫離勞動》,《人民日報》1966年8月6日。。
勞動對于人不僅僅是源生性的創造,而且也是時常性的改造。在主流觀念看來,不管什么人,只有不斷地參加物質生產勞動才會不斷地獲得新生。《人民日報》1965年的一篇文章介紹了一位城市姑娘通過參加農村勞動而發生巨大變化的事跡。文章說,上海姑娘孫國英過去沒有參加過生產勞動。在上山下鄉中來到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大茅山分校半農半讀。孫國英一開始對那里的一切都很排斥,但經過教育和三年來的勞動鍛煉,卻變成一個熱愛勞動、愛讀“毛主席著作”的好學生。她說: “一個人好比一塊鐵,只有在革命的熔爐里,通過生產勞動,千錘百煉,才能成為一塊好鋼。”①汪修茂:《勞動改變了他們的思想面貌》,《人民日報》1965年5月7日。
干部參加體力勞動也是一次再造,干部若能以普通勞動者的姿態出現本身就是一種共產主義的精神。在毛澤東看來,“官氣是一種低級趣味,擺架子、擺資格、不平等待人、看不起人,這是最低級的趣味,這不是高尚的共產主義精神。以普通勞動者的姿態出現,則是一種高級趣味,是高尚的共產主義精神”②《毛澤東文集》第7卷,第378頁。。參加勞動本身已不僅僅具有工具性意義,其本身就成為一種意義性存在,勞動構成生存的意義,以至有人覺得“在正常情況下,哪一天沒有勞動,我們就認為哪一天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空過了的”③《脫離勞動意味著什么?》,《人民日報》1963年7月17日。。于是,勞動成為生命的必需,成為個體生命不斷創生的一種表現,成為一種讓人感覺到參加勞動就是一種在不斷獲得新生的活動。由此可見,在毛澤東的意識中, “勞動”以及“勞動者”這樣的詞語已經具有了太多的情感色彩,籠罩著濃郁的價值性光環。
其實,人作為主體的高高隆起是現代社會的一個主要特征。但在人戰勝神以后,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便凸顯了出來,即誰是創造者、誰是世界的第一因。既然人已是人類社會的主體,甚至成為整個宇宙的主體,作為主體的人定然拒絕世界和自己被創造的觀念,那么便只能是人自己創造自己,于是人找到了一種解釋:勞動創造了人自身,勞動是世界的第一因。所謂勞動創造了人自身,正是人轉變為世界的主體后對生命之由來的解釋,是對生命之創生的文化建構。在這里,“勞動”凸顯的是其形而上的意義。
1944年9月5日,因連日陰雨,炭窯崩塌,張思德不幸身亡,年僅29歲。此事觸發了毛澤東用生命的意義應對人的生理死亡的深刻思考,并激發了深藏于毛澤東內心之中的無限感慨。9月8日,毛澤東在追悼大會的即席講話中指出,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張思德同志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④《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04頁。。
據《新唐書·徐有功傳》記載,在徐有功被武則天再次啟用之時,他說:“臣聞鹿走山林而命系庖廚者,勢固自然。陛下以法官用臣,臣守正行法,必坐此死矣!”毛澤東對此頗不以為然,他認為人為了正義和理想不應該再顧忌自己的生命。他說:“‘命系庖廚’,何足惜哉,此言不當。岳飛、文天祥、曾靜、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鄧演達、楊虎城、聞一多諸輩,以身殉志,不亦偉乎!”⑤《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第237頁。
培根說:“熱心奮斗而死者,不感疼痛,與血液激熱時之負傷者同。故精神傾注于美善事業者,能脫離死之苦悶。”⑥轉引自許紀霖、田建業編:《杜亞泉文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3頁。在那個火紅的年代,建立共產主義社會的崇高理想正是一種可以化解死亡、形成意義的美善事業。而在這種對理想的追求中,也從不會感覺到死亡的恐懼和人生的無意義。甚至可以說,人為個人利益而生,雖生猶死;人為集體利益而死,雖死猶生。金訓華為了兩根電線桿而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這讓不處于那個時代的人們簡直無法理解。也許可以這樣說,金訓華之死不是因為兩根電線桿,而是兩根電線桿所承載著的集體價值和未來的崇高理想,所以他成為新人的一個榜樣。
為什么人能夠不怕死?即是用意識建構的關于人生命的意義來消解了怕死這種生命的自然機體反應。毛澤東說:“怕死是一種條件反射的結果”,“我也有這種反射”⑦《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第202頁。。而在將這種自然反射加以意義處理以后,生理的死亡便轉化成人生價值的升華,個體的小我在社會的大我中留下了生命的痕跡,死亡便被意義融化了。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觀念認為,每個人都只是社會的一分子,其存在的意義只是來自他對社會所做的貢獻,有限的生命只有放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才能獲得最高價值。而無產階級世界觀為人的生存提供了意義,提供了方向和目標,解答了人如何生存才有價值的問題。那就是大公無私,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至死①《剝開皮來看馮定同志的“共產主義”人生觀·編者的話》,《人民日報》1965年1月25日。。
對新人大公無私精神的塑造和極度外化的生存狀態讓人們對生活中的一切細微之處都極其敏感,處處都充滿著生命的意義,此時“生命的唯一價值不在于它的長短,而在于它是否對人民有益。一個人給人民做的事情越多,對人民的貢獻越大,生命的價值就越大”。毛澤東說:“‘人生一世,草長一春’,為了什么呢?人生一世就是專門為工農兵,死的時候如果作祭文也是這樣作就好了,當然不是專門為了作祭文。張浩去世,我們就作了祭文,名為對死人,實則對活人,就是告訴人們,你們不要自私自利吧!”②《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31頁。而在這種奉獻中,在這種與人民、社會的融合中,人的“死亡”在這種心靈空間的開拓中變成了一種永生,“在有限的生命里,加倍努力地工作,就等于延長了生命”③俞純:《生為革命戰斗 死為革命獻身》,《人民日報》1968年2月26日。。
人有死的本能,人的生命中內含著死亡,人的無意識狀態即人的生命存在時的暫時死亡。死的本能就如弗洛伊德所言:“這種本能的任務就是把機體的生命帶回到無生命的狀態。”生的本能 (性的本能、愛的本能)與死的本能都是在試圖重新建立“被生命的出現所擾亂了的事物的某種狀態”,人的生命活動本身即在這兩種本能所造成的兩種趨向中間尋得一種穩定的狀態④〔奧〕弗洛伊德著,林塵等譯:《自我與本我》,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233頁。。可以說,死亡不是游離于人生之外的東西,而是內在于人生之中的東西,正如雅斯貝斯所說,死亡一直滲透到人的當前生存世界中,形成活著的我們不得不去應對的一股勢力⑤〔德〕雅斯貝斯著,王玖興譯:《生存哲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年,第77頁。。因此,如何理解死亡、如何應對死亡往往比如何理解創生、如何應對創生更是人生存的絕對背景。作為毛澤東新人思想核心特征的大公無私即是應對死亡的文化建構。
或許我們可以說,毛澤東對勞動和大公無私的闡釋和推崇,是在創建新的價值體系,解答人生在世的兩個問題:勞動創造了一切,人誕生于勞動之中,并將繼續在勞動中不斷革新;人的生理死亡意義的或重或輕,取決于其是為人民利益而死還是為自身利益而死。人只有在無私奉獻中,在與集體的融合中才能獲得生命的意義,實現永生。因此,毛澤東的新人思想正是一種自足的對生命存在的文化建構,試圖為當代社會建立一個意義系統,提供一種終極關懷。
丹尼爾·貝爾說:“每個社會都設法建立一個意義系統,人們通過它們來顯示自己與世界的聯系。這些意義規定了一套目的,它們或像神話和儀式那樣,解釋了共同經驗的特點,或通過人的魔法或技術力量來改造自然。這些意義體現在宗教、文化和工作中。在這些領域里喪失意義就造成一種茫然困惑的局面。這種局面令人無法忍受,因而也就迫使人們盡快地去追求新的意義,以免剩下的一切都變成一種虛無主義或空虛感。”⑥〔美〕丹尼爾·貝爾著,趙一凡等譯:《資本主義文化矛盾》,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第197頁。從生命與思想的關系來分析毛澤東的新人思想,我們不難發現,毛澤東所關注的是一種對人的生命的終極關懷。那么,毛澤東為何重建價值體系?又為何如此進行生命的文化建構呢?我們可以先從中國思想史這個維度作一考察。
將毛澤東塑造新人這一思想現象置放于中國思想史中來考察,我們可以發現“天”之崩塌以及中國近代人的神化是毛澤東一生致力于生命終極關懷的思想背景。
“天”是中國人生存的終極依據,中國人的終極追求是天人合一。孔子說:“唯天為大。”①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83頁。孟子說: “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②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88年,第301頁。正所謂“道之大原出于天”,在中國大多數人的一般觀念中,“天”已經被視為自然而然的超越源頭。中國文化中的“天”不是一個人格神,但它與我們所生存于其中的人世間并不處于同一個層面,它屬于另一個世界,“在中國人一般的觀念中,這個超越的源頭仍然籠統地稱之為‘天’;舊時幾乎家家懸掛‘天地君親師’的字條便是明證。我們在此毋須詳細分析‘天’到底有多少不同的涵義。我們所強調的一點只是中國傳統文化并不以為人間的秩序和價值起于人間,它們仍有超人間的來源”③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江蘇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頁。。只是天不遠人,存于世人心中我們才覺得如此親近,好像天人同在一個世界。但在近代中國日益嚴重的危機中,“天”卻崩塌了。
近代中國是政治危機牽涉到文化危機,形下之器連累了形上之道。就思想史意義而言,第一次鴉片戰爭對中國的影響主要是經濟的,第二次鴉片戰爭對中國的影響主要是政治的,1895年才是中國思想史上的關鍵一年。在這一年,“天朝大國”竟被“蕞爾小邦”戰敗,正所謂“吾國四千余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敗割臺灣償二百兆以后始也”④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一,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也正是在此時,西方思想開始大規模進入中國,在精英層中造成了巨大的思想動蕩,中國幾千年來固有的制度化了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不得不面臨被反思、被質疑甚而被拋棄的命運,揭開了20世紀文化危機和意義危機的序幕⑤〔美〕費正清等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譯室譯:《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372頁。。正是從此時而非之前的鴉片戰爭開始,中國應對西方文明的方式開始從“在傳統中變”轉向“在傳統外變”,即迅速西方化⑥參見葛兆光:《1895年的中國:思想史上的象征意義》,《開放時代》2001年第1期。。
康有為、梁啟超新政雖然還打著孔子的旗號,但孔子已被重塑成改革家而非保守者。新文化運動則要“打倒孔家店”。在陳獨秀看來,孔子學說“在宗法社會封建時代,誠屬名產”,但其已然不適合于當今之世,孔子學說與民主共和思想乃是絕不能相容的兩物,存其一,則必廢其一⑦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2頁。。陳獨秀發現,要真正在中國造成民主共和,主要不在于制度本身,而更在于改變民眾之思想觀念。因此,他便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場上激烈反孔,不再把宣傳重點放在民主的制度架構上,而是力圖造成國民的民主意識,建設民主制度的心理基礎。
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出發,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屬于封建主義的思想體系,它注定要被資本主義的思想體系所代替,然后再被共產主義的思想體系所取代。所以,從理論上講,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理應在新中國意識形態的反對之列。盡管在后來的反思中,“文化大革命”被認為是非馬克思主義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封建主義的,但我們不能否認的是,“文化大革命”確實是在激烈地反傳統。大量的文物、書籍以及凡是與中國傳統文化有關的物件、思想統統都是要被破壞的對象。
有學者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多種文化構成的,但儒家文化對于最廣大的傳統中國人而言是居于支配地位的核心價值體系⑧殷海光:《中國文化的展望》,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第108頁。。對儒家的毀滅性攻擊也正是對中國人生存的終極依據—— “天”的懷疑、否定和遺棄。張灝指出:“中國傳統構成了生活于其間的人們的意義世界”,中國人利用“東方符號”所形成的認知圖式,“不僅能按時空來構思世界并找到身在其間的位置,而且使人生具有一種來龍去脈的意識”⑨〔美〕張灝著,高力克等譯:《危機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尋求秩序與意義》,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0頁。。因此,傳統價值體系的崩塌所帶來的是:人由此失去了終極歸依之處,面對與生俱來的死亡和生存中的困頓無常,不知從何處獲得人生的意義和生存的力量。
中國傳統價值體系的坍塌或“形上的迷失”①〔美〕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00頁。之實質即終極依據缺失導致人生出現意義危機,于是對意義的追尋一直是近代以來不少仁人志士的一種思想底色。有學者曾指出:“晚清思想的主要特征是天理世界觀的崩潰和建構新的世界觀的努力。近代中國思想力圖重新構筑關于自然、世界、人類和歷史的完整圖景,進而把握自己面臨的困境和形成新的價值判斷和行為準則的根據。”②汪暉:《公理世界觀及其自我瓦解》,《戰略與管理》1999年第3期。然而一系列還原傳統價值體系的舉措均告失敗③康有為在積極推行新政的同時,也力主立孔教為國教。梁啟超、嚴復等曾上書袁世凱“立孔教為國教”。新儒學是對“西風東漸、傳統的價值系統不斷解體的局面”的積極應對,其工作實為對價值體系的重建,即“在終極關懷的層面 (形而上和宗教的層面)重建人的意義世界和精神家園”。參見鄭家棟:《新儒家與中國現代化》,許紀霖編:《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論》下卷,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191、192頁。,或許神化人本身已成為歷史發展的內在需要。
在近代中國確實存在一個人被神化的思想現象。海外學者張灝在其《扮演上帝:20世紀中國激進思想中人的神化》一文中曾指出,中國五四時期反宗教思潮中實際上內含著這樣一種信念:“萬能的人類現在可以取代神靈,成為宇宙的主宰。”④〔美〕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第253頁。正是近代中國落后于西方的歷史現實與數千年歷史文化所造成的強烈的民族情感之間的巨大張力相激相蕩,從而造成這種對人之意志與能力的無限推崇。而我們不能否認的是,政治危機所造成的文化危機、意義危機也使得人自身成為被推崇的對象。毛澤東不僅認為人是生產力諸要素中的首要因素,而且認為“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共產黨領導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也可以造出來”⑤《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12頁。。
“大躍進”時期則高度推崇集體的人——人民群眾這一集體人格。一篇文章這樣寫道:“山再高,也有個尺度,海再深再寬,也有個底,有個邊,而我們的人民的智慧啊是無法測量,我們人民的潛力也無法估計;過去,這些都沉沉地壓在重重高山底下,到了今天,它怎能不一齊迸發出來呢?人民自己也這樣歌唱:‘山再高也高不過我的腳跟,地再凍,凍不著我們火熱的心。’”⑥方令孺:《大躍進的時代》,《人民日報》1958年2月20日。更有人認為“大躍進”帶來的是人與神關系的翻轉,現在人對于神“不是祈禱而是制服;不是哀求而是命令;不是神統治人,而是人統治神,或者人就是神”⑦若水:《從螞蟻到玉皇》,《前線》1959年第5期。。池北偶于1961年發表了一首小詩,對蘇聯載人飛船探索宇宙予以贊揚,題目就是《全能的不是上帝,是人》。詩中寫道:“真理是這樣的真:全能的不是什么上帝,是人——掌握了自己命運的人!”在上帝見識到人類的能力后也驚呼:“噢,全能的人!”⑧池北偶: 《全能的不是上帝,是人》, 《人民日報》1961年4月18日。人們當時堅信:“迷信也是封建落后思想的一種,由于習慣勢力的影響,在一些人的思想深處,還給神保留了一定的位置”,而“隨著人民文化程度的提高,總有一天會將一切的神都送往‘天國’,永遠排除神在人間的地位”⑨俞容:《“再不信神”》, 《人民日報》1963年4月4日。。
中國思想史表明,人生存的終極依據已從外在于人的“天”轉入人本身,人的理性與意志代替了“天”的位置,人自身成為終極依據的承擔者。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毛澤東塑造新人或許正是歷史的一種需要。
毛澤東將參加 (體力)勞動作為塑造新人的基礎性路徑,將大公無私視為新人的核心特質,以至其執政的最大特色即是“德性統治”①史華慈認為,晚年毛澤東致力于一種“德性統治”。這種統治方式認為政府應成為人類社會的道德機構,無產階級美德借此灌輸給社會成員。社會成員特別是黨員應成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艱苦樸素等品德的承擔者。社會由此成為一個充滿公共德性的共同體。而毛澤東成為道德的源泉,制度機構成為擴展其道德影響的渠道。這種統治方式不認可任何不基于美德之上的科學技術進步,而是要通過美德產生活力以促進經濟發展。此德性論試圖扮演一種集體主義的新教倫理角色。參見史華慈著,陳瑋譯:《中國的共產主義與毛澤東的崛起·附錄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88—206頁。。他的革命始終與道德連在一起,“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想克服的弊病并不是社會關系或客觀條件的產物,而只是人們品格中的污點”②〔美〕費正清著,張理京譯:《美國與中國》,第414頁。。如此種種展現著毛澤東的個性特征。派伊指出:“離開毛澤東的個性,現代中國歷史上的許多東西很難得到解釋。在中國革命不斷變動的環境里,各種事件和進程都是一再適應毛澤東的個性而采取了其決定性的形式……他的個性創造著他的角色,并從而塑造著中國的歷史。”③《國外研究毛澤東思想的四次大論戰》,第261頁。在此意義上,毛澤東創造了歷史,這段歷史是毛澤東的歷史。
然而,毛澤東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所要塑造之新人是他重建價值秩序和意義世界的具體立足點,是外在超感性世界崩潰后的一種內在需求。因此,我們又不能僅僅把毛澤東視為孤立的個體,“否則就無從解釋,他手揮手畢,一念之語竟能在億萬中國人中產生無與倫比的巨大影響”④蕭延中主編: 《晚年毛澤東》,春秋出版社,1989年,第59頁。。以“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而言,兩次運動都不是毛澤東個人的突發奇想,而是人的神格化這一強大思想氛圍發展出來的自然結果⑤〔美〕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第265頁。。然而,盡管中國近代的歷史發展需要高揚意志,毛澤東在將自己與歷史融為一體的同時卻也模糊了歷史與意志的界限。在重建價值體系、塑造新人的過程中,個體生存的超驗性維度被高度政治化,政治與信仰完全合一。超感性世界崩潰使得人的超越性寓于人自身的完美塑造之后,而人作為一種有限性存在,注定了這種將價值之源轉入人自身的價值重建及其具體歷史實踐亦存在諸多局限并陷入困境。
作為革命的領袖,天命在身,使命在肩,毛澤東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創造著歷史,然而這一創造本身也是歷史的呼喚,且其創造的歷史依然留下諸多遺憾。毛澤東造就了歷史,歷史造就了毛澤東。然而,從終極關懷的視角觀看毛澤東,人生存的意義危機是毛澤東種種歷史行為的內在動因之一。塑造新人正是中華民族缺乏符合自身生命過程的文化處理方式而導致整體焦慮的展現。中國正是毛澤東探索人類命運的舞臺,“他的聲音低下去了,他半合上了眼睛。人類在這地球上的處境變化得越來越快了。他說,從現在起一千年之后,所有我們這些人,甚至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都在內,也許會顯得有點可笑吧”⑥〔美〕埃德加·斯諾著,伍協力譯:《漫長的革命》,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29頁。。或可說,毛澤東的歷史和歷史的毛澤東在這樣一個追求超越、形上之根的層面上獲得了某種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