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宗廷沼(作家)
最近,《檢察風云》編輯部討論做期“美麗中國”的策劃,約我寫稿,我欣然應諾,在我看來,這是個很有詩意和美感的創意。一旦動筆,卻發現頗有難度,若泛泛而談,難以感人。苦思數日,腦海中忽然跳出一個深藏已久的人物——聾哥!
聾哥1930年出生于高郵水鄉,長我15歲,同屬“廷”字輩,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冒著槍林彈雨南征北戰,浙閩沿海剿匪除患,曾單刀勇斗三名敵兵,身披棉被上蓋黃土舍生忘死炸碉堡,驚天炮聲毀了他的聽力……為解放全中國屢立戰功。上世紀50年代初,他帶著軍功章和傷殘證書退伍榮歸。如今面對他已經泛黃的軍人照片,一身戎裝、英武帥氣的他已成滿臉滄桑的八旬老翁。
暮年之人,臉丑,背駝,腿拐,何美之有?此事說來話長。
聾哥退伍時部隊證明是開往上海投奔叔父的。然叔父鄉村情結太深,考慮家鄉有田地,種地缺少勞力,便勸說聾哥回鄉幫助兄嫂種田。黨和部隊的教育養成了聾哥服從的天性,打起背包回鄉務農,此一去便是50多年!
聾哥回鄉,種田是能手,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對黨忠誠,待人至誠,熱愛集體,肯吃大苦,深受村干部和村民好評、信任,一度當上了倉庫保管員。50年代末,畝產超萬斤的夢話徹底破產,天災人禍讓農民面臨嚴重的生存危機,那年冬天,缺糧斷炊、幼兒饑啼聲令人心碎,聾哥胞兄饑不擇食,吃癩蛤蟆中毒身亡如晴天霹靂,面對寡嫂侄兒,聾哥號啕大哭,緊緊抱住胞兄遺體長跪不起。聾哥自家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大人尚知忍受,三歲幼女多日不聞米香如何活命,父母心如刀絞。好心人因語言障礙,與聾哥難以溝通,便悄悄開導二嫂(聾哥妻),聾哥是倉庫保管員,倉庫里有種子糧,一天兩把谷便能救幼兒活命,總不能守著糧倉餓死啊!二嫂無奈說,聾子是個死心眼,他寧可餓死,也不肯貪集體的一粒糧。好心人說,那你就不能趁他不備,偷偷取他的倉庫鑰匙,少弄點糧救救孩子。二嫂心動了,豈料聾哥精得很,鑰匙從不離身,晚上睡覺也不敢把鑰匙放在外套衣袋里,而是將鑰匙拴在內褲帶上,縱是神偷也休想得手。鄰人獲此機密,笑說,夫妻同床,總有脫內褲的時候吧。二嫂苦笑,脫了也是塞在枕頭底下,神仙也難下手啊!聾哥有一知音是啞巴,二人常用手語聊天,啞巴哇哇比畫著豎起大拇指稱贊聾哥,聾哥居然謙虛地像孩童般羞澀地笑了,隨后用手指比畫抱著槍,拍拍心窩,意思說,槍,軍人的生命,又用手指比畫鑰匙,拍拍胸口,意思說,鑰匙,保管員的生命,又用手使勁在頭頸處比畫、搖手,意思說,砍了頭,也不行。聾啞二人緊緊拉手,頗有點悲壯。二嫂理解了聾哥,抱著幼女前往上海叔父處避難,可是叔父一家三口人,口糧定量,支撐時日有限,二嫂萬般無奈,終于咬咬牙將幼女放在一紡醫院門診部的長椅上,躲在暗處眼睜睜看著別人抱走女兒,骨肉生離之巨痛至今難忘……聾哥得知后,鐵打的漢子像大病了一場。老隊長抱住聾哥泣不成聲:聾子,我把倉庫鑰匙交給你,害得你外出逃生的機會都沒有,對不起你一家啊!好在黨中央很快知道了農民的真實境況,開春前下撥了救命糧——每人每天二兩,救億萬農民于水火之中。

聾哥已經泛黃的軍人照
聾哥對原則性大事不糊涂,在日常生產和生活中也是個心細如發、待人至誠的人。他對農活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凡他干的活,隊長放心,眾人放心,出工在前,收工在后,從不耍滑取巧,重活肯出大力,上了歲數威風不減,常常扭了腰,閃了腿,疝氣發作,他人心疼,家人責怪。村頭田間走路,他常常會發現有活可干,路面磚翹起一塊,走路不便,他會彎腰踩平,路邊小樹遭暴風雨打歪,他會扶正將根部泥土踩實,點點滴滴,舉不勝舉。待人謙讓至誠熱乎勁,更是熱得有點吃不消。鄰里農活幫工,東家請幫工者吃飯是常規,聾哥不一樣,干活賣死力,吃飯失了蹤,尋找到他家,飯已快吃完,東家狠狠責怪死拉硬拽,哪里犟得過他。逢年過節辦喜事會親友同桌吃飯,我常常被他的過分謙讓惹出火來。我納悶,聾哥聽不見媒體宣傳、高人指點,他的美德來自何方,天生的嗎?是為人民服務的余音常駐心間?
聾哥的故事在今天看來像童話。有人感嘆,聾哥是共和國功臣,昔日戰友或高官厚祿,或離休度晚年,他九死一生卻過得如此平凡清貧!許多年,因為地方財力有限,那血染的軍功章和傷殘證書于他生存幾乎無用。民政部門可憐兮兮的偶然點滴資助,對聾哥的生計是微不足道。改革開放后,地方經濟增長后,聾哥的基本生活才有了改善。他天生一個只知傾心付出而不知索取回報的人,仍然不知疲倦地在田間勞作,不愧是生存在童話世界里的美麗純粹的人,是美麗中國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