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古土(詩人)
說作為一個26歲的青年記者,他的眼光并未僅僅停留在山水之上,他寫道:“蓋女人美的條件,以近代觀點言之,為黑發,大眼,黑瞳,挺胸,天足,且須姿態自然”,“如只以外觀美而言,若干藏女,其美麗遠在沿海都市上所謂‘明星’‘皇后’之上。凡沿江沿海都市來此之朋友,無不為藏女之純美所驚倒。”
不幸的是,當我出生在這片土地上時這種景象已不復存在了。“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古人說的這還是一種比較好的狀況,更糟糕的是連黃鶴樓也不知所蹤。故鄉山上的林木已在“大煉鋼鐵”時徹底伐光,山間的溪流也已經停止了歌唱,野生動物也逃向更高更遠的地方。這里開始出現一些空蕩蕩的地名,比如“池臥地”(意思是這里原來是天池),比如“馬廠”(原為“馬場”,原來牧草茂盛,是養馬的地方),還有一些地名,“泉兒灣”也沒有一口泉水了。我父親說,原來我們祖上的田地有一萬畝之多,幾個弟兄分家時我爺爺分得兩千多畝,因為生態好,土地肥沃,雨水充足,小麥產量奇高,這是個“糧食滿倉油滿缸”的地方。可惜,我沒有看到這種情景。那時的我,跟著父親在羊群后面漫山遍野地跑,順便跟父親背點“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句子。然后總是問一些類似“松樹是什么樣子的”問題。父親說:“你看,其他地方的山梁是尖尖的,而我們這里的每個山梁怎么會有一個很大的凹槽?”他解釋說,這些山上原來都是松樹。到了冬天,人們把山泉引導這些凹槽里,讓它結冰,然后把砍伐的圓木從這些冰上滑到山下去。現在只剩下這些灌木了。
再后來,人們更窮了,沒有錢買煤,也缺乏運輸工具(離此地30華里有一個很大的煤礦),而原來傳統的主要燃料——麥草,也全部集中在生產隊的飼養院里供牲畜食用,大部分堆在那里任其腐爛。山上開始出現第一批砍灌木做柴火的人,漸漸地,山上的灌木叢一點點減少,到后來挖樹根,挖灌木根,直到綠色從山上徹底消失。小孩子沒有捉迷藏的地方了,也不敢在山上打滾兒玩了,原來滾幾下就會被灌木叢擋住,現在一滾就會滾下山崖。

逐步恢復生機的土地,使人有一種投身其中的愜意,回歸本性的安逸。
更為嚴重的是,原來在自家邊上汲水的起美麗中國,我想古人看到的中國要比我們今天所看到的中國美麗得多,翻翻徐霞客游記,就知道許多那時的美麗今天已不復存在了。
遠的不說,1935年年末著名記者范長江由甘肅進入青海,正好從我老家門前經過,他寫道:“兩岸土地之肥沃,田園之優美,遠在莊浪河流域之上,沿路楊柳夾道,果園菜圃相連,村落整齊,人口稠密,居民身體壯實……”道路“兩旁密種楊柳,由楊柳林中透視冰川雪嶺,風景幽逸。”人們不得不跑到十幾里以外的地方馱水,不知為什么,老天爺也很少下雨了,山上沒草牲口也就越來越少,到后來人們不得不去用自己的肩膀挑水,小學生則兩人一組抬水。因為缺水,沒有外地姑娘愿意嫁到這里,本地的美女也一茬茬流失了,就像山上消失的那些杜鵑花。因為沒有那種顏色,山不再嫵媚,人也沒有那么舒展了。
最難過的是我的父親,幾百只羊沒有喝水的地方,隨時都會渴死。有一天,他下了決心,他請求我從學校請假,協助他把羊群趕到30里外的大通河飲水。羊群咕咕飲水,似乎要把整個河流喝干。喝得過飽的羊不能馬上踏上歸途,都靜靜地臥在河畔反芻。父親和我先是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然后只穿個短褲,把渾身上下的衣服都洗了,晾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因為一回到家,就沒有這么多水揮霍了。在等衣服曬干的時候,我聽見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父親80歲時在西寧家中去世,臨終前囑咐我務必將他葬在老家的土地上。當時我們有點擔心,沒有草木的土地經常洪水四溢,難以入土為安。2012年國慶假期期間,弟弟開著車載我一起去父親的墓地探望。我們驚奇地發現,經過十多年的退耕還林,山上又像過去那樣草木蔥蘢了。我們站在山岡上,聞著秋風吹來的野菊花香,感覺這片土地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