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年來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

劉 斐

（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200083）

提 要 上世紀60年代末朱莉婭·克里斯蒂娃創立了互文性理論，80年代起這一理論被逐漸譯介入中國。我們將三十余年來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上世紀80年代，屬于早期譯介期；第二階段為上世紀90年代，屬于系統引介期；第三階段為本世紀以來的逐步繁榮期。在此基礎上，我們梳理了三十年來中西互文關系研究，指出中西互文存在著廣闊的對話空間。

自1966年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詞語、對話和小說》（）中使用“互文性”（intertextualit é）這一術語，至今將近五十年。從上世紀80年代初互文性理論被引介入我國，至今也有三十余年。回顧互文性理論三十余年來在中國傳播與發展的歷史對于當下互文性理論的研究不無裨益。我們按時代順序，大致將互文性理論在我國的傳播與發展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上世紀80年代，屬于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早期譯介期。這一時期的主要特點在于互文性理論幾乎均以譯文、譯著的形式引介入中國，較為缺乏系統研究互文性理論的論著。第二階段為上世紀90年代，屬于互文性理論的系統引介期。這一時期的主要特點在于出現多篇全面引介、研究互文性理論的論文，且出現了以章節形式專門介紹克里斯蒂娃以及互文性理論的著作。第三階段是本世紀開始至今，屬于互文性理論的逐步繁榮期。關于互文性理論在中國傳播與發展的三個階段的變遷，也可以從互文性理論研究論文的數量變化中得到印證。我們在中國知網期刊庫中搜索篇名中含有“互文性”的論文，結果顯示共有1016篇。在這1016篇論文中，80年代為0篇，90年代共14篇，而進入本世紀后則呈現出顯著增長的態勢，具體數據如下表1所示：

表1：以“互文性”為題的論文統計

應該指出的是，我們的調查僅僅屬于抽樣調查，如果搜索篇名中含有“互文”的論文，則顯示的論文總數為1584篇（其中包含若干研究中國傳統互文的論文），此外也并非所有互文性理論研究論文均在篇名中冠以“互文性”，可見僅僅是抽樣調查已足見互文性理論呈現出的燎原之勢。由于學界對于我國八九十年代的互文性理論的研究情況缺乏關注，而進入本世紀以來，互文性理論研究逐漸呈“井噴”狀態，相關論文著作不勝枚舉，故而我們對于八九十年代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情況詳加整理，而對于本世紀以來的互文性理論研究情況則主要從研究脈絡上加以梳理。

一、80年代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早期譯介期）

雖然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Julia Kristeva就已提出“互文性”這一概念，但據我們研究，我國學界直到80年代才對互文性理論有所了解。這一時期最為引人注目的論著有張隆溪的《結構的消失——后結構主義的消解式批評》，張寅德翻譯的《文本理論》（羅蘭·巴特著）及《文學原理引論》（特里·伊格爾頓著）的兩個中譯本。

張隆溪是國內較早介紹克里斯蒂娃及互文性理論的學者。張隆溪在1982年第12期《讀書》發表的《結構的消失——后結構主義的消解式批評》一文，對克里斯蒂娃及其互文性理論已有較為深入的認識。該文視雅克·德里達為“后結構主義最重要的思想家”，介紹了德里達的符號學思想：“德里達把符號理解為印跡（trace），因為符號總是在與別的符號相對立和比較中顯出意義，別的符號也就有助于界定它的意義，在它上面留下它們的印跡。”德里達的符號學思想實際上受到了互文性理論的影響。張文指出：

由于一篇作品里的符號與未在作品里出現的其他符號相關聯，所以任何作品的本文都與別的本文互相交織，或者如朱麗婭·克利斯蒂瓦所說：“任何作品的本文都是象許多引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轉化。”

克氏的上述話語出自克氏1976年出版的《符義分析探索集》（或譯《符號學：語義分析研究》，）一書，這是“互文性”的經典定義首次被介紹到中國。此外張隆溪對羅蘭·巴特的廣義互文性思想也有深入了解：

沒有任何本文是真正獨創的，所有的本文（text）都必然是“互文”（intertext）。“互文性”最終要說明的是：文學作品的意義總是超出本文范圍，不斷變動游移……后結構主義者否認任何內在結構或中心，認為作品本文是一個“無中心的系統”，并無終極的意義，就象巴爾特所說那樣，文學作品就象一顆蔥頭，“是許多層（或層次、系統）構成，里邊到頭來并沒有心。”

上述觀點多數源自羅蘭·巴特的《文本理論》，該文作為廣義互文性理論的理論宣言在互文性理論發展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張隆溪在文中還探討了西方互文性理論與中國詩文“用典”之間的聯系（詳見余論部分）。

1987年《上海文論》第5期發表的由張寅德翻譯的羅蘭·巴特《文本理論》，該文是羅蘭·巴特給法國一九八五年版《通用大百科全書》（）撰寫的詞條，巴特在文中向法國學界熱情介紹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論，該文（1987：91-92）開頭即提出：

文本的定義主要是由朱麗雅·克麗斯特娃出于認識論的目的加以擬定的：“我們將文本確定為一種超語言學的機器。它為一種以直接信息為目的的交際話語與各種先時或共時的語句建立聯系，以此對語言的范疇進行重新分布。”隱存在這一定義話中的主要理論概念都出自朱麗雅·克麗斯特娃：意義活動、生產力、意義生成過程、現象型文本、基因型文本以及互文性。

巴特在文中解釋到“互文”詞條時說：“（互文是）文本重新分布（它是這種重新分布的場)。……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在一個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種多少能夠辨認的形式存在著其他的文本。……任何文本都是過去的引文的重新組織。”張寅德在《文本理論》“譯者按”（1987：91）中高度肯定了該文的理論貢獻，認為“具有重要的認識論價值。”并特別指出：“這篇文章雖然借用法國分析符號學家克麗斯特娃創立的概念，然而它卻是巴特本人后期文學理論的反映。”羅蘭·巴特是克里斯蒂娃的老師，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克里斯蒂娃共同創立了互文性理論。羅蘭·巴特不僅在《文本理論》中系統介紹了互文性理論的核心概念，而且提出了“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任何文本都是過去的引文的重新組織”等廣義互文性理論宣言。正是通過該文巴特讓互文性理論獲得了當時法國學界的認可，故這篇在互文性理論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論文全文被翻譯為中文，極大地推動了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

此外，1987年英國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文學原理引論》的中譯本由文藝出版社出版。該書由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編譯。伊格爾頓是當代西方著名文學理論家。該書梳理了六十年代以來西方的主要文學批評理論，第三章“結構主義和符號學”（裘小龍、楊自伍翻譯）注意到巴赫金的對話性理論和復調理論：

語言應視為本質上是“對話性的”……詞語在意義上是有著“多種重讀音的”而非一成不變：它們總是一個特定的人的主體對于另一個人的主體發出的詞語，這種實踐場合會影響和改變詞語的意義。

我們知道，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論直接脫胎于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和復調理論，故而該書對巴赫金對話理論及復調理論的引介對于互文性理論的傳播具有重要意義。該書第五章《精神分析學》（趙興國翻譯）注意到“克里斯特瓦的思想受到拉康的影響很大”，特別分析了克氏1974年出版的解析符號學代表作《詩歌語言的革命》，認為“她反對的是象征，而不是想象(她稱之為符號學)。她所指的是我們可以在語言內部找到一種結構或力的作用，它代表著先俄狄浦斯階段的一種殘余”。該書還深刻剖析了克氏解析符號學的實質：“克里斯特瓦指望用符號學這種‘語言’作為破壞象征性秩序基礎的手段。”

（《敘事話語》）（1980）以及廣義互文性代表人物羅蘭·巴特的（《語言的欲望》）（1980）。此外還包括狹義互文性理論代表人物熱拉爾·熱奈特（Gerard（《寫作的零度》）（1967）、《S/Z》（1975）及《文本的愉悅》）（1976）。1988年王逢振也翻譯了特里·伊格爾頓的這部著作，將書名譯為《當代西方文學理論》，并由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

1988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了李幼蒸翻譯的羅蘭·巴特《符號學原理》一書，該書收錄了克氏的《人怎樣對文學說話》一文。李幼蒸在“譯者前言”（1988：1）中解釋道：“當時巴爾特的結構主義思想正在(包括克莉思蒂娃在內的)所謂‘后結構主義’影響下開始轉變。克莉思蒂娃這篇長論更能從哲學和文學理論角度闡釋巴爾特的寫作觀。”此外1988年汪耀進、武佩榮翻譯的羅蘭·巴特的解構主義名著《戀人絮語：一個解構主義的文本》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明顯受到了互文性理論的影響，也推動了互文性理論在我國的傳播。

1989年張來民在《河南大學學報》第二期發表《西方女權主義批評的“信息金山”》一文，對挪威女權主義研究者特麗爾·莫伊寫的《性/文本政治：女權主義文學理論》一書加以評述。該書系統介紹了西方女權主義批評理論，并以整章的篇幅介紹了克里斯蒂娃的女權主義批評理論。張文認為“對女權主義來說，朱莉婭·克里斯特娃的邊緣性理論和異性質理論顯得尤為重要，因為它們可以破壞傳統語言學的中心結構。”“克里斯特娃認為必須拋棄索緒爾Langue（語言）概念，把‘講話’主體作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重新加以建構。……克里斯特娃認為就語言性差異研究來說，任何對文學中孤立的斷片(句子)的分析，無論如何都將證明不能得出特定的結論。”這些論述中都可以看到互文性理論的影子。

總體而言，上世紀80年代只能算是互文性理論譯介的初期，這一時期，最突出的特點在于互文性理論主要是伴隨羅蘭·巴特的文本理論被介紹到中國的，且互文性理論幾乎均以譯文、譯著的形式引介入中國。這一時期尚未出現對西方互文性理論的系統譯介，對西方互文理論創立者克里斯蒂娃也缺乏專門研究。

二、90年代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系統引介期）

九十年代屬于互文性理論的系統引介期，其顯著的特點在于出現了全面介紹互文性理論的若干重要論文。其中以殷企平（1994）、程錫麟（1996）、黃念然（1999）和史忠義（1999）為代表。

殷企平《談“互文性”》一文發表于《外國文學評論》1994年第2期。該文的創新之處在于試圖從作家、讀者和批評家等不同角度來全面解讀互文性理論。該文認為從作家的角度看，互文性表現為“對文本的改寫”；從讀者的角度看，互文性又表現為“文本的完成”，且認識到“任何文本都永遠不可能被徹底地完成”；從批評家的角度看，互文性則表現為“文本的闡釋”。此外，該文認為互文性的“最大功能恐怕是對傳統的權威式批評的消解。”

程錫麟《互文性理論概述》發表于《外國文學》1996年第1期。該文的創新之處在于從廣義互文和狹義互文這兩個角度來梳理互文理論的發展。值得注意的是，該文較早提出克里斯蒂娃創立互文性理論受到了巴赫金提出的“復調小說”、“文學的狂歡節化”等概念的啟發。在廣義互文性理論發展方面，程氏注意到德里達的文本理論：“每一個文本，每一種話語，都是能指的‘交織物’（interweaving)或‘紡織品’(textile)，這些能指的所指是由其它話語從互文性的角度來確定的。”該文對德里達的“延異(differance)理論”也予以了關注，在符號中由于“‘延異’的游戲”導致“互文性這一概念成了一種無限的指號過程(semiosis)的深淵。”此外，該文對狹義互文理論代表里法泰爾的閱讀理論、熱奈特的五種跨文性（transtextuality)也加以了介紹。

黃念然《當代西方文論中的互文性理論》發表于《外國文學研究》1999年第1期。值得一提的是，該文在探討廣義互文性理論時注意到意大利符號學家艾柯的意指作用理論，艾柯是從文本意指作用的無限開放性的角度對文本的“互文性”加以研究的。在探討狹義互文性理論時則介紹了法國符號學家米歇爾·里費特爾和美國結構主義詩學代表人物喬納森·卡勒的互文性思想。在米歇爾·里費特爾看來，“一切互文性關系都必須置于每一個文本的結構母體之上，即文本和它的互文本是同一結構母體(matrix)的變體。”而喬納森·卡勒則提出把文本當文學來閱讀，認為必須以五種文本作為參照。該文的另一個貢獻在于介紹了以哈羅德·布魯姆（提出了“影響即誤讀”理論）為代表的美國耶魯學派的解構主義批評理論中的互文性思想，哈羅德·布魯姆認為“不存在任何原文，一切文本處于相互影響、轉換、交叉重疊之中，影響關系支配著閱讀，而閱讀不過是誤讀而已。”此外該文介紹了新歷史主義批評、女性主義批評中的互文性思想。新歷史主義認為“文本是歷史性的，歷史是文本性的”。而女性主義批評中，婦女寫作被視為“雙文本”的過程。該文創新之處還在于從共時、歷時層面探索互文性理論，認為“從共時性角度探討互文性的多為符號學、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從歷時性角度出發的主要體現在新歷史主義與女性主義之中。”

史忠義《“文本即生產力”：克里斯特瓦文本思想初探》是這一時期對克氏文本思想總結最為全面、精當的論文，該文發表于《外國文學研究》1999年第4期。該文圍繞克氏在《符義解析，符義解析探索集》（1969）和《小說文本》（1970）中提出的“文本是一種生產力”這一命題，闡釋并分析了這一命題下的眾多概念（如“生產”、“現象文本”和“生殖文本”、“生殖活動”、“抽象數”、“表意微分”和“表意組”等）。史忠義認為克氏關于文本的定義有以下要點:文本是一種生產程序；文本通過對語言持續不斷地破壞和重建而重新分配語言內部的類型關系；文本間性是文本的突出特點；文本的生產活動是一種語言的意義生殖活動；對文本的解讀更應采用邏輯手段和數學手段。文中特別對克氏提出“表意手段”（le travail du signifiant)與拉康提出的“表意鏈條”(chaine signifiant)予以了區分，認為拉康“以表意鏈條取代言語定義，旨在重新界定主體及其對象的結構，填補表意鏈條這一大單位內部的空白”，而“克里斯特瓦的文本論思想已經使主體‘霧化’”，對于克氏而言表意手段“是一個能動的、活躍的程序，其間，意義的生殖單位產生、發展、解體、再產生，以至無窮”，指出拉康關注說話主體的結構（structure du sujet parlant），而克里斯特瓦則關注文本的生殖過程（germination du texte）。在總體檢視批評的基礎上，史忠義認為克氏創立的文本理論中的眾多概念“其目的在于強調表意手段即語形和語音的變化性和發展性”。

這一時期還有不少值得關注的現象：

一是1992年姚勁超、姜向群、戴宏國翻譯的克氏女性主義代表作《愛情傳奇》由華夏出版社出版，這是克氏著作首次被翻譯成中文。

二是西方互文性理論的直接來源是巴赫金的對話理論與復調理論。1998年由錢中文主編的六卷本《巴赫金全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巴赫金全集》的出版有助于國內學界全面了解互文性理論的理論背景和淵源。此外，西方其余互文性理論大師的著作開始被譯介到中國。如提出了五種跨文本關系的狹義互文性理論的代表人物熱奈特的《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于1990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有助于國內多角度了解西方互文性理論的發展脈絡。

三是這一時期開始出現系統介紹克里斯蒂娃及互文性理論的論著。1992年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陶麗·莫依《性與文本的政治》（林建法、趙拓譯）一書。值得注意的是，該書第八章《邊際與顛覆：朱莉婭·克莉斯蒂娃》以一章的篇幅介紹了克里斯蒂娃女權主義批評理論。同年張京媛主編的《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收錄了程巍翻譯的克里斯蒂娃《婦女的時間》一文，這是克氏關于女性主義最重要的論著之一。

1993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李幼蒸的《理論符號學導論》一書。該書第四編《文化符號學》的第二部分“女性主義批評理論”中專設一小節（“3.3克莉思特娃的符號學理論”）系統介紹克氏的符號學理論。該書詳細介紹了克氏的意指實踐論、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和文化批判實踐。認為克氏的評論理論實際上受到阿爾杜塞結構派馬克思主義、拉康精神分析、德里達解構論、巴特文化意義批評以及福柯的權力結構批評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該書是國內較早注意到克氏1974年的訪華之行的論著。克氏1974年應邀訪華，回國后寫成了《中國婦女》在西方引起轟動。

199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該書第十五章《解構主義》第二節“解構與結構”（431-432頁）中提出：“解構主義是倡導互文（intertext），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等最有力的學派”。分析了解構批評中“互文”的四種含義。該書第四節“互文性”認為克氏的互文性既包括文本之間空間上的組合關系（syntagmatic relationship）與時間上的聚合關系(associative relationship)。該書的特點在于從解構主義角度來研究互文性理論（442-443頁），認為“解構批評要求批評家在不同文本之間的相互指涉之中展示互文性。”“解構批評家心中至少需要存有‘雙重解讀’、‘雙重批評’，才能呈現出互文性。”并分析了巴特《S/Z》這一標準的具有“互文性景觀”之作。

總體而言90年代屬于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系統引介期。這一時期開始出現全面引介、研究互文性理論的論文，出現了以章節形式專門介紹克氏以及互文性理論的著作，此外克氏及其他互文性理論家的著作也首次譯成中文，有力促進了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

三、本世紀以來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逐步繁榮期）

我們之所以將21世紀以來的互文研究稱為逐步繁榮期，是基于以下判斷：

一是大批克里斯蒂娃、羅蘭·巴特的著作及國外互文性研究著作被翻譯成中文。

作為西方互文性理論的創始人克里斯蒂娃的著作被大量翻譯成中文，是這一時期的顯著特點之一。2001年由張新木譯的克氏著作《恐怖的權力·論卑賤》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而后如《漢娜·阿倫特》（劉成富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反抗的未來》（黃晞耘譯，廣西師大出版社，2007）、《反抗的意義與非意義》（林曉等譯，吉林出版集團，2009）、《中國婦女》（趙靚譯，同濟大學出版社，2010）等等。克氏著作的大量譯介，有助于國內學界加深對克里斯蒂娃的了解。不過應該指出的是，以往克氏譯著中主要側重于克氏關于精神分析、女權主義的論著，而克氏關于語言學特別是關于互文性的理論的譯著則鮮有譯文。祝克懿、宋姝錦（2012）將克氏首次提出互文性理論的《詞語，對話和小說》全文譯成中文，使得國內得以首次全面了解“互文性”（intertextualit é）概念提出的背景和完整語境，有力推動了國內互文性研究的發展。

作為西方互文性理論奠基人的羅蘭·巴特的關于互文性理論的著作這一時期也大量介紹進中國，如屠友祥翻譯的《S/Z》、《文之悅》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分別于2000年、2002年出版，李幼蒸翻譯的《符號學歷險》也于2008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此外，熱奈特的互文性論著也被譯介成中文，如2001年史忠義翻譯的《熱奈特論文集》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里面收錄了《廣義文本之導論》及《隱跡稿本》等在互文性理論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論著。

此外，外國研究互文性理論專著的翻譯也是這一時期的成果體現。2003年邵偉翻譯的法國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外日本學者西川直子著《克里斯托娃——多元邏輯》由王青、陳虎譯出，于2002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兩部著作都有助于國內學界全面掌握互文性理論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與發展。

二是國內開始出現研究克里斯蒂娃的專著及互文理論譯介性專著。

2002年臺北生智文化事業公司出版了羅婷的《克里斯多娃》一書，該書是國內首部介紹克氏的專著。2004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羅婷的《克里斯特瓦的詩學研究》，該書對克氏關于符號學、互文性理論、女性主義詩學、精神分析法等領域的理論予以了較為全面的介紹。2005年王瑾出版的《互文性》則是國內首部介紹西方互文性理論的專著。徐赳赳《現代漢語篇章語言學》一書在第五章《篇章現象》中專設一節“互文”（2010：240-262），全面總結了互文性理論在語言學領域的研究狀況。

三是出現一批以互文性理論為選題的博士論文。

如李玉平《互文性研究》（2003）、劉金明《互文性的語篇語言學研究》（2006）、焦亞東《錢鐘書文學批評的互文性特征研究》（2006）、萬書輝《文化文本的互文性書寫：齊澤克對拉康理論的解釋》（2007）陳亞萍《體裁互文性研究》（2008）、孫秀麗《克里斯蒂娃解析符號學研究》（2010）等。此外，以互文性理論為選題的碩士論文更是不勝枚舉。

四是涌現出以羅婷，秦海鷹、史忠義，辛斌、祝克懿為代表的三條互文理論研究脈絡，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進入21世紀，國內的互文性研究大致沿著三條線索向前推進：

第一條線索是以克氏研究為主，在介紹克氏理論的大語境下介紹互文性理論。這一方面以羅婷為代表，她于2002年完成博士論文《克里斯特瓦的詩學研究》，出版了國內首部克氏研究專著《克里斯多娃》（2002），還發表了克氏研究的系列論文，如《論克里斯多娃的互文性理論》（2001）、《邊緣與顛覆：克里斯特瓦的女性主義詩學》（2001）、《克里斯特瓦的符號學理論探析》（2002）、《論克里斯特瓦與巴赫金的對話理論》（2002）、《克里斯特瓦的理論背景與詩學思想》（2003）、《克里斯特瓦的納克索斯/自戀新詮釋及文學隱喻》（2005）等。大致而言，羅婷的研究緊緊圍繞克氏研究這一主線，以此蔓延至克氏相關理論的介紹，對于克氏的深入研究有力地推動了互文性理論的發展。此外孫秀麗的《克里斯蒂娃解析符號學研究》（2010）是國內以克氏研究為專題的又一部博士論文，深入剖析了克氏的解析符號學理論。

第二條線索是以互文性理論的譯介和研究為主線，這一方面以秦海鷹和史忠義為代表。秦海鷹于2000年主持了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互文性問題研究》，并發表系列論文：《互文性理論的緣起與流變》（2004）、《人與文，話語與文本——克里斯特瓦互文性理論與巴赫金對話理論的聯系與區別》（2004）、《克里斯特瓦的互文性概念的基本含義及具體應用》（2006）、《羅蘭·巴爾特的互文觀》（2008）、《從結構分析到文本分析——追尋羅蘭·巴爾特批評方法的演變軌跡》（2008）。大致而言，秦海鷹的研究都圍繞著互文性理論研究這一主線，故而由克氏擴展為對巴赫金、羅蘭·巴爾特等其他互文性理論家的研究，不僅關注互文性理論的緣起也對其演變予以了關注，使得國內學界對于互文性理論的演變脈絡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史忠義是這一方面的又一代表人物，我們在前文已指出他的《“文本即生產力”：克里斯特瓦文本思想初探》（1999）一文堪稱九十年代對于克氏文本思想研究最為深刻的論著。2000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了他的《20世紀法國小說詩學》一書，對克氏有關文本對話論、轉換論以及互文性理論均作了深入闡述。2001年他翻譯的《熱奈特論文集》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熱奈特是狹義互文性理論的代表人物，該文集中譯本的出版有力推動了國內互文理論研究向縱深發展。此外2009年他又翻譯了堪稱廣義互文性理論宣言的羅蘭·巴特的《文本理論》。總體而言史忠義對于互文性理論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克氏，對于克氏的研究也并不局限于其互文性理論，而是從克氏整個文本思想的角度對互文性理論加以辨證地評析。

第三條線索是將互文性理論引入具體語篇分析，并致力于互文性理論的中國化。這方面以辛斌和祝克懿為代表。辛斌以互文性理論為理論武器，探索其在語篇研究中的價值。他在《體裁互文性與主體位置的語用分析》（2001）中發展了互文理論，將互文區分為“體裁性互文”與“具體性互文”。此外還發表了《語篇互文性的語用分析》（2000）、《互文性、非穩定意義和穩定意義》（2006）、《語篇研究中的互文性分析》（2008）、《引語研究的語用修辭視角》（2010）、《語篇互文性分析的理論與方法》（2010），對于確立互文理論在語篇分析中的地位起到了重要作用。祝克懿則將西方互文性理論與我國實際相結合，倡導“互文語篇理論”研究，提出了互文語篇結構的三個認知維度（宏觀認知維度、動態認知維度與多元認知維度）以及三大理論支柱（系統功能理論、函數關系理論與空間層級理論）。她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互文視野中的語篇結構研究》并發表了系列論文：《超文本的傳播功能與發展空間構想》（2007）、《20世紀社會政治關鍵詞“革命”的互文語義考論》（2010）、《互文：語篇研究的新論域》（2010）、《元語篇與文學評論語篇的互動關系研究》（2011）、《克里斯蒂娃與互文語篇理論》（2012）。此外主持了《當代修辭學》中的“互文與修辭”專欄與“西方文本理論名篇選譯”專欄，有力推動了互文性理論的中國化。值得一提的是，2013年7月26日的《中國社會科學報》上刊登了《多聲部的人——與克里斯蒂的對話錄》記敘了克里斯蒂娃在復旦講學期間與祝克懿的對話。克里斯蒂娃在《對話錄》中提出“人是多聲部的”這一重要論斷，這是克里斯蒂娃對互文性理論的最新發展。

復旦大學在推動互文性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早在九十年代復旦大學朱立元教授就在《現代西方美學史》（1993）中用較大的篇幅介紹了互文性理論，此外朱立元所著《當代西方文藝理論》（1997：350-352）的“法國派女權主義批評”部分，也專門介紹了克里斯蒂娃。復旦大學劉大為、祝克懿教授還指導學生完成了多篇互文性理論的碩博士學位論文，如范昕《互文視野下的“張腔”語言風格研究》（2009）、儲丹丹《文史類學術論文摘要語篇的互文分析》（2010）、管志斌《語篇互文形式研究》（2012）、劉斐《中國傳統互文研究》（2012）、宋姝錦《文本關鍵詞的語篇功能研究》（2013）等。此外，復旦大學主辦的《當代修辭學》分別于2010年及2012年開辟了“互文與修辭”專欄與“西方文本理論名篇選譯”專欄，已相繼發表12篇論文。2012年11月4日至13日，克里斯蒂娃接受復旦大學校長楊玉良院士邀請訪華，并得到了復旦大學人文基金“光華杰出人文學者”講座項目的支持。克里斯蒂娃教授在復旦大學發表了四場演講，“互文”就是演講的主題。其間，克氏受聘為中國語言學核心期刊《當代修辭學》學術顧問，為推動互文性理論在語言學界的縱深發展提供了強力支撐。同時，《克里斯蒂娃學術精粹讀本》譯叢也將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該叢書收錄了克里斯蒂娃教授的三部著述：《符義分析探索集》、《未知的語言世界》、《克里斯蒂娃自選集》。

四、余論：三十年來中西互文關系研究

關于中西互文之間究竟關系如何，不少學者認為二者僅僅是譯名上的巧合，二者幾無對話空間。實際上早在80年代，張隆溪在《結構的消失——后結構主義的消解式批評》（1982）中已對中西互文之間可能的對話展開了探討：

中國詩文講究用典，往往把前人辭句和文意嵌進自己作品里，使之化為新作的一部分，這很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所謂“互文性”(intertextualit é）的概念。但“互文性”不僅指明顯借用前人辭句和典故，而且指構成本文的每個語言符號都與本文之外的其他符號相關聯，在形成差異時顯出自己的價值。

張隆溪敏銳地察覺到中國詩文中的“用典”實際上就是互文的一種形式，并認為西方互文性理論的內涵要大于中國傳統的“用典”。

妨礙中西互文對話的主要有以下誤解：其一，將類型宏富的傳統互文僅僅等同于互文辭格；其二，認為傳統互文僅存在于文本內；其三，將傳統互文視為封閉、自足的系統。實際上早在70年代，錢鐘書《管錐編》（1979：27）在分析《禮記·坊記》：“君子約言，小人先言。”時已經敏銳察覺到其中蘊含的推理互文，胡范鑄的《錢鐘書學術思想研究》（1993:268-270）則在此基礎上從語義補充角度對互文現象予以更為細致的形式化分類，將互文分為六類。推理性互文的發現，打破了傳統互文結構的自足系統，為中西互文的對話創造了條件。

進入本世紀，中西互文之間的關系日益成立學界較為關注的話題。夏臘初《西方文論的“互文”與漢語修辭的“互文”》（2005）認為中西互文的聯系表現在三個方面：“兩者都應具備語言學的修辭特點”，“二者皆具備詩學意義”，“思維模式的相似”。甘蒞豪《中西互文概念的理論淵源與整合》（2006）認為“（中國學術傳統中的‘互文’）和西方互文各看到了一部分，前者看到詞、短語、句層面的互文，后者看到了篇章文本層面的互文，兩者之間遙相呼應，彼此‘互文’，彼此整合，形成一個完整的理論系統”。主張中西互文的關注對象互補，存在整合的可能性。楊穎育《互文性與中國詩學的“互識、互證、互補”》（2010）認為互文性理論與中國詩學互文修辭的“內在詩學精神是相通的”，并從“意義生成方式”、“言語生成方式”、“話語闡釋方式”三方面闡述互文性理論與中國詩學的“互識、互證、互補”。馬國彥《元話語標記與文本自互文——互文視角中的篇章結構》（2010）認為“intertextuality”被譯為“互文”反映了“東西方在認知語言現象時思維上的暗合：文與文之間是一種差異性的疊合，是一種互涉互補的關系。”祝克懿《互文：語篇研究的新論域》（2010）指出傳統互文“本質上是一種構成成分共享的互蘊結構互文，互為存在前提的互動結構互文，而西方的文本互文強調的也是其互涉互動的結構理念，關注的是多向度交互文本結構的生成。”主張“參互成文、合而見義”實際上是“中西互文結構的理念核心”。

實際上，傳世文獻中用“互文”指稱的語言現象并不等同于互文修辭格。古人往往用“互文”來概括互文項之間的各種互動關系，傳統互文包括極為宏富的類型。我們在《“互文”考論》（2011）中從“語義互動”和“形式互動”的角度，將傳統互文區分為“語義互動類互文”、“形式互動類互文”以及“語義-形式互動類互文”3大類10小類互文，指出傳統互文中的眾多類型都可與西方互文理論展開直接的理論對話。此外，我們在《中國傳統互文研究——兼論中西互文的對話》（2012）中通過對傳統互文的互動類型、認知機制、層級及標記等研究，試圖建構傳統互文理論以期實現中西互文的對話，總結出了傳統互文認知機制的兩大原則：“相似即互文”（包括“相同即互文”及“相類即互文”）與“互補即互文”（包括“形式互補即互文”及“語義互補即互文”，并分析了傳統互文中的“文”的內涵、層級與標記，指出中國古人與西方互文性理論對于“文”的理解都具有強烈的互涉觀，且中西互文有著共同的研究對象（跨文本互文及副文本互文），故而存在廣闊的對話空間。我們比較了中西互文的認知機制，指出西方互文的認知機制可以概括為“嵌入即互文”，具體表現為“形式嵌入即互文”與“聯想嵌入即互文”。我國傳統互文中也存在因為形式嵌入而造成的互文，而傳統互文認知機制的兩大原則實際是聯想嵌入原則的具體表現。

2012年克里斯蒂娃教授在復旦講學期間，我們曾向她介紹中國古代學者對于“文”的理解，當向她介紹到《易·系辭》有“物相雜故曰文”的觀念時，教授驚奇地表示中國古代對于文本的理解極具開放性，已經形成理論體系，相比較而言，西方古代對于文本的理解還沒有上升到“物相雜故曰文”的理論總結的高度。至于中西互文對話的可能性，教授則肯定地回答道中國古代存在大量互文現象。

互文性理論從八十年代初步引介入中國至今已有三十余年，我們對這三十余年來歷程的回顧僅僅是一孔之見，特別是對于新世紀以來互文性理論的新進展難免掛一漏萬。然而三十年來，互文性理論從八十年代零星的譯介到如今逐步走向繁榮，互文性理論的研究范圍和研究隊伍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如何將互文性理論與漢語語篇實際相結合，如何建構具有中國氣象的互文性理論，可能是擺在研究者面前值得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