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一位外國文學翻譯者李繼宏在網上忽而爆紅,不過此種崛起并非在于其譯筆活潑傳神,而在于其手法粗制濫造,且大段的歐美長句痕跡尚存,翻譯腔極其明顯——這可算是文學上的“翻譯腔”招人反感的極端案例之一。不過令人費解的是,外語能力越來越強的國人卻對往昔譯制片中的“翻譯腔”越發喜愛。文學里的翻譯腔讓人討厭,譯制片里的翻譯腔讓人懷念,這是什么道理?
我們并非沒有將洋腔洋調化為氓語村言的能力,不信翻翻楊絳先生翻譯的《唐·吉訶德》:“曼查有個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著一位貴族。他那類貴族,矛架上有一支長矛,還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馬和一只獵兔狗……”;再看看李一安先生翻譯的《百年孤獨》:“很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信、達、雅,無一不具,無一不備。
文學書籍的翻譯困境,除了急功近利的現代出版業難辭其咎,老一輩翻譯家們認真樸實的工作態度沒有真正得到傳承和堅持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再者,推行多年的九年義務教育客觀上大大促進了國民外語素質的提高,使得部分人具備直接閱讀、掌握外文材料的能力,投機取巧的譯著和譯者隨之無所遁形,拖泥帶水的翻譯腔自然難逃人人喊打的下場。
與之對比,歷史上的譯制片也有過極為輝煌的時期。譯制后的外語片是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極度匱乏的絕大多數中國人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唯一途徑,那些精彩的配音臺詞,成為幾代中國人共享的民間語文。而邱岳峰、童自榮、丁建華等聲線突出、演技卓越的配音大腕,也堪比電影明星,地位絲毫不遜于當今日本、韓國影壇中的大牌“聲優”,得到了大眾由衷的熱愛。甚至,“上譯經典”到了今天,依然被年長影迷津津樂道。
不同于書籍,譯制片“翻譯腔”中裹挾的文化陌生感,往往可以讓影片的喜劇或悲劇效果被加倍放大。而我們的父輩一代,往往更熟悉、也更懂得欣賞其中滋味。“讓列寧同志先走”“我給大家講一講馬尾巴的功能”以及像高倉健(畢克 配音)一樣說出那個年代罕有的臺詞“我喜歡你”,在一定程度上是電影這種大眾娛樂方式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印記。而80、90一代也從央視電影頻道播放的譯制片里學會了“噢,天哪”、“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天哪,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這樣的翻譯腔常見短語,當時未覺深意,現在再看則喜感十足。
需要指出的一點是,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的譯制片,配音大腕們在其中傾注的感情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異化”了那部電影。我們所喜愛、所傾慕、所追求的角色幕后,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中國人,審美的對象已經在悄然之中發生了替換。例如,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以前每到晚上會播送譯制廠譯制的電影錄音剪輯,劉廣寧(《生死戀》、《魂斷藍橋》)就曾用她那高貴華麗的聲音惹得無數男人浮想聯翩,只是苦了上譯廠門房老頭,老大爺每天都要用麻袋裝來自全國各地的情書,而劉廣寧那時候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綜合來看,“翻譯腔”之所以在書籍和電影中獲得兩種相差甚遠的命運,除了上文提到的個體原因(如翻譯質量)以及歷史原因,也跟兩者不同的媒介屬性大有關聯。書籍是平面的、刻板的,老老實實擺在那里供人閱讀批評;而電影配音是立體的、情感的,涉及到情緒的傳達和表演的發揮。最后最重要的一點,無論是何種文化產品,想要得到受眾的認可必以“真誠”為先,否則其命運遲早會遭到反轉。
有人或以為,在今日配音電影越來越少、原聲電影越來越多的時候,談論翻譯腔似乎是個不合時宜的話題,而一起找一找字幕中的毛病才是大勢所趨。不過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看在上帝的份兒上,請不要這么認真,干脆就把這當做布加勒斯特小酒館的一個笑談吧,親愛的讀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