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時準備剎車

我們從生活美學談到行，談到速度。從最古老的人類步行開始，談到坐轎子、坐牛車，以及坐船、坐汽車、坐火車。工業革命以后發明的交通工具，速度快很多，可是時間卻很晚，相對于人類上千年甚至上萬年的步行記憶，車子的發展可能才一兩百年而已。所以我們的速度是呈倍速在增加，這種倍速增加的速度使我們有一點剎不住車了。

我常常提醒朋友們，你的速度越來越快，一旦需要剎車的時候，緊急剎車是會出事的。

你該如何讓自己有一只腳永遠踩在剎車上，讓自己既可以加快油門，同時又可以放慢速度。今天大部分人希望上車后可以只踩油門，不必剎車。可是不要忘記，人生需要剎車，人生需要不斷準備剎車，才能維持一個穩定的方向。我們知道加快油門是加快速度，剎車的準備是讓自己可以停下來。

最美好的生命，不是一個速度不斷加快的生命，而是速度在加快跟緩慢之間有平衡感的生命。

我們不斷地提到平衡，希望大家吃得平衡、穿得平衡、住得平衡，最后還是回到行，在速度上也能夠平衡。我想提到的不只是交通工具這類較容易理解的速度感問題，我還想談談電信系統。電話、手機的發展歷史都不長，可能十年前大家看到那種大金剛式手機，還覺得非常好笑，可是今天一個人也許有兩三個手機了。年輕人還在手機里傳短信、上網，隨著手機使用的速度加快，我們的人際關系也整個被改變。

我自己現在也擁有兩個手機，然而有時我會想什么時候我可以關掉手機，決定一段時間不要用手機了。其實有一段時間我在大學里教書，我就覺得沒有辦法教下去了，因為所有的學生在課堂上都在接手機、看信息，所以這時我們會思考：這種速度的加快帶來的是幸福嗎？還是其實是一個新的迷思？

我也有計算機了，每天我在計算機里存入三千字左右的文字記錄自己的生活，現在上網購買飛機票、火車票也非常容易，用計算機找數據也非常快速，我太感謝這樣的現代科技產品。

可是同時，我也必須讓另外一只腳踩在剎車上，知道我自己每天上網花去多少時間。我當然跟所有年輕人一樣，有一段時間迷失在網絡世界里，每天八個小時、十個小時，甚至十二個小時都在網絡上，覺得快樂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我有一個學生發生視網膜剝離這么嚴重的問題，醫生限定他每天上網不能超過五小時，他卻停不下來，導致整個身體出了問題。

我也知道有人每天戴著耳機聽音樂，最后造成嚴重的聽障。因為感官是有極限的，如果不斷地刺激同一個感官，只會造成遞減效果，最后變成麻木。

所以行的最后的美學規則，其實是踩剎車，永遠要做踩剎車的準備。

在你加快油門之時，不要忘記準備踩剎車，于是生活會在進退之間取得平衡。有一個成語叫作“進退失據”，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經失去了平衡、失去了依靠的狀態，我覺得現代人可能常常在這樣的狀態里。所有現代科技讓我們更快速地跟人溝通，可是有一種心靈的溝通卻在這么快速、大量的狀況里迷失，找不到了知己。

有時候看到很多人在網絡上的迷失，透露出個人的荒涼感跟孤獨感。我在想，之所以發明電話、傳真機、手機，不就是為了讓人更容易溝通嗎？怎么結果卻適得其反？

有一次我和一些學生到山里去看螢火蟲。螢火蟲在黑暗中放出有頻率的光，閃一下，閃一下，亮起來，這是它們正在求偶的信號。我們坐在沒有一絲光線的黑暗當中看到螢火蟲的信號，其實非常感動，就覺得連動物、連昆蟲都在溝通，都在告訴別人說：“我在這里，我需要一個朋友，我需要一個配偶。”

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到那位手機沒有關掉的學生，他手機上面發出的亮光竟然和螢火蟲的閃光這么像，隔幾秒鐘閃一下，隔幾秒鐘閃一下。我忽然感覺到一種孤獨。手機的功能是人際的溝通，可是它真的幫助你與他人溝通了嗎？我想最后溝通的關鍵，還是和內容有關。

我經常接到短信，往往是由一個學生同時發給很多人的手機。我在網絡上打好一封信，可以同時E-mail給好多人：再把通訊簿設計一個程序，就可以將這封信發給一兩千個人，我自己現在就收到很多這樣的信。也有許多朋友反映說現在好多垃圾郵件，所以在計算機上收信時，第一個動作就是Delete，一直刪除一直刪除，甚至得封鎖某些地址。

這個時候你會感覺到量的擴大、時間的加速，卻反而失去了人跟人真正可以溝通的可能性。

所以有沒有可能我們也在網絡上踩一下剎車，就是這項科技文明帶來的應該不只是方便，還要有更深的內容？有沒有一封E-mail會讓我們真正靜下來，看久一點，看完以后甚至把它打印出來，覺得好久沒有看到這么美的一封信了？如果我們在看E-mail時一直在刪信狀態，就表示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無法真正留下長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