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內絮棉花的衣服,走在零下二三攝氏度午后兩三點尚算溫和的暖暖冬陽里,就像五六歲、十五六歲分別走在父母和戀人的目光里。那個人站在不高不低的二三層樓的窗口,有著半慵的神態,十分鐘的小睡里惺忪來到窗下,透過百葉,因為看到的是暖陽,他們的目光便也有了棉花或棉布衣裳的潔凈氣息。
棉花是一種柔軟、潔凈、綿白、溫暖的物質,它的祖先是云,在高高天際縹緲、飛翔、聚散的云,因此有雨水的味道,沖刷過塵埃的微微嗆人的土腥味,含在苞里蕊里曾被蜜蜂舔過噬過吸過的甜絲絲的花粉味兒,這一切自然交匯化合的氣息在七八月份的微霧的黃昏氤氳在飯桌周圍和恬夢的房屋周圍。花有子房,猶如母親有子宮,那生命最初的來處便同時擁有云與水的柔軟質地。
在新絮的棉被上打滾,在成垛的棉花堆里打滾,快樂不亞于現今的孩子跳蹦蹦床。在母親縫被的同時一邊小豬拱奶般拱來拱去,那種被半怒半嗔的呵斥,現在想來都令人眼熱。現在家養的小貓也在我鋪開的被子上躥上躥下,也不怕針扎,想來情感一如我的兒時。
午后的陽光被細葉榕密密地濾過,照在身上如同老虎紋,看在眼里更覺得熱。母親新絮的棉襖、棉褲乍手乍腳地睡在陰涼下的小席子上,像一個貪長的孩子攤胳膊伸腿,我躺在旁邊,半翻過它們,那個大我一圈的孩子像是在摟著我。我的衣服便是我的小姐姐呵,她永遠的比我大,目光柔和地陪我一起成長。我穿上它,大熱天汗津津的光身子裹在綿軟的棉衣里,花棉襖真是打扮人呵,我的小臉頓時變得清朗起來。
棉花,棉花,親親你,猶如親近母親和大地。
棉花與絲棉、太空棉的區別,我曾在一篇小文中寫到過。那是鄰居家的孤兒初八——在我家里公開言稱我的母親為“丈母娘”,小豬拱奶般大模大樣與我一起飯桌旁吭吭唧唧要東要西。母親見他棉襖破了,細密地為他新縫了一件,卻因女兒多順手做慣了的緣故也做成了偏開襟女式的。小初八,這個靦腆的、不太愛學習的男孩子卻在語文課上踴躍發言——用“一邊一邊”造句——老師語音未落,他噌噌站起,“俺丈母娘給俺做的棉襖,一邊大一邊小”,坐下后又加了一句,“是大襟的。”就是這樣一個小初八,在很多年后,寒冷的冬天里,我時時想起他,想問問他,他現在哪里?穿怎樣的棉襖御寒?從棉襖、棉猴到絲棉、羽絨、太空棉,他還想要一件新做的棉襖嗎?新彈的棉花,人造棉里子,貼身穿著體會著母愛?而且,初八,你娶了誰,那人對你有沒有一種母性之愛?
其實,這樣的記憶,當然地總與故鄉、棉花連接在一起。棉花總讓人想起最樸素的東西——最樸素的愛與友誼。科技發達了,冬天不沾棉了,就像擅于敲打鍵盤的手指不摸鋼筆了。那種疏離也時時提醒一種回歸。朋友或者初八,盡管已先我而遠走他鄉,但于我的意義,仍是深遠與親契。我相信我于他的意義一樣,盡管我也一次次遠離了兒時共享的那棵棗樹的陰涼、連及細葉榕的清香。
棉花是我們人類最美最貼心貼肺的愛人,是羞答答隱在藍布頭巾藍布衫中的藍色愛人,處子般靜且美的少女。棉花的氣息讓人想起正午地頭,瓦罐里的米粥,那焦渴的期待之余怡人的清涼與清香,塌心塌肺的深情。棉花是最原始的遠處故鄉里的愛人。一個個朋友都在遠方,都是故鄉,猶如一棵棵迎我歸鄉的行道樹,常青樹,和一株株粗壯的棉花。
摘自鷺江出版社《好好:桂苓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