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摩天輪上飛

凍梨。

故事要從一只凍梨開始說——

葛家的男主人在冬天有一個習慣，晚餐之后，必然要讓女兒去陽臺取兩個凍梨緩上。你要是不知道“緩”字在東北話里是“融化”的意思，那你總該知道凍梨。東北特有的安梨，裝進紙箱，放在室外，讓它們在零下30多度的氣溫里凍得發黑發亮，吃的時候取幾個浸在冷水里，緩透的凍梨皮很硬，可是肉很軟，軟得就像多汁的海綿。把梨皮咬開一個小口，吸里面的梨汁，那滋味兒啊。

但你知不知道一只梨凍了十天十夜以后的威力呢？它的加速度足以使一個人昏迷上三天三夜。

那只從爸爸手中飛過來的凍梨準確無誤擊中葛吉盼的左額，受到阻力后改變線路，繼而砸穿陽臺的玻璃門，嚇傻了正在洗碗的媽媽。

一切只是因為吉盼對爸爸說：“我不想再考了。”

葛吉盼是學校里最古老的一個學生了，因為她復讀了四年，整整四年！最初的那批同班同學都大學畢業開始上班了，葛吉盼還在備戰高考。同學見到她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說句“你真有毅力，加油啊”之后落荒而逃，沒人愿意目睹這樣忠貞不渝的失敗。

其實吉盼知道自己不是讀書那塊料，可她有個偏執狂爸爸。這位爸爸畢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讀大學，讀物理系。自己沒讀成，就跟女兒較起勁來。他說，我已經下了這么多賭注，你必須給我考上。

最新的這一班同學一點也不客氣，他們叫吉盼“老姨”。

凍梨摩擦空氣，由爸爸的左手擲出，擊中沒出息的葛吉盼。

吉盼在醫院醒來，忽然發現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當她走在那個化雪、小西風，天反常地溫暖的冬日下午，她甚至是歡喜癲狂的，甚至是心花怒放的，更甚至，她是充滿了感激的，感激那只凍梨，它結束了她四年自卑羞恥的復讀生涯，她自由了。

面。

吉盼在城市的另一端找到了工作，一家咖啡廳的侍者。當二十歲的她來到這家咖啡廳找工作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她很“小”。老板說：“你這么小就出來工作，那你就上白天的班吧，晚上住的地方是六人一間的宿舍，你可以睡里頭靠窗的那張好一點的床。”吉盼點頭，第一次因為比別人小而受到額外的關照。

咖啡廳所在的那條路，一溜開著各種店鋪。而街的對面是一所寄宿學校。吉盼上班的第一天，忽聽街對面的校門里一聲慘嚎：“兩岸統一！”從那天起，每天下午三點，總有一個愛國志士在鐵門內大喊：“兩岸統一！喂，兩岸統一啊！”

直到一周后的一天，吉盼在擦櫥窗玻璃時才聽清那句愛國口號其實只是“兩碗統一”，然后左手邊那家小賣店的大叔，會兩手各端一碗泡好了開水的方便面穿過馬路給送過去，一手收錢，一手交面。

大叔和志士之間，有著說不出的默契。

但是有一天情況變了，“兩碗統一”喊了能有七八聲了，大叔也沒有出去給他送面。吉盼忍著窗外那左一聲右一聲的鬼叫給手邊的客人點完單，一回頭，只見大叔腳纏石膏出現在門口。不顧行規跑到別人店里求助，大叔面帶諸多訕笑，“姑娘，能不能，幫我跑個腿兒？”

吉盼端著兩碗熱騰騰的統一香菇燉雞面走到街對面，交面，收錢，同時她當然塞過去一張他們咖啡館的菜單，說：“你也可以點我們店的東西，八折哦，也可以送的。”

“每次都是你來送嗎？”里面的人說。

“是啊。”吉盼答。

“那行了！”里面的人說完端著面就走了，走得非常快，但為了不讓面湯潑出來，只能走小丑那樣碎碎的步子。是一個細高細高的男孩，太高了，腿太長了，看上去像把一個正常身高的人給PS拉長了似的，真的不像人類。

從那天起，意大利肉醬面、奶油培根意大利面、松子青醬雞肉面、蒜片辣椒羅勒面、紅酒蛤蜊天使面、海鮮墨魚面、焗肉醬千層面……那男孩每天試吃一道。時間還是每天下午三點。

吉盼問：“為什么你總下午吃飯啊？是不是學習太累了，餓的？”

男孩端著面碗說：“姐，說實話，因為我才醒。”

POLO衫。

男孩是個自來熟，雖是班里倒數第一，是老師最討厭的學生，在學校只干踢球和睡覺兩件事，可是他卻有種可愛之處，讓你覺得他是懂事的，只是懂事的方式跟別人不同。

轉眼春天到了，咖啡館的面條把鐵門里的少年喂得膘肥體壯，好像比剛見到他的時候要胖一些，看著順眼多了。在初春的柳絮中，少年捧著面碗抒發著感懷：“哎，柳絮就是風的鼻涕。”

吉盼被逗笑了。

少年忽然正色，從兜里拿出一張小畫，“我的名字叫萬能，你也可以叫我Super one，這幅畫是我近一周以來的心血，送給姐。以后就請你不要再叫我‘喂’了？”

“哦，Super one。”吉盼接過畫瞧了瞧，“自己留著吧啊！畫這樣還敢送人，你也不怕嚇著別人！”

“好吧，不過你會后悔的，這幅畫會在不久后跟畢加索的畫一起出現在泰特美術館。”Super one把畫放回自己口袋，又是滿臉的沒心沒肺，“我有一個重要的決定，下周周末我要約會你。

說完他轉身就跑，手里還抱著個球，遠處，他的幾個球友正在等他。這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要約會比自己大四歲的女生，他沒照照自己吃完面條嘴上還掛著肉醬的臉。但是轉念吉盼又覺得溫柔，他像是弟弟，有點煩人，卻是讓人不忍拒絕、不忍責怪的小孩。

吉盼在周末見到從頭到腳裝扮一新的Super one。他還穿了件POLO衫，還豎起了領子。在三月的東北，這身行頭夠惹人眼的。“十個穿POLO衫的有九個要豎領子，八個是短脖子。”吉盼說，很想替他把領子翻下來，也很想說：“你倒是那個脖子不短的。”但為了不讓他太得意，后半句忍住了。

男孩不以為然，“我們去坐摩天輪好不好？之后我請你吃必勝客。”順便說，這天因為是周末，吉盼是在宿舍門口被他找到的。所以起初他們對話的時候，屋里有幾個女孩子在笑，但是聽到男孩鄭重周到地安排著約會，她們笑不出來了。

吉盼還在遲疑，里面有聲音說：“吉盼，去吧。”“是啊，去吧。”大家一起說：“去吧，去坐摩天輪，去吃外國大餡餅。”

摩天輪。

那一天吉盼接到媽媽的電話。吉盼說：“媽，我過得很好，你放心，等爸爸消氣了我就會回家。”

Super one在邊上沉默著，隔了會忽然說：“離家出走的嗎？”

“嗯”，吉盼算是默認。

“也不喜歡讀書嗎？”

“不喜歡，但是喜歡做家務，織毛衣，收集香水瓶子，用羊毛氈做小動物。”

“我也是，不喜歡學習，可是我也愛畫畫，愛踢球，會游泳，哦，當然了，雖然這些看上去都是消遣。”

這個城市只有一架摩天輪，高120米，每15分鐘轉一圈。當摩天輪載你轉到最高點，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初春新綠的大地，橫切而過的河水，公路，樓房，吉盼想找到家的方向，一回頭，卻見少年睡著了。

摩天輪轉了一圈，該下去了。可她沒辦法把他拖出來，他睡得很沉。

他這樣一個不務學業的家伙，也會很累很倦嗎？

不知為何，即使是周末，坐摩天輪的人也很少，所以管理員也沒有清查人數，這樣吉盼就守著昏睡的家伙一直坐下去，一直到天都快黑了。

摩天輪再次轉回地面時，Super one醒了。

“你為什么不給我披上衣服！你也知道我這樣睡覺是會冷的，而且會感冒的。”

“我又不是你媽。”

“是，你會成為我的女朋友，以后會是我妻子。”

少年像猴一樣蹦下摩天輪，同時伸出手來幫吉盼。吉盼躲開他的手，事情已經大大地不妙。不論怎樣，和一個比自己小四歲的男生戀愛都是需要深思熟慮的，何況他，他根本連自己是誰都沒搞明白呢，這樣一個小屁孩。

Super one哆哆嗦嗦地和吉盼走在去往必勝客的路上，維持著春寒料峭里小小的風度，忍著手臂上又圓又大的雞皮疙瘩。“其實我說的都是真話，信不信由你。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能預知未來的事。要不然這樣吧，我現在就預言幾件小事。2008年，有一只豬會創造一個奇跡。2009年，一個眼睛很大的女明星終于結婚了。2010年，你會當上店長。2011年，有一個國家會地震。2012年，我那幅畫一定會掛在畢加索旁邊，然后那年12月會下雪，記住，下第一場雪時，我會回到你身邊。姐，如果這些都發生了，你就嫁給我好嗎？”

“好笑，我又不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好吧，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那我就離開地球，回我的故鄉去咯。”

吉盼知道這是娛樂的一天，有個小孩瘋了，拿她來尋開心，或者是他拿他自己給她開心。

生活那么平淡，工資那么少，管他是十七歲還是二十歲，反正這一頓快餐由他買單。

飛。

雖然學業上一竅不通，可吉盼在咖啡店卻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深得店主的賞識。店主說：“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用心，我給你加薪吧。”

吉盼很高興。但是她的喜悅無法和家人分享，要是爸爸知道她在打工，另一只凍梨就會砸她另一邊額角。但狂喜是需要聽眾的，所以她跟Super one說：“你還想坐摩天輪嗎？你們外星人坐摩天輪的時候會不會飛走啊？要是你飛走了記得給我寫信，我很喜歡收到手寫的信，但是你們外星有紙嗎？”

“你真想看到我飛走嗎？”

“嗯，”吉盼邊笑邊眨著眼睛。

“那好。那你再請我坐一次摩天輪，我飛給你看。”Super one煞有介事地說。

那天他們又坐上那架古老的摩天輪，轉了半圈兒之后，Super one還是像上次一樣睡著了。睡得死心塌地，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好像還說夢話呢。吉盼看著他，心說，就這點本事，還飛呢。看著看著，被他隆重的睡態感染了，也打起盹來。都不知摩天輪轉了幾圈了，一個激靈，吉盼驚醒，對面的座位上，Super one不見了！

他真的不見了！

吉盼站起身，打開窗，看向遠空。那兒只有重度污染的夜幕，散射的光害，暗沉的烏云，連顆星星都沒有。然后她低頭看向地面，在最接近地面的角度尋找Super one的身影，沒有人，整個摩天輪下面荒草都長出來了，沒有人站在那里。

她回過身，忽然看到Super one又坐在她的對面，正笑嘻嘻撓著腦頂的頭發。

“你嚇死我了！你死哪里去了！”

“我……我飛出去了啊，你不是說想看我飛嗎，你看到我了嗎？”

“我沒看到！”吉盼有點生氣了。兩個人僵在那里，然后，忽然地，也是很緩慢地，Super one握住吉盼的手，說：“我喜歡你。”

“我比你大很多。”吉盼說。

“但是我所了解的人生，你未必全都了解。”Super one說。

吉盼笑了。

“所以請你不要說我是小孩，小孩是不敢追求大人的，我有勇氣，說明我已經長大了。”

“我會給你寫信，我會一直寫，直到我二十歲，你二十四歲，如果那時候你覺得我可以追求你了，我就會回來，我們開始談戀愛，這樣總可以了吧？”

畫。

六月之后，并無新事。Super one不見了。吉盼想，也許那小子走狗屎運考上了所不錯的大學，希望他過得好。同時她真的有點失落，有點想念，畢竟他是一個很有趣的朋友。

然后，信來了。這些信都沒有當地的郵戳，也沒有本城的郵戳，但卻不知為何都被準確地塞進咖啡店的門內。

“今天我在天上飛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一只信鴿，很肥美噢，不過我饒它一命，托它送信給你。我很好，一直在努力長大，好配合你老不死的年齡，我就納悶，忘年戀有什么不好！這樣當你老了我還可以給你捶背。”

“天熱了，你穿吊帶裙沒有？據我目測，你的身材穿高跟鞋和吊帶裙最好看，不要忘了我有外星人的精密雙眼。哦，不要緊張，我關閉了透視功能。”

“今天在土星旅行了，跟團游，沒什么勁，上車睡覺，下車撒尿，呵呵。有沒有感覺今天的土星有點兒不一樣呢，我在上面刻上了你的名字啦。”

……

吉盼每次收到信都會笑上半天，然后想念一下那個男孩。但她永遠不會相信他是什么外星人還能預言什么未來，但是——

2008年，汶川地震后，真的有一只豬被挖出來，還活著，不吃不喝活了36天。

2009年，眼睛大大的女明星，是趙薇嗎？趙薇嫁人了。

2010年，吉盼真的當上了店長。

2011年，初春的一天，手里的咖啡不斷地晃出旋渦，湯匙和盤子撞出聲音，地震了嗎？是的，日本地震了。

信還一直不斷地寫來，“我們星球有時候也會進行學術比賽，這不是我擅長的。”但吉盼漸漸不再認為Super one所說的那些是胡謅了。在她粗淺的知識系統里，沒有太多工夫去科普，也不做什么精密調查分析。2012年2月20日，網上的新聞里說，有一個惡作劇肇事者將一幅畫掛在了泰特美術館畢加索名畫的隔壁——展覽館的廁所里。英國當局將以尋釁滋事罪起訴這位無名士。有趣的是，無名士的畫在之前的兩周內被人們排隊參觀、拍照，甚至有人表示對這幅畫的崇敬和喜愛。

吉盼覺得那張畫有點熟悉。

這是Super one說的最后一個預言。

你已回到地球了嗎？

地球。

吉盼跟爸爸一起吃飯，特意低調地提到自己在咖啡店做出了一點小小的成績。爸爸卻說：“以前，我讓你每天拿一個凍梨給我，我是在告訴你，動力，動力。結果你呢，你去做店長，做生意人去了。”

碰了一鼻子灰，從家里出來，路燈下一個人孤單的身影，這個時候，忽然好想對天空大喊：你回來吧，回來！

又下雪了。

一個雪球從后背偷襲過來。

又是一個。

吉盼回過頭去，看到瘦高的身影在不遠處，躲在落光了葉子的樹后面。

吉盼走過去，此時她對面的少年，和從前的那個小屁孩相比，并未改變多少；變化的只有神情，少年子弟江湖老，星際旅途，可感覺疲倦？

“你，你死哪去了！”吉盼并不知道自己哭了，是直到Super one試圖去擦拭她臉上的淚水而最終卻把這個動作變成了擁抱的時候，她才感覺她的淚蹭濕了他的衣服。她不明白自己的眼淚從何而來，難道她也喜歡過他嗎？早在四年以前，早在他還是一個吃泡面的懶鬼的時候？

“你真的是外星人嗎？你說的那些事都發生了。”

“有時候，愛情會帶給人好運氣。”

“這么說，全是瞎蒙上的啊？”

“嗯，畢加索那個是真的去做的，為了實現我說過的大話。其實這四年我是被父母安排到英國讀書了，信是每次寄給國內的同學，讓他趁天黑塞進咖啡店的門里。”

“可是，你畢竟從摩天輪上飛走過一次。”

“其實我只是懸掛在外面。”

“你膽子好大，不怕摔下去嗎？”

“不瞞你說，我有嚴重的恐高癥，嚴重到一離開地面就只能睡覺。”

“地球生存艱難，也并無太多樂趣可言。”

“不怕，我有的是勇氣。”

“那么，歡迎回到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