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那么多中外作家的經典作品,后來讀到汪曾祺老先生的《談風格》,汪氏直言其風格受到廢名的影響,格非的博士畢業論文就是寫廢名的。汪曾祺先生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以前只是感覺到汪曾祺先生作品深受南朝《世說新語》的浸淫,現在蹦出這么個人來,我先是吃驚和好奇,接著慚愧感就填滿我的胸腔。原來廢名是上個世紀初葉中國文壇的曠世怪才,京派的代表作家。著有小說集《竹林的故事》、長篇小說《橋》及《莫須有先生傳》、《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等。從書城買回一本廢名的作品,廢名竟是我的湖北同鄉黃梅人氏。
讀過廢名的短篇小說《柚子》、《半年》、《棗》、《桃園》、《竹林的故事》、《菱蕩》、《阿妹》,文本確是怪怪的不同尋常,作品幾乎都是寫的鄉下的小人物的生活趣事,沒有我們所說的主旨和要抵達的所謂思想深度。和汪曾祺的小說一樣,廢名的小說寫得都像散文,與汪氏不同的是,廢名的散文又作得像小說。
讀到汪氏的《受戒》、《詹大胖子》中的漢語文字,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對母語的繾綣之愛,語言被凈化了,字里行間詩象疏朗清逸。廢名的字句帶給我們的卻是濃得化不開的莫名的情愫。當我們奔波在現當代作家的文本之中,深感審美疲勞的時候,讀到廢名的一段段文字,猶如一個孕婦吃到了心儀的酸李,那種愉悅感是只可意會的。
廢名寫他熟慮的生活,寫生活的歡樂和辛苦、寂寞和沉郁,在這些人物的生活場景里,他灌滿自然而然的詩緒。《柚子》里的柚子、《桃園》里的王老大和阿毛、《半年》中的新婚妻子芹等等人物,個個寫得形象鮮明,栩栩如生,沒有一絲粉飾。文中的人物哀樂,一草一萼,天然妥帖,真似走進了意蘊其中、韻流弦外之妙境。這種“天然”既不同于我們感受到的日常現實生活里的事實碎片,也別于陶潛筆下的桃花源里的人間仙境。他文中的世界自是從他心中自然流淌出的別有洞天的秘密,《菱蕩》中的人物與天籟之間簡直到了相互呼應的境地,整個篇章就似天青色的樹葉一樣純凈天然。
我們閱讀經驗中的故事邏輯在廢名的小說中是缺席的,所以,我們讀完他的一篇小說,望斷期待視野里的盡頭都沒有“故事”的影子。無怪乎當時的評論文章說他的小說:“讀者從本書所得的印象,有時像讀一首詩,有時像看一幅畫,很少覺得是在講‘故事’。”再讀到他的《橋》時,還可以走進作品,讀到《莫須有先生傳》,就明顯感到文字的佶屈聱牙,表現形式和文中人物的思想是那么的隱晦深奧,生澀得難以前行,耐著性子讀完一段,有些不知所云了。如此看來,廢名確實是寂寞的,他的文本究竟想說什么或者欲把他的讀者引入到哪里去呢?我雖然困惑,但那奇特的字句之間生長的意境卻是久久難忘。我因著閱讀的惰性,逼近他的文本已感到太困難了,他的“顧影自憐”(魯迅評語)難道真像是一座“孤絕的海島”?
停留在合肥,一種想去看看廢名的愿望瘋狂地催促著我。再向西驅車幾百公里,終于來到湖北黃梅他的孤獨的墳墓前,沒有綠蔭匝地的詩意,沒有喈喈的鳥叫,也沒有晚風悠揚的淺吟或低怨,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就像走進“林茂無鳥聲”的虛空,有的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的閑靜和傷感。
你生前寂寞,死后也寂寞,但我們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你的生命在汩汩地流淌。你為了學術上的分歧和朋友熊十力爭論得扭打成一團,第二天,又和熊十力坐在昨天扭打的地方繼續辯論;你在北大跟你的學生上課,直指魯迅作品之間的優劣……這些可貴的學風令現代人感到汗顏,你過的都是貨真價實的日子。你在上個世紀40年代開始潛心儒釋道研究,你的小說里充滿著靜寂的意境,這種特殊的小說美學特征是你留給后人的一座富礦。
你把馮文炳這個真名廢了,廢了名字就叫“廢名”,你的名字卻是我們不能忘記的,你的獨特的藝術個性和獨立的人格將是我們永遠崇敬的。你留下來的文字是鮮活的漢文化元素,是留給歲月的珍貴遺言。好人靠信仰生活,在歷史的無限的河流里,你永遠也不會寂寞。■
摘自《工人日報》2006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