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的天地是這樣的:當茫茫大雪過后,千里的深山老林中連一只鳥也沒有,萬里的大路小路上連一個行人的影子都沒有,偌大的冰雪世界之中,唯一的生命氣息就是一個老漁翁的存在。那老漁翁披蓑衣、戴斗笠,在一只孤零零小舟上靜靜地垂釣。
很多人都認為“蓑笠翁”可真夠孤獨的。然而,我要說的是,畫面中的那個蓑笠翁只是在“獨”釣,他并不一定是孤獨的。就算是鳥也飛了、人也不見、皚皚白雪一大片,就算那個蓑笠翁一條魚也沒有釣到,他依然不一定是孤獨的。因為反過來想,難道在一個鳥語花香、行人如織的環境氛圍中,那個獨釣的人就一定不孤獨?畢竟,“獨”只是一個數的概念,卻不是精神上的概念。
當然,詩中的蓑笠翁作為詩人柳宗元的自我形象刻畫,是不容置疑的。然而,我對于歷代詩評家關于《江雪》的看法卻不敢茍同。他們大都認為柳宗元之所以創作這樣一首詩,因為他想借寒江獨釣圖,表達自己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官至偏遠地區,卻依然不怕嚴寒、不怕孤獨的傲岸性格及人格形象。
我只能說,在那簡潔、寒冷畫面的背后存在著的,并不一定只是孤獨或不怕孤獨。
柳宗元是大唐貞元初年的進士。他自二十三歲步入官場,便開始與官場中人打交道,再加他祖上也多為朝廷大吏,官場上的爭名奪利、黑暗腐敗,讓柳宗元漸漸萌生了革新政治的愿望。三十一歲那年,柳宗元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加入了當時的王叔文革新派。盡管革新運動震動朝野,并沉重打擊了專橫跋扈的宦官和藩鎮割據勢力,可僅僅半年后,革新運動就受到執政者的重重打壓,不得不宣告失敗。革新失敗,使得那些反動勢力卷土重來。一時間,柳宗元成了朝中“怪民”,接連受到惡毒的誹謗攻擊。柳宗元不僅被革去原有的官位,還貶官流放至人煙稀少的永州任司馬。這種慘痛的人生經歷終于讓柳宗元認清了當朝帝王將相的真面目,明白了什么才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此時的柳宗元是孤獨的。孤獨之所以成為孤獨,是因為孤獨的承載體與周圍的客體世界之間無法溝通聯系。之所以說柳宗元是孤獨的,是因為此時的柳宗元作為孤獨的承載體,他已經與周圍的客體世界,也就是朝廷和官場失去了相互的信任和聯系。
這樣的遭遇,這樣的孤獨,對柳宗元來說是不公平的。不過,當柳宗元到了永州,不甘沉淪的他卻發現,在永州那天高皇帝遠的僻涼古荒之地,朝廷和官場的險惡勢力不僅變弱變小,而且幾乎不存在了。相反,柳宗元開始與身邊的土地和百姓有了魚水一樣的共同命運。別看柳宗元手中的那一點權力非常小,他卻可以充分利用這僅有的權力為當地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并且,柳宗元也可以靜下心來思考研究自己關心的歷史、哲學、文學命題了。
所以,身處如此環境,柳宗元可能會感受到交通信息的不便以及生活的艱苦,可是他卻在一定程度上遠離了孤獨。畢竟,交通信息落后、生活艱苦等與孤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
再后來,待柳宗元改貶柳州刺史,盡管柳州比永州還要偏遠落后,百姓的生活也極端貧困,風俗習慣更與中原大不相同,可是由于刺史的權力比司馬要大一些,柳宗元這個“孤舟蓑笠翁”就可以“獨釣寒江雪”了——“寒江雪”就是柳宗元腳下那塊貧窮荒涼的熱土——歷代詩歌評論家望文生義地將此時的蓑笠翁(柳宗元)理解為鎮定自若、不畏嚴寒以及傲岸清高是多么荒唐,因為此時蓑笠翁的心中不可能有寒冷的感覺或概念,蓑笠翁的內心是平靜自在的。
幾年間,柳宗元在柳州地區又是廢除奴婢風習,讓奴婢恢復人身自由,又是興辦教育、推廣醫學,又是鼓勵當地百姓打井解決飲水問題,又是組織閑散勞力開墾荒地,又是興辦水利、植樹造林,可以說,他當初未完的革新運動在柳州得到了最好的實施。這期間,他不僅受到了當地百姓的歡迎愛戴,也寫下了不朽的傳世詩文。
待到元和十四年,柳宗元因為大唐實行大赦,可以回京了。然而,沒等詔書到達柳州地界,柳宗元已在柳州合上了自己的眼睛。是年,柳宗元四十七歲。
我想,柳宗元的結局之所以這樣,也許是蒼天有意為之,也許是柳宗元害怕再回到那個讓他“孤獨”的京城或朝廷。柳宗元只有留在柳州那塊土地上,才永遠不會孤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