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為什么要五湖四海

我們常常講用人要堅持五湖四海的原則。這個提法應該說是不錯的，也得到了社會的公認。但究竟用人為什么要五湖四海，卻很少有人深究。

用人五湖四海，可能會選拔出更多賢人，但也不一定。在我國歷史上，就不止一次出現過在很小的范圍內集中產生大量人才的情況。劉邦建立漢朝所依靠的豐沛故人集團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漢朝建立之初劉邦所封的18個侯中，有11個出自豐、沛、碭這幾個相鄰的縣中。而從漢朝建立（公元前206年）開始直到漢文帝后元二年（公元前162年）的40多年間，漢朝所任命的所有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中，丞相除陳平、張蒼兩人外，其余全部來自豐沛集團；掌握軍權的太尉盧綰、周勃、灌嬰也全為豐沛集團成員；控制監察權的御史大夫周苛、周昌、趙堯、任敖等人除個別人籍貫不明之外，也都來自豐沛。這樣的用人法，顯然不是五湖四海。但看著蕭何、曹參、王陵、周勃、灌嬰這樣一串名字，你能說劉邦用的人不賢嗎？當然，除了豐沛故人之外，劉邦也用過張良、韓信、陳平等一些后來歸附的人才，但自始至終劉邦政權的基礎都是這群從豐沛出來的“哥們”。

豐沛故人集團并不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孤例。南北朝隋唐時期的關隴集團也是一個范例。這個集團主要來自北魏末年賀拔岳帶入關中的那一支萬把人的軍隊、賀拔岳在武川鎮的一些老鄉和少數關隴本地豪族，來源范圍也非常窄。然而這群人卻創造了西魏、北周、隋、唐四個朝代，造就了賀拔岳、宇文泰、楊堅、李淵、李世民、李密等無數英雄豪杰，影響中國歷史達數百年之久！另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是朱元璋，他手下文臣武將如李善長、徐達、常遇春、湯和等都出自淮西一帶，范圍很窄。即使加上后來投靠他的劉基、宋濂等浙東大臣，范圍也沒有寬到哪里去。

其實，這種現象也不難理解，劉邦、宇文泰、朱元璋這些人起事于草莽之中的時候，肯定是帶著自己的一幫“哥們”打天下。哪有條件搞什么五湖四海？而人的可塑性又很強，當歷史的大潮把這幫“哥們”推到風口浪尖的時候，是完全可能從中磨練出一大批優秀人才來的。所謂“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一個縣一兩千平方公里，不知有多少芳草可以用呢！

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說用人不需要五湖四海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原因有二。

第一個原因比較淺顯，劉邦、朱元璋他們趕上的時代，都是百年不遇的大變動時代，歷史大潮風起云涌、波瀾壯闊，才給了這幫哥們一個弄潮的機會，絕對是小概率事件。而在正常情況下，如果用的人都是一個小團體里的，那么十有八九不是因為這個小團體都是人才，而是因為用人沒有唯賢。

第二個原因則要深刻得多。就算人才確實都在一個小團體里，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不要五湖四海了呢？朱元璋給了我們一個耐人尋味的回答。

洪武三十年（1398年），翰林學士劉三吾等主持會試，錄取了52名進士，全部都是南方人。一時間北方舉子不滿，懷疑作為南方人的劉三吾偏袒自己的老鄉。朱元璋大怒，命令侍讀張信等12人重新閱卷，結果他們認為此前的評卷結果并無偏差，建議維持原錄取結果不變。朱元璋更加生氣，下令將張信等20余人處死，劉三吾等人發配戍邊，而他自己親自第三次閱卷，錄取了61名進士，全部都是北方人。而此后，明朝干脆取消了對進士的統一錄取，改按地域分配，南榜分配60%名額，北榜分配40%（后來又增設了中榜，改為南榜55%，北榜35%，中榜10%）。

這就是明朝著名的南北榜案。其實，這并不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科場弊案。劉三吾是一個被后人評價為“至臨大節，屹乎不可奪”的君子，后來的張信等人的復查也證明了他的清白。他取士之所以都是南方人，是因為南方地區長期以來社會較為穩定，經濟文化更為發達，教育條件遠勝北方。如果以科舉的角度來看的話，人才還真都在南方。朱元璋和他之后的明朝皇帝們并不是不清楚這一點，否則他們也不需要把南北榜制度化了。

那么，為什么朱元璋要這樣做呢？是因為他要護著自己的老鄉嗎？恰恰相反，朱元璋建立明朝的根據地是在南方，他和手下重臣們的家鄉不是屬于南榜（浙東），就是屬于中榜（淮西）。他如此袒護北方，其實是為了照顧那些沒有能夠進入其統治集團的人，提高統治集團組成的代表性，也是加強自己統治的合法性。要知道，自從二百多年前北宋滅亡以來，中國的南北方就長期處于隔離對峙的狀態。元朝統治下中國分裂的局面雖然結束，但元朝對中國北方人（漢人）和南方人（南人）仍然是區別對待的。而在朱元璋反元斗爭中，也是以南方為根據地，來進攻元朝控制下的北方地區。事實上，朱元璋是歷史上第一個從南向北統一中國的人。在這種背景下，要說南北方之間沒有一點隔閡是不可能的。那么，如果朱元璋的政府再一邊倒地由南方人組成，即使這些南方人確實很賢能，北方人也不可能滿意，甚至會產生離心的趨勢。因此，朱元璋迫切需要實現政府組成上的五湖四海，哪怕是因此而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任人唯賢也在所不惜！

這就是用人要五湖四海的第二個原因——五湖四海是政權的組成具有代表性和合法性的重要保證。通俗來說，就是你可以靠一幫哥們來打天下，但不能只靠這幫哥們來治天下（哪怕他們都是賢人），否則你就可能會把自己和這幫哥們都擺到天下人的對立面上去。其實，不光是朱元璋，包括漢、隋、唐在內的絕大部分王朝，在政權建立之后，都有這樣一個逐步降低開國功臣集團在政權中的比例、逐步實現用人的五湖四海的過程，只不過不像朱元璋這樣激烈而已。

因此，五湖四海實際上是一條重要的用人原則。它絕不僅僅是用人唯賢原則的一個附屬品，而是一條獨立的原則，其重要性有的時候甚至超過用人唯賢。朱元璋等古人對于這一原則的重視對我們今天也是很有啟發意義的?！?/p>